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兴寄情 与花传神唐宋元花木画概述
2019-09-26王中旭
王中旭
故宫博物院书画部研究馆员
苏轼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中讲:「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在《与可画竹赞》中他亦言:「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
诗画本为一体,这一点在对花木的表现上尤其明显,人们由花木起兴,诉诸语言文字则是诗词,形诸丹青缣素则为图画。花木画与其说是画家对花木的描绘,不如说是画家与花木的丹青酬唱,而在这一枝一叶、一花一草间,无一不寄寓着画家的意趣与情思。
从现存画史文献来看,中国古代绘画门类的成熟是在宋元时期。宋徽宗宫廷编纂的《宣和画谱》将绘画分为道释、人物、宫室、番族、龙鱼、山水、畜兽、花鸟、墨竹、蔬果十门,元代邓椿的《画继》又将绘画分为仙佛鬼神、人物传写、山水林石、花竹翎毛、畜兽虫鱼、屋木舟车、蔬果药草、小景杂画八门,展现了当时绘画的专业化和多样化。
宋元画史文献中经常提到花木画或者花竹画的概念,并且多与翎毛组合。与西方的静物画相比,中国古代花木(花竹)画承载了更为丰富、生动的意涵,除题材更为多样外,画中的花木还被赋予了人的情感、品格、观念以及各种实际功能(如祝贺科举成功、寿诞等)和吉祥寓意。
唐代花木画之独立
花木画是以花木为主体之图画,这就要求花木图像不只是作为空间装饰或道释、人物画的附属背景,而是具有独立审美意义之主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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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花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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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对花卉而言,中国古代更多使用的是花木的概念,如传为南朝齐梁间佚名《魏王花木志》、唐李德裕《平泉花木记》(又名《平泉山居草木记》)、北宋周师厚《洛阳花木记》等书皆以花木为名。宋初李昉等奉敕编纂的诗文总集《文苑英华》中“诗”一门下设“花木类”一种,诗歌内容所涉包括牡丹、桃、杏、紫薇等花卉,柳、松、柏、竹、藤等树木,另附果实、野草等,可见花木指涉的范围相对广泛,以开花可供观赏的植物为主,同时也包括不开花而被观赏的松、柏、竹等,甚至还包括蔬果。◎ 顾名思义,花木画即以花木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图画。哪些花木题材能够入画,以何种形式、风格入画,既与美术史本体息息相关,亦与古人对花木的认识和理念,即花木文化密切相连。此外,花木画的概念是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并完备的,随着历史的发展,其题材内容不断得到拓展,技法、意涵也在不断丰富、变化。
从现有的文献史料和考古材料来看,花木画独立的时间与花鸟画是一致的,均是在中唐,以边鸾的绘画最具代表性。边鸾是唐德宗贞元年间(七八五年~八〇四年)的宫廷画家,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其官右卫长史,擅画牡丹,《历代名画记》记他曾在长安宝应寺西塔院下画《牡丹》,北宋董逌《广川画跋》记其《牡丹图》「花色红淡,若浥露疏风,光色艳发」,徽宗御府亦藏其「《牡丹图》一」(《宣和画谱》卷十五「花鸟一·边鸾」)。另《历代名画记》称边鸾「至于山花园疏,无不偏写」,可见其花木画题材是广泛的。至于边鸾之画风,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画录》称其「下笔轻利,用色鲜明」,元代汤垕《画鉴》称其「大抵精于设色,秾艳如生」。
