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诺太浩：内华达小镇的大佬传奇

朱英豪

总有一些地方，会因为一些奇怪的原因吸引特殊游客的到来。十多年前，我曾经去过伊朗南部的一个荒凉岛屿。那个岛屿的上百家宾馆客栈，塞满了很多菲律宾人，我的房间就挤了4个。他们都是在对岸迪拜工作的打工者，花半个小时坐飞机在此待5天到1周，是为了续签自己的工作签证。收到使馆签证传真之后，焦虑等待的他们马上买机票回去工 作。

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叫里诺，一个自称“世界上最大的小城市”的内华达小镇。一个世纪前，全球各地很多人涌到这里，为了等待一张盖有印章的纸—离婚证书。20世纪初，离婚还是件不光彩的事。里诺政府出台了一种“无责任离婚”的政策。在这里，无需理由，只要住够规定的时间（最短的时间为6个星期），交一定的费用即可离婚。成千上万的美国人、欧洲人，为了与另一半分道扬镳而蜂拥至此。有人找不到住房，就住在自己搭的帐篷里。那个时候，沿着特拉基河两岸是一排一排的“离婚帐篷”，成为小城一大风景。人们想，受几个星期的罪也值啊，可以换来后半生的婚姻自由。

里诺博得“离婚之都”大名，得感谢一个叫约翰·罗素的英国伯爵，他是大哲学家伯特兰·罗素（Bartrand Russell）的兄长。1899年，听闻大洋彼岸离婚不用“开证明”，而且时间短，伯爵和Mollie太太从保守的英国来到内华达，在里诺太浩湖边自己盖了一处住处。在待6个月成为内华达公民之后，他们在彼此配偶缺席的情况下办理了离婚手续，之后又办理了结婚手续。因为約翰·罗素的贵族身份，回国之后，他们备受媒体关注的婚姻惹来了麻烦，被法院判了重婚罪。英国人的法律，承认他在里诺的第二次婚姻，却不承认他的离婚。50年之后，哲学家罗素回到里诺，和他哥哥一样，离过一次婚。好在那个时候英国法律已经开始承认里诺法院的离婚判决的效力了。

这样的名单可以开得很长。1956年春，写过《推销员之死》的剧作家阿瑟·米勒只身来到里诺，在太浩湖附近的金字塔湖租了一间小屋，等待办理他的离婚手续。他决心离开与他共同生活16年的妻子，迎娶红透了好莱坞的女演员玛丽莲·梦露。作家索尔·贝娄在同一个时间也住在那里—出于同样的目 的。

吸引罗素兄弟来到内华达的，除了离婚政策，还有那里避世的湖光山色。准确地说，哲学家罗素第一次去里诺就是为了生活。1940年，为躲避“二战”战火，罗素结束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的工作之后，干脆举家迁到了太浩湖边上的落叶小屋。在这里，他为哈佛大学的William James讲座准备自己的演讲主题：意义与真理的探究。这本书成了他学术生涯的一个转折点。在后来的自传里，罗素曾经把这里形容为“一生中有幸到过的最可爱的地方”。

传说中的里诺，总是比真实中的要来得大。最大小城的绰号，前者对应的是飘在空中的传奇，后者是地理上的面积。这句在1920年代征集来的广告词，是美国人自信教育的集大成，但似乎很成功，因为那个拱门在快100年之后，在霓虹灯和朝霞的映衬下依然栩栩如生。

我的朋友Ben驾车带我来到内华达大学附近的一片高地。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盆地。在我们的近处，蔓延着浅绿色的山艾草，不远处，整座绿洲城市掩映在浓郁的森林中，覆盖着积雪的Sierra山脉静静地凝视着这座小城。在山的一侧，就是北美最大的高山湖泊—里诺太浩湖。我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和Ben开玩笑：你升级你的系统了吗？因为这座锯齿山脉的名字，被苹果公司用来命名上一代操作系统。来自拉斯维加斯的Ben选择在里诺生活，对他来说，这里夏天可以泛舟湖上，冬日可以越野滑雪，他的新居就坐落在Sierra山脚下。

