理想之美与现实之殇:秦观与陆游梦词比较
2019-10-06陈彦斐
内容摘要:秦观和陆游都擅长在词作中借“梦”意象来表情达意,他们的梦词有相同之处又各具特色。美好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落差使二人产生不平之意,也成为他们创作梦词的共同灵感来源。但由于具体的人生境遇和思想观念不同,二人梦词的表达内容又存在差异,秦观梦词多以伤贬、爱情为主题,陆游梦词则多以爱国、游仙为主题。二人又以不同的手法來表现梦境,秦观多择梦之作,而陆游多记梦之作。
关键词:梦词 秦观 陆游
秦观和陆游同是两宋词坛的名家,二人在创作风格上多有相近之处。后人论及陆游词风时,多认为其兼有秦观、苏轼二人的特点。明代杨慎曾说:“放翁词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1]P513;清代刘熙载亦说:“陆放翁词,安雅清赡,尤其佳者在苏、秦间。”[2]P3695而经过考察可以看出,陆游词作中与苏轼风格相近者数量较少,与秦观风格相近者则数量较多。同样纤细敏感的心灵与坎坷不平的经历,加上有意识的继承和发展,造成了秦观、陆游二人在词的创作风貌上的相似性。
同时,他们匠心独具,都擅长运用“梦”意象来进行创作。在他们的词作中,“梦”字出现的频率极高。今存秦观词96首,含有“梦”字的有25首,约占四分之一;陆游词145首,含有“梦”字的有34首,同样约占四分之一。他们同样巧借梦境来冲淡现实的苦闷,寻求内心的慰藉,但由于二人具体境遇的不同,他们的梦词创作在表现内容和表现手法上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一.表现内容比较
梦是一种潜意识的表现方法,能够引发作者无穷的创作灵感。在秦观、陆游二人的词作中,“梦”成为他们表达思想感情的重要手段。坎坷的境遇构成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作者试图排遣遗憾与隐忧,寻求内心的慰藉,此时梦境的补偿作用恰好能够契合词人的这种情感需要。
纵观秦观、陆游二人的梦词作品,内容上都以抒发失意情怀为主,但具体而言又有所区别,其中秦观多伤贬、闺思之作,而陆游多爱国、游仙之作。这与二人截然不同的身世经历以及思想观念有着密切联系。
(一)身世经历对表现内容的影响
秦观仕途坎坷,因新旧党争之故而接连遭受贬谪,所贬之地愈发偏远。仕途中备受打击,其人又多愁善感,秦观的情绪不免走向消沉,这种伤贬的悲观情绪在他的不少梦词中都得到体现。《千秋岁》中有“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3]P130,“清梦断”暗示秦观自迁谪以来仍抱有回京复职的幻想,但直到容颜衰老也不曾再受征召,回京梦想无情破灭。《如梦令》其二中有“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3]P186,《阮郎归》其四中亦有“乡梦断,旅魂孤,峥嵘岁又除”[3]P203,常年贬谪在外,家乡遥不可及,词人难得做成一个美好的乡梦,惊醒后看到的却只有如星的灯火、饥饿的老鼠,自己则是漫漫寒夜里的一个孤魂。这些词句中频繁出现的“梦断”“梦破”之语,蕴涵着屡次遭贬的孤寂与绝望。
陆游出生于爱国世家,后又投于爱国名士曾几的门下,因此深受爱国思想的熏陶。钱钟书先生评价陆游作品时指出:“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4]P272陆游的梦词中多抒发爱国之情的作品,并在其中“声明救国、卫国的胆量和决心”[4]P271,常常通过追忆往事来抒发报国无门的志士之悲。例如《诉衷情》一词,以“当年”起笔,回忆自己青年时期追求功名的满腔豪情,紧接着笔锋一转,自“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5]P147起全篇情绪急转直下。关河之梦已断,貂裘也早已覆上尘埃,可见作者收复失地的伟大抱负终究未能实现,徒留下“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5]P147的无奈和恨意。同样,《谢池春》中“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5]P207一语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含无尽愁绪,一个“却”字更点出词人心中万般的不得已。这类梦词可谓饱含深情、震撼人心,极富时代精神。
(二)思想观念对表现内容的影响