中唐花木画之独立,折枝花之创立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唐朝名画录》誉边鸾为「近代折枝花居其第一」,徽宗御府藏边鸾「《折枝李实图》一」、「《写生折枝花图》一」(《宣和画谱》卷十五「花鸟一·边鸾」),故知折枝花是独立的作品。折枝通常与全株相对,如《唐朝名画录》记边鸾「折枝草木之妙,未之有也」的同时,亦记其《玉芝图》「连根苗之状,精极」,即指全株,可见折枝是相对全株来说的,系取其一枝或数枝之意。另外《图画见闻志·赵昌传》亦称「然则生意未许,全株折枝,多从定本」,同书《胡擢传》记其有「全株石榴、四时翎毛折枝图等传于世」,皆是将全株、折枝并列。
虽然边鸾等知名画家的作品现已无存,但在唐代墓葬中有水准较高的花木图像保存下来,可窥当时花木画之大体样貌。北京海淀区八里庄唐代开成三年(八四六年)王公淑夫妇墓主室北壁整壁绘《牡丹芦雁图》,中间主体部分绘一团簇状枝叶繁茂的牡丹,其间有九朵绽放的牡丹花,牡丹不画根部,也未画地面或以坡石遮挡。东、西两侧边角对称各绘一花木和一芦雁,芦雁一为侧身正面,一为侧身探首。其中东侧花木可辨认出为秋葵,上部还有两只飞舞的蝴蝶;西侧上部残,据叶片形状推测其或为百合。(北京市海淀区文物管理所《北京市海淀区八里庄唐墓》,《文物》一九九五年第十一期,四五~五三页)该图是目前所见最早的一幅独立的「牡丹图」,构图对称,采用双勾填色的画法,线条挺劲,设色富丽,花分阴阳向背,叶有疏密偃仰,突出了牡丹富贵的特质及其装饰性。该图与边鸾画风具有一致性(罗世平《观王公淑墓壁画〈牡丹芦雁图〉小记》,《文物》一九九六年第八期,八〇~八一页),从图式上看亦可视为五代徐熙「铺殿花」、「装堂花」之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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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殿花”与 “装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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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徐熙辈,有于双缣幅素上画丛艳叠石,傍出药苗,杂以禽鸟、蜂蝉之妙。乃是供李主宫中挂设之具,谓之“铺殿花”,次曰“装堂花”。意在位置端庄,骈罗整肃,多不取生意自然之态,故观者往往不甚采鉴。
—【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
「黄徐体异」与宋代宫廷花木画之兴盛
五代、北宋时期,包含花木画在内的花鸟画得以兴盛,一个突出表现就是「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两种体法之形成,《图画见闻志·论黄徐体异》曰:
唐 北京海淀区八里庄开成三年王公淑夫妇墓主室北壁牡丹芦雁图(局部)全幅纵一五六厘米 横二九〇厘米海淀博物馆藏
谚云:「黄家富贵,徐熙野逸。」……黄筌与其子居寀……皆给事禁中,多写禁御所有珍禽瑞鸟、奇花怪石。今传世桃花鹰鹘、纯白雉兔、金盆鹁鸽、孔雀龟鹤之类是也。……徐熙江南处士,志节高迈,放达不羁,多状江湖所有汀花野竹、水鸟渊鱼,今传世凫雁鹭鸶、蒲藻虾鱼、丛艳折枝、园蔬药苗之类是也。
宋 赵昌(传) 写生蛱蝶图卷纸本设色 纵二七·七厘米 横九一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图绘汀渚上的芦草、菊花、红叶、荆棘、水草等,蚱蜢伏于叶片间,右上有三只蛱蝶飞舞,菊花、红叶、蚱蜢、干枯的芦草和荆棘均指明其时为秋季。花木以清淡墨笔勾勒轮廓,淡设色,蛱蝶、蚱蜢晕染精细。该图无作者款印,尾纸董其昌题跋中认为是赵昌作,但是与赵昌秾丽设色的风格不符,而与徐熙“必先以墨定其枝叶蕊萼等,而后傅之以色”(北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的画法相合,因此徐邦达认为该画应是徐熙传派的作品。(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
