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我妹带走
2019-09-27耶雅亿
文/耶雅亿
老妈在我6岁时抛夫弃子出去闯荡。我常梦到老妈回小城来找我,我死活不肯叫她“妈妈”,碰都不许她碰一下。事实上,十年之后,当她以时尚淡定、比同龄人年轻十岁的姿态出现在我校门口时,我还是毫无骨气地屈服了。她温柔的一抱,让我心里的恨啊、苦啊、怨啊全化成眼泪,哭了一会儿就没了。
她为我拉开私家车车门时,6岁的阿妹坐在后排座的儿童座椅上,冲我甜甜一笑:“姐姐好!”她眼神清澈,蹭过来想坐在我膝盖上。老妈对阿妹的爸爸大周说:“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亲热,这是血缘的力量。”
那几天,老妈、大周带着我们姐俩拜访了很多亲戚朋友。老妈气定神闲地跟着前公婆谈笑风生,跟着前姑子、前妯娌们推杯换盏,老爸却懦弱地恳求她:“女儿去上海读书,就交给你了。”看着他们,我脑子里忽然冒出那句“相逢一笑泯恩仇”来。
多年后,我知道老妈身上的那股劲儿叫“气场”。老妈不仅对外人有办法,对我也很有一套。正是在她的授意之下,我考入上海财经大学。
读书期间,我每周末都回老妈和大周的家。大周经常加班,老妈忙于生意,我便成了阿妹的家庭老师。阿妹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势基因,她漂亮、聪明,占尽先机却又单纯懵懂,以至于带她去楼下玩时,常有人问我:“她父母雇你做家教,多少钱一小时?”
22岁那年,我考研失败,被初恋男友抛弃,人生晦暗得如那乌云密布的天空。12岁的阿妹却如愿以偿地被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录取,还被广告公司看中,以“玩一玩”的心态接拍服装广告。她越是顺风顺水,我越觉得是命运在嘲弄我辛苦努力也只能当配角。
说实话,老妈对我很慷慨。可我再怎么打扮,还是有种小地方出身的气息,不像阿妹,随便套一件睡衣都像个小公主。老妈有空的时候就谆谆教导我:“女人啊,二十五岁之前的一切是父母给的,二十五岁之后的脸和命,都是自己争取来的。你可别嫉妒你妹妹,有本事自己赚!”
我悄悄观察阿妹,她喜欢分享,有那种出身于富裕家庭,在安详环境中成长的孩子特有的大气。可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她有多么高尚,实在是因为她的玩具首饰太多又涉世未深的缘故。所以,每当她享受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时,我总会不无嫉妒地暗想:“阿妹真会投胎,她得到的这些不过是父母给的。”
我奋斗一生,也只是她的起点
我不想被老妈一家轻视,所以独自找了份工作,并搬了出去。虽然工作一般,日子过得也十分清苦,但我很自在。
那时,阿妹常给我打电话,我却很少接,偶尔接也都是借口忙说几句匆匆挂掉。阿妹似乎丝毫未觉察我的疏远,不断地在微信里告诉我:某老师对她何等凶、某男生对她何等好、某同学对她何等嫉妒……这些在我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事儿,她却总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偶尔,她会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一些与同样家境富裕的朋友小聚或者去世界各地游览的照片,照片中的繁华是我长这么大从未触及的。我暗暗告诉自己:“我要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人上人。”于是,我昏天黑地地加班,没日没夜地劳碌,我一点点进步、成长,一点点甩掉小城女孩唯唯诺诺的自卑感。
那天,阿妹又一次给我打电话,我刚想说太久没见请她喝一次咖啡,她却向我欢快地描述起在奥地利维也纳皇家音乐厅里的艺术之旅。听着她唧唧喳喳的说笑声,我苦笑着明白:我奋斗一生,也只不过是她的起点。可知道这样的结果又如何?出身又由不得自己。
一天,我加班到深夜十点。走到办公楼大厅时,发现阿妹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她看到我立刻惊喜地扑过来,说:“姐,我离家出走了!”
