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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味的空间、留白和形象——品读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2019-09-26邓丽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广州510000

名作欣赏 2019年8期
关键词:意味顾城任性

⊙邓丽娟[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广州 510000]

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前人大多以修辞手法或童话视角来解读,本文则着重从有意味的空间、有意味的留白和有意味的形象等三个维度挖掘顾城该诗的新的审美体验及其生存焦虑,揭示隐藏其中的诗人的生命危机与生存痛苦,彰显出某种可能的人生悲剧发生的因缘。这种解读路径,也是试图让读者或批评家在介入当代诗歌文本和任何身边的流动的文本之时,去有针对性地指出写作者的生存症结,并实现疗救的可能。因此,从这个角度说,每一个写作者,都是一个心灵秘语的倾诉者。阅读,就是去倾听和发现、对话和批评,就是救治的疗伤。这里,我们就对顾城诗歌展开一种疗伤式批评。

一、生存的焦虑

顾城,被誉为“童话诗人”,他擅长构筑一个理想的世界,正如《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中所写的“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我想画下早晨/画下露水/所能看见的微笑”“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画下想象中/我的爱人”,这其中充满着希冀和对美好生命和美好爱情的憧憬等。然而,这种憧憬的强烈却也反映出现实的生存的焦虑。诗人运用“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的“理想”模式,已表明这是在“现实”中没有实现甚至是在当时根本无力实现的,因此只能寄情于诗歌和幻想的王国。

顾城的生存焦虑是现实而具体的,它主要来源于生活的焦虑和情感的焦虑。顾城与其妻子谢烨去激流岛生活,“到了国外后,顾城的诗歌失去了市场,他的经济状况很糟。基本上靠新西兰政府救济和谢烨一个人独立维持”。生活的困顿令人焦虑;生活的压力让人难以喘息。而且,顾城不愿投身世俗的工作,这也加剧了经济的困难。顾城的情感焦虑,则主要体现在他和妻子谢烨以及另一位女子英儿的纠缠上。“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顾城《远和近》)就流露出对爱情的惆怅和无奈。顾城看似有大爱,爱这个世界,甚至连微小的花草也格外珍惜,“钱夹里真的装满了花籽/有的黑亮黑亮/ 像奇怪的小眼睛/ 我又说:别怕/ 我要带你们到春天的家里去”(顾城《生日》)。可是现实中,顾城却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充满矛盾的情感。“顾城宣示自己爱全人类,但是他不爱身边的人……结果,顾城拿着刀进入鸡舍,几百只鸡尸横遍野。然后,顾城把鸡脑袋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交给社区官员,证明自己已经把所有的鸡都彻底处理了。社区官员吓得当场逃跑……顾城与两个女人的关系是透明的,彼此都知道……顾城是被他自己内心的邪恶杀死的。顾城知道自己死了,他还要一个无辜的女人为他殉葬”。一个在诗歌理想王国中连“花草”的微弱生命也珍视的人,却要求妻子打掉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后来妻子生下的第二个孩子也被要求送走;顾城家里的鸡扰民,政府官员要求其处理,顾城就提着刀进去将家里的鸡杀个鲜血淋漓,还残忍地砍下鸡的头并拿给政府官员看,甚至于后来顾城杀妻和自杀,都让他陷入一种疯狂和冷酷的境地。

这种情感的焦虑、矛盾和疯狂在他的诗作中也有体现,如《山影》所写:“山影里/现出远古的武士/挽着骏马/路在周围消失/他变成了浮雕/变成纷纭的故事/今天像恶魔/明天又是天使”,恶魔和天使就可谓是诗人情感矛盾的两面性的象征表达。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就同样呈现出某种具有魔鬼(魔鬼是任性和冲动的)与天使(孩子是纯真的)的矛盾结合,是其生活焦虑的集中表达。诗人写:“我想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生而为人,我们便要承受生活的磨难,承受“黑暗”和困顿,正如《哈姆雷特》中所说的“命运的毒箭”。顾城希望“涂去一切不幸”饱含着对生活焦虑的思考。关于情感焦虑,诗人在一开篇就呼喊,“也许/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呼唤妈妈,也是在呼喊爱,因为妈妈的爱是最本能的、无私的爱。顾城希望得到妈妈的爱,本质上是渴望得到最纯粹、最温暖的情感关怀,这恰恰反映了顾城现实情感的焦虑。一个人无比渴望得到爱,正因为他无比缺乏关爱。“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画下想象中/我的爱人/她没有见过阴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她永远看着我”,理想中的爱情没有痛苦,爱人是忠贞不渝的,眼里始终只有“我”,可现实中的爱情往往是不圆满的。因此,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对爱情的美好想象恰恰反映了现实爱情往往不得的情感焦虑。