我们去看徐克的搭档、艺术家陆明去年的一件火人节作品“蒙古武士”，它刚从一百多英里外的黑岩城挪到这里展出。里诺城文化广场和河边，收留了不少从火人节“退役”的装置作品，每两年更换一次。内华达沙漠深处的黑岩城“火人节”，这几年火得几乎无人不知，但仔细想想，它和“离婚”有一点是相通的，都是人们追逐自由的行为表达。

我下榻的纳吉特（Nugget）酒店，在英文里，它是矿石、矿块的意思。在19世纪末的里诺离婚帐篷里，有很多是孤苦伶仃或者是找到新欢的矿工，他们抛家弃子来到西部冒险挖矿，很多人家庭都出了问题。全盛时期，光里诺附近的弗吉尼亚小镇，就聚集了四五千名矿工。整个内华达被称作银矿州。那时候，有个叫Samuel Clemens的密苏里州河道领航员，和他的兄弟一起，先来到太浩湖附近碰碰森林采伐权的运气，后来跑到弗吉尼亚小镇做起了记者的行当，用滑稽戏谑的口吻写写这些悲惨矿工的生活，并开始使用马克·吐温的笔名。

纳吉特酒店的名字里面，还有一个Casino。离婚潮和淘金热散去之后，博彩成为里诺人谋生的新行当。对于人性向往的那点事，里诺人看得很透，也总是走在别人前面。角子机大佬John Petricciani曾经说：哪怕是在禁酒令期间，这里也是随便就能搞到酒喝的。Bill Harrah，另一个博彩业老大，用赚来的钱收藏了1400多辆美国汽车。这些老爷车里，包括猫王的粉色凯迪拉克，也包括当年纽约-巴黎拉力赛的冠军车Thomas Flyer，如今修缮一新后，它们都成为里诺国家汽车博物馆的主要馆藏。博物馆的弧形外观，取色1950年代通用汽车一款经典的粉色石楠花色系。而在每年的8月，里诺都会举行“火辣的8月夜晚”老爷车盛会。

在那个年代，过度的自由会招来麻烦。Jonny Cash在那首著名的《Folsom Prison Blues》里慢慢地哼唱：“我在里诺杀了个人，看着他死去。”事实上，Folsom监狱是在加州，而在里诺杀了人，你只会被关到内华达。这个监狱不会大到像里诺太浩湖，需要两个州来瓜分它。

有人去监狱开演唱会，有人则去监狱里寻觅人才。100年前，里诺第一届牛仔节的负责人查尔斯先生，曾经很慷慨地支付给内华达监狱里一个因为偷牛被关押的牛仔Will James50美元，请他为牛仔节画一幅官方宣传用的插画。这幅插画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当时有人评价：没有人能画出如此愤怒倔强的马，只有James可以做到。看到这些插画时，内心唯有叹服。无论这次100周年的牛仔节上的节目有多精彩，我们的长焦镜头抓取的画面有多么惊心动魄，都比不上这位曾经是牛仔的艺术家筆下的马来得传神、精到。

从里诺城往南驱车，我们前往太浩湖东侧的洞穴岩水上公园（Cave Rock）体验单人皮划艇，然后去Ingrid村乘坐凯悦酒店旗下的小邮轮，体验更加开阔的湖区风景。汽车穿过Cave Rock隧道时，我想起了印第安肖肖尼部落艺术家Jack Malotte创作的一幅主题为“击中心脏”的油画。画面中，隧道穿过神山Cave Rock的过程，被艺术家描绘成被子弹击中了一样流出殷红的鲜血，先知的灵魂飘荡在空中，低声悲鸣，久久不愿离去。Ben说，这里早些年还有攀岩运动，但因为印第安人的抵制，已经取消。在土著人看来，太浩湖深邃的湖底住着圣灵，而这片岩区，是圣灵通往陆地和人类居住地的必经之地。攀岩者（特别是女性）的身体碰触岩体，触犯了他们的禁 忌。

