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方帏，张灯烛：皮影戏治愈了“空巢病”

苏云 暖心

2019年1月，何泽华的皮影戏走进第三届全国民俗文化节。

皮影戏是中国特有的民间艺术，而今老艺人日益凋零，能够独立完成皮影制作的手艺人寥寥无几。何泽华是皖南皮影制作和表演的第九代唯一传承人，并耗尽多年积蓄，历时三年，建起了第一家“皖南皮影博物馆”。

鲜为人知的是，何泽华之所以拯救了古老的皮影戏，最初是缘于拯救爱妻和“空巢”的家庭……

“空巢”冷寂：失落的妻子夜不成寐

2011年9月16日，是何泽华的生日。吃过晚饭，他在家里阁楼上表演“刘关张桃园结义”给妻子看，冯正湘边看边掉泪。皮影戏演完，她抱着丈夫哭了起来。何泽华知道，妻子的精神完全释放了。他说：“没事了，你不要再有童年的阴影。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我都会守在你身边，保护你，疼爱你……”

何澤华在演示皮影戏

1968年9月，何泽华出生在安徽省宣城市水东镇。祖辈大多是皮影艺人，到他这一辈已是第九代。从小耳濡目染，他十几岁就能灵活地操纵皮影。

高中毕业后，何泽华进宣城市园林绿化管理处工作。1989年7月，经人介绍，何泽华和清秀、少语的冯正湘相恋。冯正湘比何泽华小1岁，家在宣城市古泉镇，在敬亭山风景区当售票员。

因为父母重男轻女，冯正湘不满周岁就被寄养在姥姥家，上小学二年级才被接回。儿时，一些小伙伴取笑她是没爸妈要的孩子。她充满自卑，变得敏感、脆弱，在孤独忧伤中熬过了童年和少年时光。

因为了解妻子原生家庭对她的伤害，何泽华发誓要好好疼爱她，弥补她幼年时期失去的快乐。

1990年1月，何泽华和冯正湘结婚。这年9月，女儿何亚菲早产。女儿肠胃功能发育不完善，经常呛奶，冯正湘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彻夜睡不到一个囫囵觉。

何亚菲8个月大时，因感冒急转肺炎，丈夫在上海出差，冯正湘只身带着女儿前往南京市儿童医院住院治疗。几天后，何亚菲病情好转，却开始不停地哭闹，冯正湘抱在怀里怎么哄都不管用，搅得同病房人也不得安宁。她过意不去，抱着女儿在外面踱来踱去。几天过后，她梳头时手臂都抬不起来。

何泽华出差从上海去无锡时，中途转乘南京，见妻子瘦了一圈，心疼不已。他让妻子把女儿抱坐在床上，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一只猪八戒皮影，在女儿面前不停地晃，边晃边喊女儿乳名：“小菲小菲，你看这是什么呀？”何亚菲盯着爸爸看了半天，朝他伸出小手，笑了起来。冯正湘见了，皱了许久的眉头舒展了。此后，再遇到女儿哭闹，冯正湘就学丈夫的样子，拿出皮影逗女儿，女儿每次都被逗得咯咯笑。

1992年12月，儿子何亚超诞生。同时养育两个孩子，经济上捉襟见肘。何泽华决定辞职创业，去做绿化承包工程，开始隔三岔五地出差。

冯正湘带着两个孩子更不轻松，好在有丈夫提供的法宝——皮影。虽然冯正湘不会表演皮影戏，但有了这些皮影，小菲和弟弟的童年充满了别的孩子没有的乐趣，冯正湘也在一双儿女的快乐中，在皮影戏的童趣里，感受着她失落的童年，心境变得开朗起来，和结婚前那个忧郁的女孩判若两人。2010年，何亚菲考取安徽师范大学英语专业。次年，何亚超考取安徽农业大学金融专业。两个孩子都考取了大学，起初，冯正湘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可是时间不长，她就感觉家太空了。她盼孩子们打电话，孩子们不打，她就追着打过去。后来，冯正湘觉得不能老干扰孩子们。丈夫在山庄里忙，不怎么回家，她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百无聊赖，晚上睡不着觉……

拯救爱妻：每个皮影背后都有一段情

“空巢”的冷寂，让冯正湘每天提不起精神。

何泽华让她搬进生态山庄，跟自己一起生活。一开始，冯正湘感觉在野外很新鲜，很快就能入睡。

几天以后，冯正湘又不适应了，觉得周围的虫吟、鸟鸣很是扰人，睡不着，心里越来越烦躁。一天，何泽华边吃饭边跟工人闲聊，冯正湘冷不丁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站起来就往外走，工人们觉得这个老板娘不好相处，做起事情来战战兢兢，开始有员工提出辞职。何泽华只好把妻子送回了家。

