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鹳草洲葬礼

2019-09-25余静如

文学港 2019年8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

余静如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回到鹳草洲三十号的老房子里,打算住一段时间。这座老房子在小镇边缘,它临河而建,加上院子和花园,面积大约有六百平米。房子已经很旧,但还结实。它们是我祖父年轻时候建造的,那大约是上世纪的五十年代。我的祖父是个篾匠,对建造房屋也颇有心得。屋子里的桌椅、床具,无一不是祖父亲手打造,而我祖母知道每一块砖的来历。幼年的我对此习以为常,并不感到吃惊,长大以后便更加明白,生于祖父那个年代的人,会多少技能都不奇怪,因为每一项技能都增加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祖父祖母离世多年,但他们留下的一切仍然焕发生机。园子里尽是长了几十年的果树。其中有两棵板栗树,长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远远超过了周围所有民居的屋顶。它们的枝桠朝着天空无拘无束生长,在果实成熟的季节,它们能够遮挡一方天空。另有一株枇杷也长得格外巨大,它的高度在十米之上,每年都有迁徙的鸟儿成群结队在这棵树上歇脚,它们叽叽喳喳吵闹,却隐没在巨大肥厚的墨绿色叶子下边,被人一惊,便黑压压地飞起一片,把撞见它们的人也吓得不轻。园子里还有许多别的植物,一条细窄的小径从它们中间被开辟出来,通向住宅,一座砖木构造的两层小屋。它线条干净,外观如同幼儿绘画本上未上色的房屋简笔画。

老宅现在没有人居住。我做了简单的打扫,放置好自己的行李。我带来的东西不多,我并未计划自己要在这里住多久。我回乡的念头触发于上海火车站地铁口的一则旅游宣传广告,熟悉的山峦间架起了缆车,峡谷中飘荡着五颜六色的橡皮艇,我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形式看见家乡的小镇——一个闭塞的连战争都躲过的地方。我感觉诧异,想回去一探究竟,当然,也想休息一阵子,城市里的空气和无规律的作息让我的身体出了不少毛病,我请了一个长假。

高大的树木和密密丛丛的花草将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我每天几乎什么都不做,只是点着炉子,看着红通通的炭火或是窗外发呆,我的思绪像春天泥土里钻出的昆虫,从院子里最近的一株兰花的花瓣开始,随意跳来跳去,一直到板栗树伸出最远的那只树梢。我很享受这样的日子,尽管多年以前,我几乎整个青春期都在厌烦这座房子,那时周围大多数同学都住进单元楼里,使用现代设施,相比之下,它让我感到老旧不便。但现在它是独特的了,周遭的村庄里已经建起一座座小楼,外墙涂着厚厚的白漆,或者贴着瓷砖,它们都是由农村出去的务工人员返乡所建。我祖父建造的这座宅院早已过时,之所以能保存这么久,并且不毁坏,是他和祖母时常请人修缮的关系。

时间在园子里流淌,我的焦虑得到了缓解,身体的疲劳也不复存在。我收拾行李,打算回到城市里去。但这一天,园子里的入口处突然出现一个访客,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女人。我还未来得及判断和思考,她已经拨开入口那扇木头围栏的扣锁,沿着小径朝里走进来。我大吃一惊,这里长久无人居住,也从未有人来找过我,但是,关于旧日的记忆帮助了我。我记起童年时,几乎每天都有人穿过小径来找祖父祖母。那些来客往往一边叫喊着祖父母在邻居们口中的称呼,一边说出自己的目的,比如借鸡蛋或者篾筐,比如索要几片枇杷树上的叶子煎药,又比如家里有了喜事或是丧事要摆宴席请客。当然,也有人像这个女人一样,一声不响,轻车熟路就进来了。我急忙走出门去,当我走到将院子和小径隔开的最后一重篱笆门边,她也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清楚她,一个约莫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年轻妇女,她衣着随意,不事修饰,头发随意挽在脑后,神情疲惫。女人手里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男孩看起来是她的儿子,他背着一个花里胡哨的小书包,眼睛朝院子里边左顾右盼。

“我丈夫死了。”女人说,眼睛并不看我,“我要人帮忙。”

