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活一次,我在芬兰接待“特殊订单”
2019-09-28王炬
王炬
2019年中,网上曝出一个特殊的职业,葬礼捣乱人。说澳大利亚有一位私家侦探,改行后专门接待一些特殊订单:替客户在自己的葬礼上,把生前不方便说或难以启齿的话,当着参加葬礼众人的面说出来。这种另类的做法,一定程度上完成了逝者的心愿,但也让活着的人难堪。
而新加坡华裔李天崚在数年前,就已经从事这样的工作,个中滋味,一言难尽。一次异国酒吧相遇,开怀畅饮后,他向我讲述了这段特殊的经历……
葬礼上捣乱
2014年3月,“千湖之国”芬兰依旧寒气入骨。一场沉重的追悼会,将在教堂举行。
到场的男女老少,均着深色服装,神色低沉,熟人之间也只是点头问候,大家都为失去一位朋友、长辈而忧伤。死者是位80岁的老爷子,曾是大学退休教授,人很和善,人缘也好,因此他的追悼会,才来了那么多人。
牧师带领大家唱着悲伤的歌曲,现场不少人在这样的气氛下,忍不住轻声抽泣。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猛然响起:“祝我生日快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现场陷入骚动。大家朝着声音来向搜索,确认变故来自一张亚洲面孔手里拿着的小音箱的人。有几个男人冲出去,想要教训一下这个作死的男人。因为他还露出了刺眼的花衬衫。
可熟悉这个声音的家属,和逝者的一些亲近友人止住了好心出头的男人们。因为唱歌的人,正是逝者自己。唱完生日歌,他开心地“说”:“嗨,我的家人、朋友以及到场的你们,我唱歌好听吗?哦,你们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难听死了,就像鸭子叫,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追悼会的悲伤气氛被打破了,众人似乎少了些压抑,逝者继续“说”:“大家不要为难这位先生,是我委托他帮我办这件事的。吓了大家一跳吧?哈哈。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请你们原谅,我这一辈子过得太过规矩,太沉闷了,一点都不洒脱自在,这是我的遗憾。所以,我想在死后,像个顽皮的小男孩调皮一次,也希望你们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太过悲伤。祝你们开心。好了,追悼会就到此吧,赶快把我埋了,免得浪费各位的时间。哈哈,再见。”
这个拿着音响播放老人录音的男人,就是我。此时的我,身体在颤抖、冒冷汗。若不是逝者说清楚了事情始末,我一定会被愤怒的男人们暴打一顿。完成任务后,我用最快的速度逃离,钻进在不远处等待的同事的车里,一路上还担心会不会有人不听劝阻,跟过来教训我。
这是我从业以来第一次捣乱别人的葬礼。为了安全考虑,也让我有个适应过程,老板才给我安排了安全系数高的单子,可我还是差点吓死。
去世的这名老教授,两个月前托人来到我们公司,提了要求,支付报酬后,是我去医院给他录的音。合同里约定,我们需要如何着装,当葬礼举行到哪个环节时出场。所以,我才按照合约,在大家唱哀伤歌曲时,穿着花衬衫出来搗乱。
我出生在新加坡,父母在芬兰做小生意,我和弟弟妹妹也就随着父母在芬兰生活。从事这一行,纯属巧合,一位前同事介绍我去的,说收入很好,工作很有意思,带着好奇,我就去了。老板是芬兰人,他在做社区服务时,和老人们聊天,发现大家活了一辈子,很多秘密不想就这样带进棺材里,可又不方便说出来,于是生出这项业务,也算帮老人完成心愿。
刚开始,这份工作带给我的刺激感,远比收入要有吸引力。
怨恨与温暖
之后,我将实施危险系数更高的订单。当然,收入也和任务难度成正比。
埃里克确诊了肝癌后,来找我们。他年轻时是海员,常年在海上漂,与家人相伴的时间很少,夫妻俩的婚姻很快亮起了红灯。埃里克是偶然间发现妻子凯娅和邻居马特有染的。可他需要妻子抚养两个年幼的孩子,更需要她在他外出时,帮着照顾身体不好的母亲。海员这份工作,能给他更好的收入,他找不到其他满意的工作。所以,他选择隐忍,只是旁敲侧击提醒妻子停止伤害家庭的举动。
这一忍,一辈子就过去了。他原以为自己能看得开,可在知道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后,他还是决定把心中的愤怒发泄出来。这件事折磨了他一辈子,他不想再顾虑、再照顾别人的感受。他也要折磨他们几年,这样才公平。
八个月后,埃里克去世。我们的信息员确定葬礼相关事宜后,老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和一个新来的同事。对此,我心中有些犹豫。虽然我们接下了客户的订单,签了合约,就要按约定执行。但我能预感到,此事一旦公之于众,对于埃里克的家人,他的邻居一家,都会带来麻烦。同时,两个家庭一定会迁怒于我们。说实话,这样的订单,我有些抵触,但我也要赚钱,只能祈祷当事人不会过度较真。
埃里克只告诉我们要说什么,并未像其他客户那样,留下音视频,我只负责播放。所以,当看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时,我内心更加忐忑不安。
这次是在墓地。埃里克下葬之后,送葬的人在献花、告别。当轮到埃里克的邻居马特献花时,我跑到人群面前,大骂:“马特,你个混蛋!我忍了你一辈子,受够了!你和凯娅当年背叛家庭纠缠在一起,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差点毁了我的家庭,你个混蛋,我恨不得你出门就被车撞死,可你却活得好好的,老天真是瞎了眼!这些话我憋了几十年,如今说出来,心里畅快多了,至于你们会怎样,我也管不着了。”