如果你记着在凯悦号小邮轮启航时就往港口的北段瞻望，就会依稀看到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在这里享用的水上豪宅。这些房子在主人们的要求下从很多地产网站上被抹去踪迹，但如果你坚持不懈，还是能找到很多名字与它们对应：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的两栋5000万美元私密水屋、甲骨文总裁埃里森的酒店式别墅、沃尔玛继承人的庄园、沙特阿拉伯军火商用来躲避核战的掩体公寓、过去的芝加哥黑帮老大的旧宅。虽然说了一大串名字，太浩湖最有传奇历史的湖畔庄园还轮不到它们，只有旧金山首富家庭出生的惠特尔公爵（George Whittell）和他1930年代在太浩湖畔建立的雷鸟庄园，才称得上真正的传奇。为了防止陌生人进入自己的领地，除了庄园，他还购买了无数领地，在上面饲养了大象、印度猎豹和狮子，顺便吓唬那些不请自来上门拜访的陌生人。

在著名的孤鹰烧烤店领略了Lead Dog橙味IPA和白酒烩海虹之后，我们从Ingrid村往山上走，那里有一条难度不大的徒步路线，直抵猴石山顶。在山上往北鸟瞰，能发现太浩湖东段极其茂盛的松树林。如果不是惠特尔，这片树林可能未必维护得这么好。50多年前，他是这片长达20多英里的湖岸线的主人，拥有湖区4.5万公顷的陆地。当美国政府想从他手里购买这片土地去开发的时候，他摇头拒绝了。主观上，他也许只是图一个清净，但这里原始的生态环境就此得到保护。

视线越过猴石山背水的一侧，远处有白雪覆盖的是玫瑰山雪场。也就是在这里，James E. Church博士，内华达艺术博物馆的创始人，成为第一个登顶此峰的欧洲人，也第一个使用雪样采集器采集了雪样。就这样，注重环境的因子在最开始就融入博物馆的传统里面。所以，当我在馆藏陈列室里看到Becher夫妇的谷仓、Tidd Hido雪夜山居等地貌主题的作品，并知晓博物馆最大的摄影收藏是有关这类被改变的风景摄影（altered landscape）系列时，忍不住为博物馆这种水到渠成的做法叫好。

米勒靠着在里诺办理离婚期间随随便便获得的灵感，就写成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他后来还专门为梦露量身定做了这部电影，请来影帝克拉克盖博和大导演休斯顿，并专程回到里诺拍摄。谁都没想到，这里是开始也是结束，这部电影的拍摄见证了他们的婚姻破裂，也成为梦露最后一部完成的电影。

“哎，那年我才5岁。剧组来了之后，我母亲迷克拉克·盖博迷得不行，天天跑去看他！”

梦露拍戏时住过的客栈房间门虚掩着，女主人坐在碎花布沙发上，回忆起儿时往事。那是一栋优雅的白色小楼，外面有一个巨大的花园。过道里张贴着梦露的亲笔留言、玛格南的摄影师们拍摄的剧照，房间按当年的风格摆设。

也许应该选择在一个隆冬的季节再回到这里住上几天。白天去玫瑰山雪场或者皇家峡谷滑雪，晚上就像梦露当年那样把自己关起来，借着壁炉里的微光，好好端详James的牛仔插画，或者研读一下罗素先生的《意义与真理的探 究》。

一如里尔克对巴黎的描述，对于一个住上6个星期以上的居民来说，里诺也许一直在尝试将他抖落，如一匹马对待它的骑手。但对于隔着围栏做短暂停留的游客来说，它既刺激又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