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儿戏
2019-09-26
6月一来,又到了时装周的季节。有一阵,看秀时,老有人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每次都嗯嗯啊啊对付过去。有一次,实在是绕不过去了,那是在巴黎一家老餐馆的长桌上,在上主菜之前的空隙,对面的女士又一次抛出~-8问题。她笑眯眯地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等着。左手边的男士也放下了刀叉。
于是我问左边那位,看过《权力的游戏》吗?他点点头。
我说,还记不记得第一季开头,小恶魔提利昂去绝境长城撒尿的故事,他去那儿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看一看。对我来说,看秀是工作,但它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值得看一看。
小恶魔去长城的那些片段,是故事里我最喜欢的部分之一。这里面呈现了人物的性格与好奇,他们会闲逛,会闲聊,会犯错,充满偶然和奇遇,这些即兴的动作让人物富有生气,而不是像个小职员,只顾着兢兢业业地推进故事发展。8年前,我看到这几集时,正在三省交界的一个小城采访,其间需要坐摩托车去往村庄,返程时我睡着了,身子—侧,差点儿掉下悬崖,等背后的攝影记者—把把我抓住,喊了声“别睡呀”,我才醒过来。那是一个关于人口拐卖的专题。如果说时装周是现代奇观,是绝境长城,那我在那么多年采访里有幸看到的,就是长城内外的人心与人性。它们都是这个世界颇值得一看的部分。
前不久,我看完了《权力的游戏》的倒数第二集。虽然还没到大结局,但是说实话,我已经不在乎了。网上的吐槽堆积如山,大多指向两位编剧(戴维·贝尼奥夫、D·B·威斯),普遍比剧中的台词更精彩,也很可能比我的感想更有见地,但我向来不是个畏难的人,作为—个编辑,我想提些建议。
首先,我建议剧名改为《权力的儿戏》。它已经变质成了一部“联欢晚会+团体操”式的表演——角色们全是披着人设的傀儡,不打仗的时候,他们齐聚一堂,挨个说点儿片汤话;打仗的时候,就中向战场,变成战争机器,机械地完成规定动作。拿一个前同事批评蹩脚非虚构作品的话来说,就是“环环相扣,惊心动魄,很没意思”。
其次,我建议编剧去看看斯蒂芬.金的《写作这回事》,这里面提到,他在写某部作品时遇到了困难:他以POV的方式来写,在每一章都增加一个主要人物,等这本书写到500多页时,角色已经人满为患。斯蒂芬·金不知道该怎么收场,好几个礼拜无计可施,差点儿放弃整个故事。最后,他灵机一动,让角色们从四面八方赶往一处,然后在那儿放了个炸弹,把人物全炸死了事。
两位编剧应该是遭遇了斯蒂芬·金同样的困境,《冰与火之歌》也是以POV的方式写就的,到第五卷时,登场人物已经相当可观,更糟的是,乔治·马丁此后开启了漫长的拖稿模式,把难题丢给了两位编剧。
我并没有看过斯蒂芬.金那本小说,但《权力的游戏》弥补了这个遗憾。那是剧集和原著分道扬镳后的第六季结尾,编剧让无数重要角色齐聚圣贝勒大教堂,然后埋下炸药,把他们都炸上了天。
也许两位编剧受了斯蒂芬.金的启发,但他们应该看看书里的另外一段活,“故事发展的过程中人物会发生什么完全取决于我在这个过程中对他们有何发现——换句话说就是他们怎么变化……如果人物变化很大,他们就会开始影响故事的发展变化,而不是被故事牵着鼻子走。”
炸死一些角色,能够缓解一些压力,但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怎么让剩下的角色活得像个人,仍然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难题。乔治.马丁留下了—堆人物的线头,也跟编剧们透露了主要人物的结局,但两点之间,需要用人物的变化去填补。最开始,看到人物的刻板行为和了无生气的台词,我以为两点间是一根直线,后来才发现那是一个虫洞,人物毫无征兆就跳到了终点。
拿詹姆来说,他是全剧人物弧光最为丰富的角色之一,弑君、乱伦,然后渐渐呈现出骑士的勇气与尊严。但詹姆的结局就是个笑话。据说,詹姆的扮演者从第五季开始,每季都要和编剧争执一番,但显然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角色。詹姆的哥哥提利昂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也许能多活一集,但那也不过是寿则多辱罢了。作为全剧最聪明的人,他被编剧活活从生理残疾写成了精神残疾,自从第四季结尾弑父逃遁后,他的智商就永远地落在了维斯特洛大陆。
最后,我要实事求是地说,剧里也有那么一两个没崩的角色,比如阿多,且结局颇为动人。这主要得益于两点,第一,这个角色没有台词,第二,他最重要的动作就是去死。这与编剧的特长不谋而合。
乔治·马丁公开说,这部戏已经算不得他的亲生骨肉。国外广大观众更是如丧考妣,他们发起请愿活动,要求HBO换掉编剧重拍第八季,还准备清“摇铃修女”的演员跟在两位编剧背后,天天喊“Shame!”
我多少能够理解这种心情,我是从桌游开始入坑《冰与火之歌》的,和几个朋友颇为沉迷了一段时间,而大家不在一个城市,只有出差或旅行才能凑齐。我至今记得大家在酒店餐厅里玩到半夜、在公园草地上玩过整个下午的情形。然后,我才看了小说。所以,最后剧集出现的时候,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听到一个已经解散5年的乐队,很喜欢,结果5年以后他们又重组了。但是,如果重组以后的音乐烂得超乎想象,那就还不如不重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