二、有意味的空间

在文学的世界中,空间不只是人物活动的场景,文学的空间也不是纯粹客观的,而是有意味的。诗歌的空间与诗歌的内容、诗人饱满而丰富的情感紧密联系,就成为诗歌重要的组成部分,并引发读者无数的遐想。研究有意味的空间已经成为文学研究的重要领域,例如,《文学新思维》:“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家巴歇拉于1957年就发表《空间诗学》……《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说过:‘这座大教堂是蛋,是巢,是房子,是国家,是宇宙。’这段话简洁地说明了这一空间的象征意义。”这也说明了有意味的空间研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从文学的象征空间角度出发,我们将会发现,一种有意味的空间是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最重要的建构,这里我们试作分析。

首先,这首诗遵循着生命成长轨迹的循环。诗歌一开篇就表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彩色的蜡笔”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爱画画的“孩子”的最爱。在孩童的世界,“天空”是那么纯净、美好;一切都像是初生的“早晨”,充满了希望;一切又都像晶莹剔透的“露水”,洁白无瑕……孩童的世界没有纷争,没有束缚,有的只是“笨拙的自由”;孩童的世界没有成人的阴谋,没有复杂的算计和痛苦,有的只是单纯的快乐,是那“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后来,“我”长大了,开始向往美好的爱情,“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画下想象中/我的爱人……”理想的世界里,“我”的爱情是年轻的,充满生机与活力;“我”的爱情是“没有痛苦的”,是愉悦和欢乐的;“我”和“我”的爱人是无比幸福和甜蜜的,因为在爱情里,“我”从不会让“她”遇见“阴云”等挫折和困苦,更不会让“她”痛苦地流泪,“我”会让“她”的眼睛永远是“晴空的颜色”,是灿烂爱情的靓丽色彩!更为重要的是,“我”的爱情是永恒的,是不离不弃的坚守,“她”的眼里永远只有“我”,她只会一直地看着“我”,一直依恋着“我”,“她”绝不会离开我,抛弃这份爱情,“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我还想画下未来”“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画下婚礼”,“我”为她画下梦幻般美好的婚礼,向往着未来。在“我”的理想世界里,不仅作为个体的“我”是幸福的,是拥有爱的,就连山川大地、自然万物也充满了爱,“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画下丘陵——长满淡淡的茸毛”,“小河”是快快乐乐的,矮矮的“丘陵”也可爱了起来,它们“长满了淡淡的茸毛”,它们还会相互依偎,相亲相爱,甚至就连毫不起眼的“小花”也受到了无尽的疼爱,“小花的生日”会被充满希望的“春天”铭记和欢庆……

在诗人笔下,我们东方民族不再是沉睡的“狮子”,而是奋发向上的民族,是燃烧着激情和对美好生活无比渴望的民族,“我想画下风/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画下大海”,可惜的是,在现实的世界里,“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创痛/只有撕碎那一张张/心爱的白纸……”既然“我”只有“我”,那么“我”事实上根本没有“妈妈”,没有亲人,没有得到爱,更不会是“被宠坏的任性孩子”;“我”只有“我的手指和创痛”,“我”事实上是被残酷的现实世界狠狠地伤害了,因此“我”在现实世界被风吹雨打,留下满身的“创痛”,伤痕累累。“我”失去了爱的保护,“我”的“创痛”一直无法愈合!因此,对现实失望的诗人只能转向对理想世界的幻想:“我是一个孩子/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我”无比希望“我”还能做回一个单纯的、快乐的、被宠爱的孩童,生活在没有忧伤和痛苦的爱的理想世界,无忧无虑。于是,这首诗就在“也许/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的理想空间开头,到“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创痛/只有撕碎那一张张/心爱的白纸”的现实空间形成转折,最后又以“我是一个孩子/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我任性”的理想空间结尾,全诗在有意味的空间中形成一个循环。

