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小说集《夜来香宾馆》赏读
2019-10-06史发竹
《夜来香宾馆》共收录了晓苏近几年发表的十四个短篇小说,均以油菜坡为背景。
我印象最深的,是作为该书书名的《夜来香宾馆》。当我第一次翻开这部作品时,我很快就找到了第三十六页《夜来香宾馆》。小说《夜来香宾馆》写的是一个四十八岁女子胡葱的爱情故事。不得不说,最先吸引我眼球的是《夜来香宾馆》这个书名。潜意识里,夜来香宾馆既是我们理想中的海市蜃楼、爱情天堂,同时也是油菜坡人理想中的海市蜃楼、爱情天堂。那么,作为小说的主人翁胡葱来说,“夜来香宾馆”的诱人之处,不只是因为它的浪漫与美好,还因为它唤起了自己多年前的记忆——那个与初恋丰收失之交臂的宾馆也叫“夜来香宾馆”。让胡葱没有想到的是,二十七年后居然旧梦重圆,际遇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怦然心动,住进了那个渴盼了几十年的夜来香宾馆。只是与胡葱一起入住宾馆的不是胡葱期盼中的丰收。丰收明明在胡葱四十八岁生日那天出现了的,然后却又在那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与胡葱入住夜来香宾馆的人还是丈夫明礼。这里,既有胡葱与宾馆失之交臂的怅然,也有胡葱对初恋的无比缅怀。胡葱记忆中初恋的居所是夜来香宾馆,胡葱圆梦的居所也是夜来香宾馆,只是胡葱理想中的人物却交换了角色。
作为一个四十八岁的农村妇女,胡葱读过一年半高中,且在城市呆过一年。就决定了她不同于乡村的其他妇女,不只是成天周旋在锅碗瓢盆和一日三餐里,她还有精神层面的追求。胡葱的丈夫明礼只读了个初中,当他知道胡葱的生日愿望是到县城玩一天,然后再找个宾馆住一夜时,他觉得胡葱很好笑,很无聊,骂胡葱神经病。而早在二十七年前,丰收就为胡葱开好了夜来香宾馆,并以纸条相约。这样鲜明的对比,其实也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也就一步之遥。如果没有这种文化层次上的差异与思想上的不和谐关系、如果没有城市的喧嚣和乡村的宁静的对比、如果没有城里人的浪漫和乡里人的本分之间的差别、如果不是将胡葱与丰收的故事写得浓墨重彩、如果不是将胡葱与明礼的故事写得云淡风轻,那么,又怎么能够表达出城乡之差、又怎么能够将初恋的纯洁与美好用夜来香的清幽来表达、又怎么能够将婚姻以外的那种男女之情用夜来香的危险与浪漫来表达?所以,我觉得胡葱、明礼、和丰收这三个人物真的被作家写活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完全符合他们各自的身份和性格,他们代表了今日农村和城市中的某些典型。无论是理想中的夜来香宾馆,还是现实中的夜来香宾馆,它都是一种温馨美好的象征。那么,《夜来香宾馆》这个书名,就真正兼容了内容与形式的双重意义,同时也是一部难得的、充满希望与美好的小说集。
还记得小时候,我在巫山巴雾峡看过一场关于抢火的电影。只记得那几个高大威猛的蒙面人,在点燃那栋别墅后毛骨悚然的笑声,比夜深人静时的狼嚎还可怕,那啪啪啪的火苗声让我的小心脏差点窒息。后来,只要一想起火,我就浑身战栗。我喜欢雨,喜欢沐浴春天里的第一场雨,在雨中倾听那些四十多岁的男人讲段子,讲他们如何在雨中帮助那些寡妇们干农活。那些男人说自己是寡妇们心中的希望,在雨中耕种,定有大大的收获。我却由雨想到了皇帝,只有雨可以证明皇帝是真命天子;我又由雨想起了书上说的“雨是甘露”、想到了“春雨贵如油”,心里真的就像被滋润了一般,那种感觉很独特,也很美。奇怪的是,我居然还由雨想到了晓苏笔下《同仁》里的周同仁。我觉得周同仁对他的三个相好的家庭(松的家庭、梅的家庭、竹的家庭)的周济,也像一场及时雨、一场久旱后的甘雨。由是,“同仁”所蕴含的就不只是身份与派头,它彰显的是一种人性,囊括了人性中的欲望、帮扶和感恩等诸多元素。
《同仁》讲的是建筑工头周同仁生病期间,他的三个相好的丈夫一起来医院照顾陪护他,周同仁不知到怎么称呼他们,就把自己的绰号用在他们头上,把他们统统成为“同仁”的故事。作家这样写道:“首先来的是松的丈夫,戴着一顶旧草帽,将帽檐拉得很低,连眼睛都看不见。他手上拎了一篮子鸡蛋;竹的丈夫是第二个来的,戴着一顶鸭舌帽,前面的舌头已经扯断了,像在眼前挂了块帘子。他手上拎了几个红薯,用一个胶丝袋装着;最后来的是梅的丈夫。他戴了一顶俗称挎筒子的绒线帽,黑乎乎的,从前头顶一直挎到下巴,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看上去像个抢银行的。”这里,作家从帽子和眼睛入手,着力描写了周同仁的三个相好的丈夫的外貌,从而揭示他们的性格。笔者在看第一遍时,有些啼笑皆非,偶尔会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但是,细读这个作品时,却笑不出来了,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为什么周同仁三个相好的丈夫都戴着旧帽子?他们为什么要将帽檐拉得那么低遮住自己的眼睛?因为头和脸代表了男人的尊严。男人戴帽子,可以显示男人的风度,而旧帽子,就只能用贫穷来诠释了。一个自信的男人,一定不会用破旧的帽子遮住自己的眼睛。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作品中的三个男人都不敢正视别人、也害怕别人正视他们,因为他们心虚到了极点。这个心虚缘由他们的老婆给他们头上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让他们抬不起头来,也让他们没有勇气正视任何人。