一天晚上，何泽华从山庄回家，发现妻子站在“时光相片墙”前，看儿女表演皮影戏的照片，何泽华安慰她：“放假，孩子们很快就回家了。”

那天晚上，何泽华突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何泽华在床中间挂了一条白色的透明床单，还把屋里的灯关得只剩床尾一盏，让妻子坐到床头，他则走到床尾。“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何泽华在白被单做的幕布后，唱起了黄梅戏《天仙配》的戏词。下一刻，床单上立即有细小的人影跳跃出来。冯正湘被逗笑了，之后擦起了湿润的眼睛。山庄离家并不远，何泽华隔三岔五就会在晚上回家，有时给妻子、孩子唱段黄梅戏，有时就在家用旧皮影即兴表演一段。冯正湘每天睡得香了。

何泽华和妻子冯正湘的皮影博物馆

一次，何泽华把在山庄赚的两万块钱带回家交给妻子，哪知冯正湘说：“我更稀罕你做的那些纸人儿……”何泽华心中更是一动。

妻子“空巢”，谁能陪伴她、每天逗她开心呢？只有她喜欢的皮影戏！何泽华听说广德一户人家有整套《三国演义》皮影，马上花7万元将其买了下来。此后，他没事就偷着练习操控皮影和唱腔。

2011年9月16日，是何泽华生日，冯正湘做了一桌饭菜，孩子们快递来了生日蛋糕。冯正湘给丈夫庆生后，何泽华把她拉到阁楼上，表演“刘关张桃园结义”的皮影戏给她看，于是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孩子们放寒假是冯正湘最快乐的日子，她每天变着花样给儿女做好吃的，何泽华笑她：“你就跟戏文里唱的一样，就是儿子奴、女儿奴。”冯正湘瞪了丈夫一眼，脸上却堆满了幸福。

新年一过完，孩子们又去了学校，家里再次冷清下来。恰好何泽华在沈阳的同学遇车祸受重伤，他赶去探望。让他震惊的是同学是因过度想念嫁出去的女儿，开车走神才出了车祸。他马上联想到一个人在家的妻子，打电话回家，妻子竟在派出所里。

原来，冯正湘受不了孤独，居然一整天坐在湖边，默默垂泪。邻居看了，就报了警。民警把她劝进派出所……

何泽华听得胆战心惊，连夜驱车赶了回来，心有余悸地对妻子说：“再也不让你一个人在家了！”

何泽华没敢上山庄，在家守着妻子。一天，他用完皮影，把它们往箱子里装的时候，冯正湘忽然叹道：“你看啊，全皱巴巴地挤在一个箱子里。”

何泽华看着妻子，萌生一个念头：筹建一家皮影博物馆，让妻子来照看，也许她就不孤独了……

2012年5月，何泽华筹款200多万元，买下水东老街龙戏楼附近三层老建筑。冯正湘得知他是想建皮影博物馆，劝他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何泽华让妻子陪他去戏楼一趟。那天，冯正湘一进门，楼里顿时灯光全灭。随着锣鼓声响，古装皮影戏《王宝钏后传》拉开序幕，何泽华唱道：“一根红线牵两头，夫在这头，妻在那端，生死不分离……”冯正湘不觉擦起了眼泪。冯正湘不再反对丈夫建皮影博物馆，何泽华要她参与进来，替自己把好关。冯正湘满口答应。

有一天，冯正湘得知泾县有位皮影老人手中有一套清代大件皮影和13本皮影戏手抄本，忙叫丈夫去买。可何泽华在老人那里吃了闭门羹。冯正湘从别人那里打听到老人嗜爱喝酒，赶忙找人从酒厂买来四瓶十年陈佳酿，和丈夫一起送过去。老人病重住院，冯正湘还留在医院悉心照顾。老人深受感动，出院后，将皮影赠送给了他们。丈夫再出去收购皮影，冯正湘都跟着。夫妻俩以合理和公道的价格，在宣城民间收购了不少皮影，建起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皮影博物馆。冯正湘每天忙得很充实，渐渐地也适应了儿女不在身边的现实。到了晚上，她很快就能进入梦乡。

何泽华在教授学生操作皮影

围帏张灯：皮影戏治愈了“空巢病”