其次,这首诗的空间关系形成虚与实的对比。最典型的部分是理想空间和现实空间的对比,是虚幻的理想空间的爱、欢乐、纯真与实在的现实空间的伤害、忧伤、痛苦的对立。正是由于现实的伤害、忧伤和痛苦,才有了对虚幻的理想空间的爱、欢乐和纯真的强烈向往,而对虚幻的理想空间的爱、欢乐和纯真的强烈向往又更能突显现实的伤害、忧伤和痛苦。例如,“我希望/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是虚幻的幸福的理想空间。无论是“笨拙的自由”“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我的爱人”还是“遥远的风景”“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等美好愿景,甚至是“涂去一切不幸/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这样的心愿都只是“我”的“希望”而已,是“我”对幸福的向往,具有“虚”的特性。与此相对应的是残酷的现实:“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领到蜡笔/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创痛/只有撕碎那一张张/心爱的白纸”,一个“但”字突出了转折和对比的强烈,与“我”的美好的、多姿多彩的心愿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痛苦的现实。在现实中,“我”其实“没有领到蜡笔”,甚至“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既然“我”连一个“彩色”的时刻也没有得到过,那么,也就是说,“我”的现实世界是阴暗的。在痛苦的现实中,“我”只有“我”;只有“我的手指和创痛”;只有那“被撕碎的一张张心爱的白纸”,一个个被现实残忍地击破的美好的愿景。理想空间的“虚”与现实空间的“实”,虚幻的纯真快乐与实在的残忍痛苦,就形成强烈对比,并引人深思。

为什么文学世界的空间是“有意味”的呢?细读顾城这首诗就会发现,那一个个鲜明的、极富感染力的“文学空间”背后分明是诗人心中涌动着的、饱满的情感,是诗人的喜怒哀乐。“那胸中不羁的欲望、热情被不自觉地‘移情’……那些意象却与人的意识尤其是无意识相关,留在他记忆中的那些空间,实际上成了人的心理、精神乃至潜意识的结构图式,如此,空间乃摆脱其描摹的写实性,成为有意味的空间形式,具备了诗的功能”。因为“我”对理想世界向往的欣喜,于是“我”“画下了”:“笨拙的自由”“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我的爱人”“遥远的风景”“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等;因为“我”对现实的痛苦反思,于是“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其实“没有领到蜡笔”,甚至“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我”只有“我”,只有“我的手指和创痛”;还有“被撕碎的一张张心爱的白纸”。但是“我”并没有放弃美好的希望,“我”仍然满怀憧憬:“我”让“一张张被撕碎的白纸”去寻找“蝴蝶”;让“被撕碎的白纸”从此“消失”;“我” 最后仍然幻想着“我”是“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并且“我”能够快乐地“任性”。这样,任性,就成为渗透在诗人文字内外的强烈感情,它既是具有强大创造力的,却也是可能隐藏着剧烈破坏性的。

三、有意味的留白

文学之美,特别是诗歌之美,在于蕴蓄深厚、余味深长,在于一种“留白”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也即成为“有意味的留白”,从而让作品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引发读者去品味、探索和再创造。童庆炳曾引用波兰现象学美学家罗曼·英加登的话指出:“在文学作品的诸层次结构中,语言现象中的语词—声音关系是固定的,词、句、段各级语音单位的意义及组合也是不变的,而表现的客体层和图式化层等,则带有虚构的纯粹意向性特征,本身是模糊的、难以明晰界说的。至于思想观念及其他形而上的蕴含,更是混沌朦胧的。因此文学作品的最终完成,必须依靠读者自己去体验、去‘填空’。”“诗句看起来虽是形象可感的,但实际上却隐含着文字符号难以尽述的‘空白’”。更何况诗歌具有高度的凝练性和跳跃性,留给读者很大的想象空间,留下许多有意味的留白。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的有意味的留白特别值得品味研读,这里也试作分析。