大家都蒙了。当人群开始骚乱时,我早已撒开脚丫跑了。接应我的车,就等在公路旁,我只要不被抓住,就不会有问题。
巧的是,我被一个大汉截住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埃里克的孙子。在同事拿着与埃里克的合约来解围时,我已经被揍得满嘴是血。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订单都这么重口味,温情的也不少。
托伊沃离世前要求我们,在他走后,每天到养老院送一束花给他妻子,陪她说说话。他们没有儿女,他担心自己走后,妻子孤单。我们能陪伴一年,他妻子也该走出悲伤了。
他考虑过拜托亲友办这事,但别人不一定愿意坚持。
可惜,托伊沃离开不到一年,老太太也随他而去了。
失控和新生
我们的客户多是男性,怨恨、咒骂的内容占了很大的业务比重,只有其中一小部分,才像托伊沃那样,为了爱护家人而为。
客户除了发泄怨恨,揭露别人的秘密或者给家人留下自己的爱意这些类型外,还有一类,对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坏事,向家人忏悔。这样的客户,出现黑暗事例的概率更高。
沃尔克就是这类客户,他是老客户介绍过来的。他交给我们一份视频资料,委托我们在他的葬礼上,播放给他的家人看。在此之前,客户不允许我们查看视频内容,我们尊重客户隐私,答应了他。可我的同事在保存相关资料时,无意点开了视频,让我们意外看到了一桩陈旧的重大往事。
六十年前,沃尔克还是一个流浪汉,那天夜里他饿坏了,却一直找不到吃的。此时,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喝醉了,就倒在他面前。沃尔克看到了他的手表、戒指,还有若隐若现的钱包,他心生歹念,想抢走对方的财物。
就在他即将得手时,那男人却醒过来,死死抓住他。沃尔克情急之下,猛推了对方几把,才得以带着财物脱身。
两天后,他看到报纸上刊登了消息,那晚他抢的那个男人死了。他倒在酒店后边的巷子里,被一块断成两截的水泥板里露出的钢条刺进身体,被发现时,人已经凉透了。
沃尔克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保留着报纸,带着那个男人留下的身份信息,逃到远方。此后,他不再流浪,通过自己的努力,慢慢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期间他发现,自己意外杀害的那个男人留下债务,其妻儿过得艰难。
于是他悄悄给他们母子寄钱。四年后,他改头换面,尝试接近那对母子。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成了她的丈夫,拼命弥补那对母子。之后,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可他不敢说出真相。几十年过去了,这件事一直折磨着他。晚年,他经常因此失眠。
他从朋友那听说了我们公司的业务,决定找我们在他死后,帮他说出真相。虽然对家人很残忍,可总要让他们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沃尔克竟然是个抢劫杀人犯?这个消息把我们镇住了,也让我们陷入两难。如果报警,几十年过去了,如今他们又是这样复杂的关系,这个家庭该怎么办?可如果不告诉警方,受害者的其他家属,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最后,老板决定,秘密告诉沃尔克的妻儿。案件发生太久远,受害者的父母已经过世,如今只剩妻儿,可他们和沃尔克又成了一家人,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沃尔克的妻子知道这件事后,大病一场,这对她来说太过震惊。让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竟成了和自己携手一生的爱人,这让她如何能坦然接受?可沃尔克又照顾了她一生,他们还有个儿子,她能怎么辦?最后,她让两个儿子带着她搬了家,只留下沃尔克自己生活。
在沃尔克最后的日子里,两个儿子还是回到身边照顾他,虽然没能得到妻子的原谅,但他说出真相,儿子也没抛弃他,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他无憾了。
从业的这几年,我看过太多人性龌龊与黑暗。时间久了,我也形成了惯性思维,看到每个人,我都会想,这个人表面上正人君子,心底还不知藏着多少肮脏事呢。
我看谁都觉得是坏人,没法正常和朋友相处,总忍不住把人往坏处想。我变得越来越怪异,渐渐失去了朋友,家人也懒得招惹我。我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问题。找心理医生咨询后,我觉得该舍弃这份工作了。
人世间有太多悲欢离合,死后才敢说出秘密的人不少,但更多的人,哪怕走完了一生,也未能去除心中的遗憾。总有个声音在心底催促我,该为这一类人做些什么。
通过努力,我转型成了一名心理咨询师,经常鼓励我的客户、家人和朋友,要及时表达爱,及时化解恩怨,就像一位知名学者所说——
有一种遗憾,其实可以被放得很大很大,大到可以成为你生命中的一个阴影,影响到你的生命质量。
所以,无论爱恨,千万不要等,要学会感恩和化解。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拥有更美好的生活。 编辑张小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