佛禅思想在秦观思想观念中占重要地位。秦观在《五百罗汉图记》中称“余家既世崇佛氏”[6]P1217,可见其家庭有深厚的佛学渊源。此外,与僧侣的交游唱和以及禅宗盛行的时代风气也为秦观佛禅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基础。《金刚经》中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之语[7]P112,体现了“梦”与禅的关联。佛禅思想在秦观词作中主要表现为“空”的观念,即一切虚无、万事皆空之感,与“梦”虚无缥缈的特点恰好相符,因此秦观以爱情和伤贬为主题的伤感梦词多流露虚空的禅意。
《风流子》和《古笛慢》同为爱情词,写秦观远贬后对从前生活的回忆,表达对昔日恋人的相思。“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3]P42和“好梦随春远,从前事、不堪思想”[3]P61,都将过去繁华的生活场景和动人的爱情经历比作一场不再的美梦。“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3]P42与“难留恋,空惆怅”[3]P61之语,更直接地指出,美好难以久持,现实归于困苦,充满了无奈和空虚之感。《好事近·梦中作》和《添春色》都作于秦观接连遭贬之后,但表达的情感却大有不同。《好事近·梦中作》全篇写梦境,以浪漫主义的笔调描写了作者梦中所看到的春光明媚、绚烂多彩的自然景象,场面十分壮观。“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3]P294两句,象征了作者在梦境中获得了片刻的精神解放。作者看似营造出了一种超脱的无我之境,实则逃避现实中反复遭贬的痛苦,此处的“梦”正是一种对黑暗现实的消极反抗。而《添春色》是秦观晚期所作,全篇采用纪实的手法,“衾暖梦寒窗晓”[3]P318写作者从凄凉的梦境中醒来,但“衾暖”却点出作者睡得安稳。“瘴雨过,海棠晴”[3]P318写出春天的盎然生机,“晴”字更流露出作者心情的愉悦轻快。下阕则写作者无所拘束、开怀畅饮的场景,“醉乡广大人间小”[3]P318一句中,作者以“人间小”来写世俗的局促和黑暗,以“醉乡广大”来写他精神世界的自由。全词虽仍流露出些许愤世嫉俗之意,但早年的痛苦已消散大半,精神上更多了几分轻松自在,从中不难看出作者对超脱自适的精神境界的追求。
宋代尤其推崇道教,陆游曾管理宫观的“祠官”一职长达十七年[8]P272,在《道室试笔》中他又提及:“吾家学道今四世,世佩施真《三住铭》。”[9]P390可见政治和家学因素都对陆游道教思想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他的《书室独夜》中提及“退居消日月,大半付庄周”[10]P330,《雨欲作步至浦口》中亦提及“精心穷《易》《老》,余力及《庄》《骚》”[11]P192,足见陆游对道教典籍的阅读热情。道教思想渗透到他的梦词中,便形成了游仙遁世这个主题。
《大圣乐》作于陆游刚被免官之际,其中充斥着“试思量往事,虚无似梦,悲欢万状,合散如烟”“苦海无边,爱河无底”“寿夭穷通,是非荣辱,此事由来都在天”[5]P26这类语句,表达出一切天定、人生如梦的观念。全词以“从今去,任东西南北,作个飞仙”[5]P26作结,充满自由自在、开朗旷达的格调,可见他试图以这种达观甚至虚无的人生态度来化解心中的苦闷。《木兰花慢·夜登青城山玉华楼》更是一首典型的游仙词,起首“阅邯郸梦境”[5]P74一句便表明作者易经如《枕中记》中的卢生一样,遵照仙人的指引,把人间的一切功名富贵都看得如同浮云梦境一样微不足道,此刻他只愿能“星坛夜学步虚吟”[5]P74,希望能在神仙处寻觅到自己的知音,在蓬莱岛度过匆匆岁月。《恋绣衾》一词同样把浮生百态比作“扰扰梦中”[5]P213,指出只有深居名山、求仙访道才能获得解脱,只有居于在“莲峰下”,伴着“暮钟”,以“鹤”“松”为友,才是真正的归宿。结合陆游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经历来看,他梦词中对道教思想的选择,实则是一种对苦闷现实的逃避、对消沉心态的排遣。所谓的名山、神仙,不过是他的“理想之梦”,是他为自己寻找的精神寄托罢了。
二.秦观与陆游梦词之表现手法比较
根据对梦境的不同表现手法,大体可将秦、陆二人的梦词分为以下三类:一是记梦之作,即全词或词中一部分描寫了梦境的梦词;二是梦喻之作,即作者用梦来比喻不同事物,如人生、世事等;三是择梦之作,即作者希望自己能够控制梦境的来去及梦境的内容。
在二人的梦词中,梦喻之作都是最为常见的。但二者所描写的本体却有差异,其中表达的情感亦不相同。秦观词中多以梦比喻回京供职的希望,如《千秋岁》中有“日边清梦断”[3]P130;或以梦比喻有情人相会相伴之短暂欢愉,如《鹊桥仙》中有“佳期如梦”[3]P112;或以梦比喻幽美之景物,如《浣溪沙》其一中有“自在飞花轻似梦”[3]P169。可见,在秦观眼中,“梦”总是与美好的事物紧密相关,代表一种美的想象或追忆,梦境成为他在今与昔、繁华与落寞、缠绵与孤寂之间穿梭往来的桥梁,成为他种种感慨的来源。正是“梦”助他营造出一种时空交织、情绪起伏的词境,使得他的词风更为委婉深沉,感人至深。而陆游词中则多以梦比喻无常的世事及人生,如《南乡子》中的“三十年来真一梦”[5]P145、《沁园春》中的“念累累枯冢,茫茫梦境,王侯蝼蚁,毕竟成尘”[5]P152和《破阵子》中的“眼底荣华元是梦”[5]P227等句。在陆游眼中,荣与衰、达与穷、富与贫,甚至是生与死,种种皆无异,同样都是大梦一场,毫无意义。这种“浮生若梦”之叹的形成来源于陆游壮志未酬后无奈寂寥的情绪及试图自我宽慰的心境,其中蕴含着士人对人生和世事的理性思考,更带有一种别样的豪壮与旷达。