首先,是有意味的语言留白。如诗人写道:“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有领到蜡笔/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创痛/只有撕碎那一张张/心爱的白纸/让它们去寻找蝴蝶/让它们从今天消失……”在诗中,“创痛”一词有着无数留白:“我”为什么而“创痛”?是因为“我”没有“蜡笔”吗?是因为“我”只有“我”的那种孤独和无助吗?是因为那被“撕碎的一张张心爱的白纸”而心痛吗?那么又是谁硬生生地夺走“我”的“蜡笔”,残酷地撕碎“我”的“心爱的白纸”——撕碎了“我”心爱的梦想呢?或许我们可以借何光顺所提出的“生命存在即为感知的过程”这一命题来对顾城创作该诗的时代背景略作诠释。在顾城笔下,也许是那场刚刚过去的浩劫给“我”带来的“创痛”;又或者是生活的坎坷和曲折带给“我”种种“创痛”……至于答案为何?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读者经过联想和想象,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有意味的语言留白带给我们的无限审美体验。另外,“蝴蝶”一词也引发我们的注意和思考,“蝴蝶”是轻盈的,是曼妙动人的。中国自古有“庄周梦蝶”的传说,庄周化为蝴蝶,从喧嚣的人生走向逍遥之境,是庄周的大幸;而蝴蝶梦为庄周,从逍遥之境步入喧嚣的人生,恐怕就是蝴蝶的悲哀了。庄子认为人们如果能打破生死、物我的界限,则无往而不快乐。或许,我们的诗人也向往着能够挣脱世俗的痛苦和束缚,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心灵的宁静!

其次,是有意味的结尾留白。这首诗的结尾是开放的,是有意味的结尾留白。在诗歌结尾,诗人仍然在幻想——“我”是一个被“妈妈宠坏的孩子”;“我”能够快乐地“任性”。“任性”是指真正的自由,是心灵真正的宁静。但在未来的结局里,“我”真的能够获得“任性”吗?这首诗以“虚幻的幸福”与“现实的苦难”的二元对立结构来呈现,并以“我”的感受作为其中的联系。无论是幻想中孩童时期像丰富多彩的蜡笔那样“美丽的时刻”,还是青年时期美好青葱的爱情,甚至是期待万物和谐相爱等“虚幻的幸福”,都被“创痛”二字所代表的“苦难现实”轻易击破;诗人就以个体幻想中的“一点”幸福与现实中人们“整体”苦难的对比来形成二元对立结构。全诗以“我”为叙述者,“我希望……我希望……我想……”讲述的是作为个体的“我”的一点幻想。在幻想中,“我”是幸福快乐的,有如“早晨”和“露水”般纯真,可现实中,“我”却生活在痛苦和创伤中。“我”只有“我”和“创痛”;“我”甚至早已普遍“习惯黑暗”。“我”或“我们”是不幸的,“习惯”一词更是触目惊心地指出人们苦难已久,甚至走向麻木的深渊。但“我”并未放弃,“我”在诗的结尾仍怀抱希冀。然而,在未来,“我”真的能够获得“妈妈的宠爱”吗?真的能够实现“我”的理想——“笨拙的自由”“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甚至是“涂去一切不幸”“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吗?还是,最终“我”只能落入“美好的理想—残酷的现实—美好的理想”的无可奈何的循环当中呢?不,我们没有任何一个读者能准确定义这首诗歌的最终结局;又或者说每个读者都可以定义不同的结局;这就是有意味结尾留白给读者的无尽遐想和丰富体验。

四、有意味的形象

形象,是中国美学的重要关键词。关于形象,何光顺指出:“相对说来,‘形象’某种程度上是对‘神’之超越向度的摒弃,是对‘意’之主体化维度的疏离,而更有近于西方文论中的‘典型’,即具有外在形式的可感性和丰富性,又具有内在质料的凝重性和实在性。”

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塑造了许多生动可感的形象,如“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我的爱人”“遥远的风景”“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等。以“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为例,这个形象就具有外在形式的可感性和丰富性:“眼睛”本身就是鲜明灵动的、纯真清澈的,更为可感的是该诗句中的“眼睛”另一独特的特点是“永远不会流泪的”。它又具有内在质料的凝重性和实在性: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代表着诗人希望永远没有痛苦,希望人们幸福。那么诗人为什么只能通过虚无的幻想才能让“眼睛”“永远不会流泪”呢?这正因为在现实世界当中恰恰遍地都是“永远痛苦的眼睛”,现实中的人们生活在水生火热的痛苦当中,他们一直只能默默承受着无尽的苦难,他们能只能默默地流下痛苦和辛酸的泪水。因此,他们向往幸福,他们向往“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希望有一天能够“永远”告别“流泪的眼睛”,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安宁。“永远没有痛苦的眼睛”无疑蕴含着诗人对现实的深沉思考。