在传统的中国,被人戴上绿帽子,那确实是男人的奇耻大辱。既然周同仁让这三个男人感到耻辱,那么,这三个男人又怎么能做到同时去医院陪护他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作家详细地介绍了周同仁与三个男人之间的渊缘。松的丈夫说自己因为下身长肿瘤无钱看病,周同仁掏出两万现金救了他一命。当他知道周同仁病了的时候,主动来医院陪护周同仁。竹的丈夫说,他因为打牌被警察抓去,罚款五千,要交钱才能走人。是周同仁用五千元把他从派出所取出来的。这次陪护,竹的丈夫本是不同意的,但老婆说你不去可以,赶快还人家五千元钱。他无可奈何,只好来医院陪护周同仁。梅的丈夫说,自己既不是老婆强迫来的,也不是自愿来的。有一个特殊情况是,他们家要做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已经做好了第一层,打算明年再做第二层。这做房子的钱基本都是周同仁赞助的,如果这次不来,做第二层时周同仁不赞助了怎么办?因此才来医院陪护。这里,作家通过人物语言的细节描写,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梅与竹的丈夫是五千元难倒英雄汉,体现的是人穷志短;松的丈夫主动来医院陪护周同仁,既诠释了感恩是生命的底色,又恰如其分地写出了因人而异的感恩方式。周同仁财大气粗,拥有三个相好,是时代造成的还是受社会影响?他在松病危之时,施于援手、慷慨解囊的行为,又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人性的最大特点,那就是尊重生命。这样的细节描写,不仅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也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看惯了那些无形的粗枝大葉,方才懂得晓苏小说中的细节描写,就像轻音乐一般让人沉醉。同时,他笔下的人性也是细腻的,它纤细柔软到如发丝的地步,精心呵护着每一个心灵。
我最近在练习一个瑜伽动作,楼下的地面砖又滑又硬,我的头顶不起这样的石板,怕受伤;楼上的木地板感觉不那么滑硬,事实上它一样会伤着我的头。于是,我只好选择在我家门口的花坛里练习瑜伽。我用头顶着温软的草坪,双肘化作身躯的支点,双腿缓缓地伸进空中,像神话中的女神。这种惬意给我带来的惊喜源于平衡,我突然想到写作也是如此。整个作品是否站得住脚,要看小说的框架结构和主题走向。
最理想的作品是让主题逐渐明晰,这样才会避免直奔主题的直白和单调,一个没有结构性的小说是很难站立起来的。我喜欢将这句话与晓苏的小说《吃苦桃子的人》联系在一起。《吃苦桃子的人》整个故事围绕憨宝和车花的相识相知和相处来写。这样一对孤男寡女,其实是很容易产生正面的性书写的。随着车花和憨宝的话题的进一步深入,性似乎也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故事的结尾。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读者提在嗓子眼儿的心,却在憨宝脆生生咀嚼苦桃子的声音中逐渐趋于平静。憨宝坦言了自己对性的理解:他怕睡了车花,以后就不会睡寡妇老白菜了。这是憨宝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无论他与车花之间发展到怎样的千钧一发,憨宝必须保持自己与车花之间的距离,这才是憨宝的自然常态。贫富之间的差异,人物的内心繁复,让感性的几乎快要达到高潮的东西在咀嚼苦桃子中慢慢地退潮,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这里,看似有些不近人情。实则,憨宝的理性完全符合他当时的身份和地位。如果按常规,憨宝与车花之间一定会有点什么。以人的正常欲望,完全会有某种可能性,以及这种可能性带来的某种结局。但作家却没有让它发生,只是让激情在咀嚼苦桃子中消失殆尽。这样的写作,需要经过痛苦的思想抗衡,在抽象与具体、淘汰與保留、感性与理性中,作家传达了一种人性的本质。这也是作家很有节制的、最理智的写作。
纵观《夜来香宾馆》,里面收录的十四篇小说写的都是底层人的生活。那些小人物的故事,既演绎了社会现实,也映照了社会现实。林近山和张自榜,谢去病和谷珍,胡聪和丰收,柴禾和万元,吕爽和李采等等,生活将他们每一个人放在特殊的情境下考量,迸射出真实而丰富的情感。他们的欢欣和悲伤,他们情感中的寻常和意外,看似静止,实则穿越。晓苏以最传统的民间叙事方式,不光打开了时间与空间的大门,同时也打开了人物心灵的大门,尽可能地让那些小人物在油菜坡游走。在各种看似不可理喻的故事中,展示他们的心灵。作家用最真诚的人文情怀去关注他们的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去触摸他们内心最温柔、最脆弱、最潮湿的部分。晓苏从民间视角、精神关怀和个性语言上创下了这样一部与众不同的、具有独特魅力的小说集。作品穿越的不只是油菜坡作为一个地域的灵性,更重要的是为丰富活色的经典小说呈现了叙事与抚慰的独特情怀。与其说这是一部折射底层人生活的现实观照,还不如说它是对美好人性的一曲颂歌。
史发竹,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湖北当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