秦观多有择梦之作,约占其梦词总数的三分之一,“择梦”的描述形式体现出作者婉转细腻的情思。《浣溪沙》其五是一首闺怨词,写闺中女子思念远方征人的情景。“锦帐重重”和“屏风曲曲”[3]P181写出主人公生活环境的华美与幽深,可见其物质生活的富足以及精神世界的空虚寂寥。紧接着有“恨人何事苦离家”[3]P181一句,指出该女子苦闷寂寞的原因所在,“恨”字为全词奠定了感情基调。下阕承“恨人”而发,所谓“枕上梦魂飞不去”[3]P181,主人公与身为征人的丈夫相隔千里,终年分居两地,只能寄希望于梦中相见。谁知由于两人在空间和时间上都隔着遥远的距离,甚至在梦中都无法顺利地相见和沟通,就在这恍恍惚惚之间,一个新的白昼却又悄然而至,只看到满庭芳草与残花相映。该词中作者着力表现的是苦于不成梦的悲哀,男女相思的苦情深深地牵动人心。《如梦令》其五则是作者的伤春惜别之作,全词与《踏莎行》中“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3]P140的情景相近,也同样表达思归之情。开篇作者问道:“池上春归何处?”[3]P193既有对春天的留恋不舍之意,又含对年华易逝的感叹之情。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作者长年背井离乡,仍未有归期。周围尽是“满目落花飞絮”和“孤馆悄无人”[3]P193的残败寂寥,作者对故乡的思念更甚于平日,以致夜来而有归乡之梦。谁知“梦断月堤归路”[3]P193,这难得的乡梦,竟只到踏上月堤便中断了,作者终究无法在圆满的梦境当中得到真正的慰藉,只得喃喃地重复着“无绪,无绪”,其孤寂黯然的神情仿佛出现在读者眼前。该词中作者体现的则是苦于没能梦到想要梦到的内容,其遗憾与叹息之情不难引发读者的深刻共鸣。这两首词,一怨梦不成,一怨梦忽断,细微的差别更显示出作者对不同情感的细致把握,值得反复咀嚼和回味。
陆游则多有记梦之作,约占其梦词总数的四分之一,“记梦”的描述形式凸显了作者爱国情感的炽热。弗洛伊德认为梦的本质是人们潜意识中愿望的实现[12]P23,陆游笔下的“梦”也因此成为他期盼收复失地、追忆战斗生活以及排遣未酬壮志的重要寄托。在这类梦词中,《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最为典型。词的上阙写作者梦中的场景,其中尽是“清笳”“铁骑”“关河”“雁门”“青海”[5]P99,能够想象作者所梦乃是自己与战士们在边关奋力抗敌、收复失地的战争景象。作者笔法错综跳跃,正如梦境恍惚不定。是梦总会清醒,词的下阕便描绘了梦醒后作者眼前的冷寂环境:寒灯一盏,滴漏声断,西沉的残月映照在窗纸之上。现实中如此凄清寂静的场景与梦中那笳声四起、马蹄纷纷的战斗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一腔御敌的壮志只能借短暂梦境挥洒一二,不难想见作者梦醒时分的落寞惆怅。这首词与陆游名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13]P45异曲同工,都采用“痴情化梦”的手法,淋漓尽致地体现了陆游对从戎报国的强烈渴望,其中透露的壮志豪情和民族正气既苍凉又高亢,令人肃然起敬。
三.结语
同样是以“梦”入词,秦观、陆游人生际遇和思想观念上的差异造成了他们梦词的不同风貌:秦观仕途不顺、屡遭贬谪,为人又敏感多情,有佛禅思想,其梦词多以伤贬和爱情为主题。秦观又以“择梦”为笔法,将身世之感融入艳情之中,委婉含蓄而感人至深。陆游爱国热情高涨,却苦于不能上阵杀敌、收复河山,又受道教思想影响,其梦词多以爱国和游仙为主题。“记梦”的笔法为陆游爱国、思乡、怀友等情感的抒发助力,使之更加深挚恳切,扣人心弦。秦、陆二人的梦词虽然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上有不同,但都以“梦”意象创造出绝佳的意境,传达出他们独特的生命体验,展现出宋代梦词的独特艺术魅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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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陈彦斐,江苏大学本科在读,汉语言文学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