文中提到黄筌(九〇三年~九六五年)、黄居寀(九三三年~九九三年后)父子以绘禁中庭院花鸟为主,徐熙以绘江湖山野花鸟为主。笔者注意到,黄筌父子所绘题材均为花鸟,徐熙的「丛艳折枝、园蔬药苗之类」则属于独立的花木画。「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不仅与题材有关,也在于风格和理念的差异:黄筌父子画花擅长赋色,线条精细,以写生见长;徐熙则以墨笔勾勒轮廓,略施丹粉,以生动之意见长。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还形成了仅针对花木画而不包括禽鸟画的图式和技法,如徐熙之「铺殿花」和徐熙、孙崇嗣之「没骨图」等。《图画见闻志》称徐熙为李后主宫中绘制过挂设的「铺殿花」(次曰「装堂花」)对幅,画「丛艳叠石,傍出药苗,杂以禽鸟蜂蝉之妙」,具有「位置端庄,骈罗整肃」的特点,是以花石药苗为主体的装饰性图画。「没骨图」为徐崇嗣所创,北宋沈括《梦溪笔谈》称其系「效诸黄之格,更不用墨笔,直以彩色图之,谓之『没骨图』,工与诸黄不相下」。是指其画花用浓丽的颜色晕染而不以墨笔勾勒,与初唐传自西域的「凹凸花」(《唐朝名画录》:「尉迟乙僧者,吐火罗国人……今慈恩寺塔前功德,又凹凸华面中间千手眼大悲,精妙之状不可名焉」)颇为相似,另《图画见闻志》记载有徐崇嗣所作的《没骨图》,画的是圣善齐国进献的芍药,亦证实没骨晕染技法是受到了异域之启发。
宋 赵佶 芙蓉锦鸡图轴绢本设色 纵八一·五厘米 横五三·六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画幅上有徽宗款识、画押、钤印和御题诗,应是画院高手的代笔作品。图中的芙蓉花、菊花皆盛开于秋季,与徽宗“秋劲拒霜盛”的题诗相契合,突出了其不畏霜寒的品格;芙蓉叶以水墨晕染为主,表现了其俯仰翻侧之态,芙蓉花有将开和盛开两种姿态,颜色鲜丽沉着。
黄筌、黄居寀均在西蜀灭亡后供职新朝,其画法在「图画院为一时之标准,较艺者视黄氏体制为优劣去取」。(《宣和画谱》卷十七「花鸟三·黄居寀」)北宋早期以写生设色见长的还有赵昌,他主要在巴蜀一带活动,擅长折枝花果。赵昌是学黄筌精工设色一路,得花之秾丽芳艳,但与黄筌所画多为花鸟不同,赵昌所绘更多的则是独立的花木画。
宋 赵佶 枇杷山鸟图页绢本水墨 纵二二·六厘米 横二四·五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画上有徽宗画押和钤印,其中枇杷果、叶皆以水墨晕染,并突出了枇杷叶上的虫洞
宋 赵佶 梅花绣眼图页绢本设色 纵二四·五厘米 横二四·八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画上有徽宗画押和钤印,梅枝以墨笔双勾,梅花以铁线描勾摹再敷以白粉,鸟眼点以生漆
「黄家富贵」体花鸟画在宋徽宗时期(一一〇〇年~一一二六年)达到鼎盛。徽宗倡导对花木作细致观察和精确描绘,一个极端的例子是徽宗在视察新建成的龙德宫壁画时,对画斜枝月季的一少年新进予以了赐绯(赐予绯红色官服,指代赐官)褒奖,并解释称「月季鲜有能画者,盖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此画表现的是「春时日中者,无毫发差」。(【南宋】
宋 林椿 果熟来禽图页绢本设色 纵二六·九厘米 横二七·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宋 林椿 枇杷山鸟图页绢本设色 纵二六·九厘米 横二七·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林椿系孝宗淳熙年间(一一七四年~一一八九年)画院待诏,师法赵昌,元代庄肃《画继补遗》称其「傅色得法」。林椿擅长表现果实成熟招来鸟虫栖息、蚕食之景致。
此二图分别绘果实已经成熟的林檎(又名来禽、沙果)、枇杷树各一枝,山雀、绣眼分别栖息枝头。果实、树叶以清丽雅致的颜色晕染,隐藏轮廓线,突出树叶虫洞朽蠹之痕迹。此二图为一套,前图左下有「林椿」二字署款,后图虽无画家署款但是风格一致,故判断应亦为林椿手笔。邓椿《画继》卷十「杂说·论近」)从更深层次的理念来讲,徽宗朝宫廷花鸟画注重诗意和寓兴,如《宣和画谱·花鸟叙论》强调绘画和诗在寓兴上的一致,这是在苏东坡「诗画本一律」观念上的衍生和发展。具体到花鸟画上,是强调其诗意之特质,以及花木、禽鸟之搭配在律历四时和精神特质(如富贵、悠闲等)上的契合。徽宗宫廷独立的花木画现已无存,只能从花鸟画中一窥当时花木图像的风格。