2014年9月，何亚菲大学毕业后，考到宣城市二中当了英语老师。女儿的回归，不仅让冯正湘的心落了地，而且还成了夫妇俩的事业好帮手。

有一次，何亚菲上英语课遇到了难题，孩子背对话形式的课文很吃力。冯正湘就给她出主意，用皮影做道具，鼓励孩子们把课文内容演一遍。

何亚菲尝试照着母亲说的做皮影道具，冯正湘给她打下手。这一招还真管用，孩子们不仅在课堂上学得非常快乐，英语水平也很快得到了提高。

2015年6月，何泽华得知宣城市郎溪县有一个未成年的男孩沉迷手机游戏，执刀犯下命案，心痛不已。“你看，咱们小菲的学校，学生都挺喜欢她用皮影上英语课哩。”冯正湘提醒丈夫，让他把“皮影戏”推向青少年人。“可以跟手机抢人！”

母女俩去找校领导商议，校领导表示欢迎何泽华来学校，向学生们宣讲皮影知识。何泽华还在女儿的英语课堂上，自编自演了“猪八戒背媳妇”“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皮影戏，学生们非常喜爱，掌声经久不散。其他班级的学生知道后，纷纷说他偏心。冯正湘看孩子们如此喜爱，提议让丈夫在皮影博物馆免费授课，组织学生做皮影戏编剧、演员。

皮影融镂刻、绘画、音乐、戏曲等多种艺术为一体。何泽华特意根据孩子们的口味，做了专门的戏曲编撰，结合相关皮影知识，课程堂堂爆满。

一个月后，“何泽华皮影学院”在皮影博物馆挂牌成立。著名雕塑家、收藏家赵树同闻讯后，以八十多岁的高龄，不远千里来到皮影博物馆，对夫妻俩倡导传统文化的爱心之举大加赞赏。赵树同还讲了很多自己收集藏品时候遇到的困难，鼓励夫妇俩要把皮影珍藏工作做下去，并叮嘱冯正湘：“你爱人是在做造福人类的事情，你要支持他啊！”

“我爱人对我很支持！”何泽华笑着对老人说，老人频频点头。冯正湘在一边也备感自豪。联系他们收购皮影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急于脱手，还主动找上门来。皮影博物馆里的皮影早就堆成小山，扩馆工作迫在眉睫。可这些年收益几乎为零，何泽华不想再往皮影博物馆里投钱。冯正湘劝丈夫：“如果不是皮影，我也不可能那么快从孤独难过里面走出来，皮影是我们的恩人，应该把它们带回家。更何况，老人说的没错，我们皮影人都不去珍惜，等到哪天外面的人想起来，想重视，都找不到皮影在哪了。”听着妻子这番动情的话，何泽华终于被说动了心。

2017年元月，夫妻俩遍地走访，终于选定原戏楼附近三排两层的古建筑，花65万元买了下来。

7月13日，冯正湘在一众街坊的帮助下，请来很多皮影老手艺人，在水东镇十八踏搭建戏台，用精彩的皮影戏，再现鲁迅文章《社戏》中的情景。看戏的、做买卖的，热闹非凡，人声鼎沸。

何泽华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仿佛又回到小时候跟着祖父、父親走街串巷表演皮影的情景。他感慨万千地对妻子说：“时间过得太快了，儿女们转眼间长大了，我们也慢慢老了，幸好有皮影戏，让我们一直在一起没分开过。”冯正湘笑道：“知道就好，这辈子你要对我一直好下去，不然没人和你搭档演皮影戏了。”夫妇俩相视一笑，眼圈都红了。

2018年8月，在乌镇国际戏剧节上，何泽华夫妇根据他们齐心度过空巢期的故事，创作了皮影戏《空巢夫妻》。戏中有这样一段台词，妻子问丈夫：“儿女飞走了，我心也空了，怎么活？”丈夫深情对答：“只要我的心在，我们就能好好活着。”这部自编自演的皮影戏连演20余场，场场爆满，感动了无数观众。

2019年1月，何泽华的皮影戏走进第三届全国民俗文化节。“留住文化的根，记住回家的路”主题，成为文化节的最大亮点。夫妻俩倡议家长和学生联名签署：弘扬皮影艺术，远离手机依赖症。活动受到游人的推崇，万人签名的场面非常壮观。

看到何泽华、冯正湘全程形影不离，有人问他们的幸福秘诀是什么，夫妇俩异口同声地说道：“一起看皮影戏呀……”

编辑/陈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