从有意味的形象,实际也就是“意象”入手,就成为我们把握这首诗歌的关键。我们这里说形象,主要是考虑到事物的形式在作者心灵中构建的过程,就是何光顺对形象所解释的,“如以‘形象’分而言之,‘形’表明文学的具有特征性的生成,就是对大象未形之道的剖判;‘象’却又表明文学虽器化却又能入道近道,始终保持着超越人为之性而进入天命之道的本源力量”。有意味的形象或说意象就极富有文学魅力,如诗人所写的: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在这节诗歌当中,就能充分展现“形象”和“道”的关系。正如何光顺在分析形象时所指出的:“在儒家那里,诗、礼、乐,都可谓人文或艺术之文,重在‘形制仪则’的表现,而‘仁’的精神可谓人文或艺术之道,重在‘生命境界’的塑成,而在这之间的就是自然的‘天命’和相对后天的‘性情’,是介于‘道’和‘形’之间的‘象’,从天命而来,有了人性和人情的差异,而后必得礼文的规定和约束而可近仁。”顾城的诗看起来离儒家诗学较远,但却反向相通。即诗人追寻诗歌内在的“爱”之道,但却在“任性”中反对着外在的“礼”的形式或文的约束。然而,诗人却又必须借助“文”或“形式”来抵达他的“任性”的“爱”的诉求。于是,“爱”或“爱人”的“仁”的精神或生命境界就在诗人的写作中不断被道说,至于如何达到“爱”或“爱人”的生命境界,这就要从具体生动的“形”或“文”出发,去充分领略和感悟,如这首诗最鲜明的形象是“任性的孩子”“大地上满满的窗子”“习惯黑暗的眼睛”和“光明”等都是诗人渴望抵达爱的具有对照性的形象的路标。

从色彩象征来看,“黑暗”和“光明”就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黑暗”指向现实的痛苦和残酷,“光明”则表现出对幸福的向往,人们竟然已经普遍“习惯”“黑暗”。那么现实苦难是多么深重,诗人希望人们能够“清醒”、能够重新获得“光明”的幸福的渴望也就多么强烈。因为即使作为一个渺小的“我”,虽然只有“孩子”般弱小的力量,但是“我”却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一个就像杜甫虽身处“江湖之远”,自己穷困不堪却心系天下,心系百姓,希望“安得广厦千万间”那样伟大的理想。“我”希望在大地上画满“窗子”,并且能够让所有“习惯黑夜的眼睛”都从此习惯“光明”。“我”无比希望能够给那些备受苦难的人们温暖,让他们脱离苦海,从此幸福。因此,顾城这首诗就从反向的破坏“礼”的规则的角度蕴含着深刻的“道”,就通过具体生动的“形”达到“生命境界”的塑成,展现出“爱”的仁道的精神。然而,正是因为这种“任性”和一种几乎对于一切束缚“自由”的“礼”的规则的否定,顾城在深底里受着传统的影响的同时,又破坏着传统,当他移居新西兰激流岛时,这是一次任性,当他在暧昧和复杂的感情中破坏规则而任性时,他就不断将自己带向一个难以形成规则的毁灭的深渊。

这样,我们可以看到顾城《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背后隐藏的深刻的生存焦虑。“任性的孩子”是全诗的中心所在,它意味着自由,也意味着破坏,它是具有无限留白的生命形象,也是破坏性的形象,它渴着建设,渴望着画出一切,却最终在任性中让一切归于一种最可能的潜在的毁灭的结局。当然,也正是这种冲破传统和约束的任性,才让诗人顾城发挥出其巨大的创造力。这样,有意味的空间、有意味的留白、有意味的形象,都是围绕着诗人的“任性”来展开,从而散发着无限文学魅力,并且某种程度上也呈现出诗人生存的危机及其对于自己也对于世界的关怀。只是救治者最终并未出现。

① 王珏:《“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顾城诗赏析》,《戏剧之家》2014年第6期。

② 李姝昱:《〈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评析》,《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1年第11期。

③④ 《斧头杀妻:顾城从诗人到屠夫》 网易新闻,http://news.163.com/08/1008/09/4NNLLVPC00011KUQ.html2008年10月08日。

⑤⑥ 朱栋霖:《文学新思维》,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09页,第116页。

⑦⑧⑨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9页,第331页,第332页。

⑩⑫ 李顺春、孔繁霞:《论〈特别响,非常近〉中的空白艺术》,《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9期。

⑪ 何光顺:《解释即生成——强制阐释论的生存论指向》,《学术研究》2016年第5期。

⑬⑭⑮ 何光顺:《文学形象论——兼论文学的隐秀、性命与物化》,《安徽理工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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