宋 林椿 葡萄草虫图页绢本设色 纵二六·二厘米 横二七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此图取葡萄累累垂挂之局部,葡萄树叶朽蠹多洞,而不盈尺的画幅中,枝叶藤蔓间竟然伏有蜻蜓、螳螂、蝈蝈、蝽象四种昆虫,极尽生动之能事。
南宋宫廷花木画颇为兴盛,无论是文献中记载的花木画家,还是现存的花木画作品,其数量皆骤然增多。从现存作品来看,笔者认为南宋宫廷花木题材绘画的兴盛与册页、团扇等小品画的流行有关,契合了南宋宫廷的审美趣味。当时花木画的风格多属于精工设色一路,有的在边角或隐蔽处有简单的画家名款,包括林椿、马远、马麟、李嵩、鲁宗贵、朱绍宗等画家的姓名。
宋 马远 梅石溪凫图页绢本设色 纵二六·七厘米 横二八·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马远系光宗时期(一一九〇年~一一九四年)、宁宗时期(一一九五年~一二二四年)画院待诏,以画山水著名,亦善花鸟。
此图绘水上悬崖边梅枝倒垂、凫鸭嬉游之景,瘦劲的树干以侧锋双勾轮廓,内以墨染,梅花用淡赭蘸墨以及白粉点画,符合范成大《梅谱》所说的江梅(又名直角梅、野梅)开于「山间水滨荒寒清绝之处」和「花稍小,而疏瘦有韵」的特点。
宋 马远 白蔷薇图页绢本设色 纵二六·二厘米 横二五·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画幅右下有「马远」署款,画面取蔷薇花一枝,花朵有俯、仰、侧等多种视角描绘,花头以细笔淡墨勾勒,再以白、淡黄色渲染,叶以琐碎的细笔勾轮廓,突出齿叶的特点,笔法精微生动。
宋 马麟 层叠冰绡图轴绢本设色 纵一〇一·七厘米 横四九·六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马麟为马远子,理宗朝(一二二五年~一二六四年)供职画院。此图绘梅花两枝自右斜出,构图疏简雅致,梅枝清癯瘦劲,枝头梅花或含苞或怒放,开放的花瓣皆呈层叠状,与宋宁宗皇后杨氏所书画题「层叠冰绡」相契合,本幅上另有杨氏「浑如冷蝶宿花房」的题诗。据项鼎铉《呼桓日记》所载,他曾见到马远所绘四幅梅花,每幅皆有杨氏题诗,其中「绿萼玉蝶图」上杨氏题识与马麟此图相同。范成大《梅谱》记:「绿萼梅,凡梅花跗蒂皆绛紫色,惟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疑仙人萼绿华。」可知绿萼梅花萼(跗蒂)为绿色,该图中梅花花萼呈淡蓝色,应为颜色脱落所致。
宋 李嵩 夏季花篮图绢本设色 纵一九·一厘米 横二六·五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李嵩在光宗、宁宗、理宗三朝供职画院,其《四季花蓝图》页(四幅)分别绘竹篮内插好的春、夏、秋、冬四季花卉,花卉搭配层次丰富、匠心独具,画法精工写实,敷色绚丽清雅。故宫博物院现藏四幅中《夏季花篮图》一幅,画面描绘有蜀葵、栀子、石榴、萱花(金萱花和红萱花)、夜合花,花之蕊瓣萼梗、开合俯仰,叶之脉络纹理、向背屈伸,都表现得细腻生动,其中石榴树叶和蜀葵叶有枯朽和蠹洞痕。宋代卖花者多以花篮盛之,如南宋吴自牧《梦粱录》记暮春时节“卖花者以马头竹蓝(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李嵩该图描绘的显然并非街市随意叫卖的花篮,而是经过精心修饰过的插花艺术,与其宫廷画家的身份相符。
宋 文同 墨竹图轴绢本水墨 纵一三一·六厘米 横一〇五·四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元文人花木画之突起
北宋后期,苏轼、李公麟、米芾等倡导不同于世俗画工画的士人画(即文人画),强调绘画不拘泥于外在的形似,要追求内在的诗意和思致,由此导致了文人花木画,尤其是竹、梅、兰等水墨写意题材的发展。