我带她吃夜宵,听她絮叨离家出走的理由,不过是因报兴趣班的事跟老妈产生了分歧。我听着她大声数落老妈的“专制”,好像重温一遍自己的青春期一样。但是,我仍然酸溜溜地对阿妹说:“知足吧你,有人管总比没人管强!”
我们刚走到宿舍,大周的电话就来了:“你那里应该只有一张床吧?让你妹妹睡沙发!她啊,就缺少这方面的锻炼,让她吃点苦头。你千万别宠着她……”我苦笑,这哪里是锻炼阿妹,分明是嘱咐我要照顾好她。
接下来的几天,我晚上睡沙发,早晨煮早饭,下班后像老妈子一样伺候着阿妹。阿妹在家养尊处优惯了,从不知道打扫卫生,所以在宿舍时总将外卖盒、脏衣服随处丢放,等着我晚上回来收拾。室友们纷纷抱怨:“从哪里弄来一位大小姐?!”我连连道歉,阿妹却视若无睹,根本不将别人的异样眼神和冷言冷语放在心上。
终于,阿妹未经允许动了某室友的东西惹怒了人家,我让她道歉她却死活不肯。我没有忍住,像一只老鹰扑向小鸡那般对着阿妹狂骂:“你凭什么动人家东西,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把我的生活全搅乱了,还要我怎么样?”
阿妹被吓傻了,哭个不停。我打车将她送回家,她一路上都在啜泣,跟我说“对不起”。我硬邦邦地回答:“这回你应该知道咱妈和你爸对你够好了吧!”她乖巧地点点头,不说一句话。看着她惊恐的样子,我忽然有些心软,也生出一种“长姐”的感觉。
我踮脚够着你,就要照顾你
后来我才知道,阿妹回家后,丝毫没跟人提及我发怒的事情,只讲我对她何等好。此后,每隔几个月,她与父母闹僵就到我这里“避难”。
我越来越不客气地教她收拾垃圾、烹饪理家、尊重别人的隐私,偶尔带她逛街买衣服,还会指点她搭配。常有导购小姐对阿妹说:“有个愿为你买单的大姐,命真好啊!”阿妹也服气地对我说:“姐姐,我觉得你的品位越来越高,越来越有大姐范儿了!”我则笑笑:“你当我这几年在职场上是白混的呀!再说,不厉害点,怎么能当你的大姐呢!”
随着阿妹越来越敬重我、依赖我,我和老妈的关系也有所缓和,可是,大周却因生活作风问题频频出事。阿妹18岁去美国读大学那年,不知道是因为大周拈花惹草,还是阿妹突然离开,蓬勃阳光了半辈子的老妈不知怎么忽然得了抑郁症,迅速苍老。
可对于这些糟心的事情,大家一起瞒着阿妹。大周是内疚羞愧,老妈是心疼女儿,我则是懒得提。阿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成熟得很快。我知道,直觉让她对家里的事情洞若观火,只是她假装不知。她总是有意无意说一些暖心的话,比如“姐,其实一个人也挺好,我绝不对你逼婚”“西餐吃得想吐,真想吃你做的番茄鸡蛋面”“将来咱老了,我们买个海边别墅,你给我打理花园,我给你做煎牛排”,我听了却有种想哭的感觉。
每年圣诞节放假,阿妹乘飞机回来看我们。我在厨房忙活,她就跟老妈聊天。老妈生病之后,越来越像小孩,年轻时候的英气、魄力荡然无存,常用空洞的眼神盯着天花板,清醒时还总嘱咐我善待妹妹,迷糊时连两个女儿都分不清。
每次到机场送阿妹走,老妈和大周都不去。看着我孤单的身影,阿妹总是泪盈于睫。我说:“真没出息,都多大了,还像个小孩一样哭。”阿妹则动情地说:“姐,我很怕这个家散了。但是我知道,你在,家就在。对吗?”
我掏出纸巾,帮她擦掉弄脏的睫毛膏。我摸着她雪白滑嫩、吹弹可破的皮肤,是真有几分嫉妒,可看着她充满信任和依赖的眼神,我坚定地说:“放心。我在,家就不会散,”可我心里的一角却在祈求上苍:“别把我妹带走,有她,才有一个完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