苏轼(一〇三六年~一一〇一年)擅画枯木怪石和墨竹,米芾称其画枯木「枝干虬曲无端倪,石皴硬亦怪怪奇奇无端,如其胸中盘郁也」。(【北宋】米芾《画史》)苏轼《枯木竹石图》卷(之前藏于日本阿布房次郎爽籁馆,现不详)绘盘曲枯树、浑圆拳曲怪石和二三小竹,尾纸有刘良佐、米芾题跋,张珩、徐邦达皆以为真迹。苏轼的墨戏为后世不能画的文人参与绘画开启了一条通道,不仅使枯木竹石成为文人画家喜好的题材图式,而且改变了中国绘画的创作观点及演进方向。苏轼画竹只是文人墨戏,其表兄文同(一〇一八年~一〇七九年)则专门以画墨竹见长。画竹虽不自文同始,但是文同确立了墨竹画的基本技法和规范,并在与苏轼等人的品鉴唱和中赋予了墨竹君子品格和文人意趣,将墨竹发展成为花木画的子门类。
北宋后期至南宋,墨梅、墨兰亦成为相对独立的绘画题材。后世一般认为墨梅始于僧仲仁。仲仁住衡州华光寺,故号华光,与黄庭坚曾有交往。扬补之(一〇九七年~一一六九年)画墨梅师仲仁,号逃禅老人(【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古画辨」)。扬补之《四梅图》卷绘梅花未开、欲开、盛开和将残四段,展现了梅花从长出花苞,花瓣逐渐绽开,完全绽放到将残零落的过程,枝干以墨笔挥扫,花瓣以细线圈出,再以墨点小的蓓蕾、花萼及花蕊,接纸有画家题诗四首,以花之四段比喻其对女子的情感,细腻动人。
赵孟坚(一一九九年~?)系宋太祖十一世孙,但是他这一支与南宋皇室的关系已疏远,擅画白描水仙、墨兰、墨梅,号彝斋居士。其《墨兰图》卷,以水墨写幽兰两株,兰叶细长婉转,笔法潇洒流利,元郭麟孙题赵孟坚《兰蕙》卷称:「写兰以左笔为难,此图笔笔皆向左。」(【明】赵琦美《赵氏铁网珊瑚》卷一二)指出赵孟坚擅长左笔写兰叶,该图中兰叶亦多向左。相对右笔来说,左笔兰叶略涩,但也因此不落俗套更添生意。
宋 扬补之 四梅图卷纸本水墨 纵三七·二厘米 横三五八·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宋 赵孟坚 墨兰图卷纸本水墨 纵三四·五厘米 横九〇·二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宋 扬补之 四梅图卷(局部)
元 钱选 八花图卷(局部)纸本设色 全卷纵二九·四厘米 横三三三·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华光和尚,宋代擅水墨的禅僧还有法常,《画继补遗》称他「善作龙虎、人物、芦雁、杂画,枯淡山野,诚非雅玩,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水墨写生图》卷,无名款,尾纸沈周跋称为法常所作,以水墨绘石榴、沙果、梨、枇杷、荷、萝卜、茄子、竹笋及燕子、鹡鸰、野鸭、虾、螃蟹、鲑鱼、螺、蛤等,在题材上以日常生活所见蔬果禽鱼为主,在笔墨上突出水墨积染的效果,部分蔬果辅以粗线白描,粗简率真而不失法度,颇有禅意。
元代,文人画兴盛并成为画坛主流。对于文人花木画而言,一方面牡丹、海棠、梨花等传统题材摆脱宋代院体对形似的刻意追求,而注重抒发文人逸兴,另一方面梅竹兰等水墨画的技法、图式、意涵得到拓展和丰富,使其进一步摆脱文人墨戏而朝着正规文人画的方向演进。
钱选与赵孟頫同里,入元后他隐居不仕,赵孟頫曾向其请教何为士大夫画,钱选答以「隶(戾)家画也」。(【明】曹昭《格古要论》「古画论·士夫画」。「隶」应作「戾」,戾家画是指非专业、摆脱画工习气的绘画。参见启功《戾家考— 谈绘画史上的一个问题》,《启功丛稿》,中华书局,一九八一年,一三九~一四八页)钱选《八花图》卷,依次绘折枝海棠、梨花、杏花、桂花、林檎花、栀子、蔷薇和水仙八种花卉,画家一改南宋院体画精工设色的风格,敷色淡雅清丽,并尽量消隐轮廓线,融入没骨笔意,体现了有别于院体的士气。
郑思肖,字所南,其名、字皆为宋亡后所改,以示不忘赵宋(「肖」暗指「趙」),元代韩奕称他「时写兰,疏花简叶,根不著土。人问之,曰:『土为蕃人夺,忍著耶?』」(【元】韩奕《韩山人诗集》,《郑所南画兰》)其《墨兰图》卷绘兰一株,无根无土,疏花简叶,笔意潇洒,侧有画家题诗。郑思肖的「无根兰」在象征君子品格之外,由于画家的遗民身份和民族气节,而具有了更深层次的意涵。
李衎(一二四四年~一三二〇年),与赵孟頫同朝为官,官至集贤大学士、荣禄大夫,擅画竹,注重法度和规范。故宫博物院藏其《四清图》卷,绘竹兰石、墨竹梧桐两段,竹、梧桐取中段,兰及新篁斜出,枝叶繁而不乱,笔笔交待清楚,注重墨色的深浅浓淡。
元 郑思肖 墨兰图卷纸本水墨 纵二五·七厘米 横四二·四厘米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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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花的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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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仙原产地中海一带,一般认为我国的水仙系唐末五代时从外域移植过来。目前所见最早的有关水仙的文献记载出自唐代段公路《北户录》卷三“睡莲”条下注:“孙光宪续注曰,从事江陵日,寄住番客穆思密尝遗水仙花数本如橘,置于水器中,经年不萎。”仇远在《小斋四花·水仙》一诗中讲:“翠翘玉搔头,湘妃赴蓬岛。如何谱骚人,不收此香草。”因为水仙并非本土花卉,屈原未见,就很好理解了。◎ 水仙在五代、宋之前无题咏,自宋开始逐渐成为文人吟咏的对象,如黄庭坚曾有《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支》诗,诗称“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称颂其临水生长的特点及绰约风姿。朱熹亦有《赋水仙花》一首,诗中称水仙“如何蓬艾底,亦有春风香”,“徒知慕佳冶,讵识怀贞刚”,“卓哉有遗烈,千载不可忘”,赋予了水仙寒梅贞松一般的品格。
宋仲仁、扬补之的墨梅尚处于初创阶段,画得相对疏简,至元代后期王冕(?~一三五九年)墨梅的表现力得到极大地丰富,确立了千花万蕊式的构图。其《墨梅图》卷,以水墨写一枝梅花斜出,墨枝由浓转淡,枝头梅花繁简适宜,梅花不以铁线勾而以淡墨染,焦墨点萼、蕊,可见王冕之没骨梅花并不仅限于胭脂色,亦能以水墨作之。本幅左画家自题称「不要人夸好颜色,只流清气满乾坤」,标榜了梅花清雅、正气的品格。
元时另有擅画白描水仙者。南宋扬补之、赵孟坚均曾画水仙。元王迪简《水仙图》卷,系以白描绘坡陇上水仙竞相开放之长卷,即使现存本中间有缺裂,后段亦长达一点四六米,繁花密叶,气势恢宏,寓有「群仙凌波」之意。画家通过花叶之不同组合,以及叶之婉转多姿、花之偃仰开合,尽量避免了视觉形象的重复。该图虽然是文人花木画,但是体现了职业绘画的精神。
元 李衎 四清图卷(局部)纸本水墨 全卷纵三五·六厘米 横三五九·八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花木画是中国古代绘画三大画科之一— 花鸟画的子科目,系指以花木为主体的图画,其表现对象以牡丹、海棠、桃、杏、林檎、梅花、兰花、水仙等开花植物为主,同时也包括葡萄、橘子、竹、松树、蔬菜等果木草蔬,其题材随着时代不同而有所侧重和拓展。从笔墨风格上看,主要有精工设色、墨笔淡设色、没骨晕染、水墨写意四种,其中精工设色和没骨晕染是宫廷绘画的主要风格,墨笔淡设色和水墨写意则主要为文人画家所喜好,尤其是水墨梅、竹、兰最能体现文人趣味。宋代宫廷花木画代表了精工设色的最高水准,画法精微颇有思致,宋元时水墨竹、梅、兰等则逐渐确立规范,笔墨潇洒格调清雅。就趣味而言,唐宋元花木画经历了从重容貌向重品格的转换,其中既包括从重牡丹、桃杏等传统题材向重梅、兰、竹等新兴题材的转换,也包括从重精工设色向重水墨逸趣方面的转换。
元 王冕 墨梅图纸本水墨 纵五〇·九厘米 横三一·九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元 王迪简 水仙图残卷纸本水墨 纵三一·四厘米 前段横八〇·二厘米 后段横一四六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花木画和花鸟画在很多方面是一致的,学界习惯以花鸟画的概念笼统涵括之。但事实上,花木画不仅在题材风格上有自己独特的方面,比如说梅、兰、竹、水仙、葡萄、蔬果等画自成一体,墨戏、没骨亦主要是绘花木而非禽鸟的技法,更重要的是,花木文化与宫廷、贵族、士人、僧道及普通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代表。相较于其他画科,花木画承载了更为丰富、深厚的传统文化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