女人的语气很轻,却又不容置疑,好像我理所当然会帮她。我从未有过处理丧葬的经验,但我记起父亲曾经帮助一个朋友料理过他的丧事,父亲那位朋友也认识我,他知道我的名字和许许多多和我有关的事情(自然是我父亲在闲谈中所说的)。我唤他伯伯,但我除了他的姓氏以外,对他一无所知。他看起来性格开朗,体格健壮,在我祖母的厨房里展示过高超的厨艺。他曾是省级劳模。退休之后,他几乎每日都来我祖父的院子里坐着,与我父亲侃侃而谈。他说话时候声音很大,眉飞色舞。后来,他死于癌症,发现疾病时已是晚期。我没能见到他那张快乐生动的脸上现出绝望的神情,因为当我得知这一消息时,他的骨灰早已放进了墓地。我在一个暑假中听说了这一切,我父亲告诉我,他的女儿大哭着跑来我家的院子,对我父亲说:“叔叔,我的爸爸死了。”我父亲描述这些场景的时候,表情轻松,就像他谈论已经过去的一切。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死去的这位伯伯,他的女儿是谁,长的什么样子。但是我听到这些叙述,为那个女孩感到难过。在我的想象中,那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女孩不断地奔跑在那条长满花草的小径上,哭着说:“叔叔,我的爸爸死了。”

我打开篱笆门,站在那女人和她的孩子中间。虽然我不知道具体该做什么,但我想像父亲那样。虽然我不认识她,但她很可能认识我,或者认识我的父母、祖父母。她的眉毛微微皱着,嘴角向下拉扯,我把那理解为一种悲痛的表现,我没有询问她,她也没有再对我说话。她牵着孩子的手转身向前走,我也跟着他们走出去。我们走过一条充满泥泞的小路,这让我意识到最近一直在下着细雨。他们母子二人走在我的前面,每走一步,就留下一大一小两个脚印。

我们三人走着的这条小路,是我童年时期最讨厌的一条路。天晴时,这条路被邻居们以各种方式占用。下雨时,这条路上便充满泥泞。松开祖母的手,我在这条路上几乎寸步难行。我摔过跤,被混在烂泥里的鱼骨头扎破膝盖;我吃着茶叶蛋,被邻居从阳台兜头泼了一盆污水(无心的);我经过某户人家建房搭起的脚手架下边,被漏下的石子敲中脑袋……

我的祖父母把房子建在河岸边,鹳草洲的最深处,意味着我们家里的人在這条路上行走,直到走出鹳草洲,几乎要经过每一户邻居的房门。这些邻居们里边,有我喜欢的人,有我讨厌的人,也有我害怕的人。我小时候,这里很热闹,几乎都能见到各家各户大开房门,他们在院子里穿来穿去,老人坐着晒太阳发呆,女人们晾晒或是准备食物,男人们闲逛或是打牌、抽烟。大些的孩子跑来跑去玩耍,小的依在祖父母腿边撒娇。我祖母认识他们每一个人,她大方热情地和每个她看见的人打招呼,有时她随手在一些脏小孩的屁股上拍一下,逗他们哇哇大哭,有时候她颇为严厉地呵斥那些爱打架爱翻围墙、疯的像野兔子一般的少年男女。祖母很受欢迎,不管哪家两夫妻吵架,或是老人不耐烦活着要上吊,他们总是喜欢找祖母来开解。而我总是躲在祖母身后,拒绝和人说话,我害怕独自遇见大人们,也怕遇见小孩,我不像祖母那样可以和他们随意说话。或许,这和父母没有教我方言有关,除了祖父母,我不善于和鹳草洲里的其他人交流。

我想,这女人大概是鹳草洲里的某位邻居。她想必和我祖父母的关系不错,以她的年纪来看,她可能是当年那些光着屁股乱跑的小孩中的一个,也可能是某个像野兔子般的少女。我不记得她。小时候,在整个鹳草洲里,只有几户人家和我亲近:阮家、卞家、孃孃家。我常去阮家,因为他们家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她和我一样,跟祖父母住在一起。她的祖父母都是农民,他们在河对岸有自己的田地,常常一整天都待在农田里。她很少见到自己的父母,因为她的父母不在本地工作,而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我在大约五六岁的年纪,几乎每天都和阮家女孩一起玩耍。我们玩各种游戏,把祖母院子里的凤仙花捣碎染红指甲,搭建一个小小的灶台在铁锅里煮水果,拿粉笔在各家的院墙背后画画。我们很合拍,几乎没有吵过架,吵架也会很快和好。或许当时是因为鹳草洲里没有其他年纪相仿的女孩,我们都默认彼此是最好的朋友。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周围的人也爱拿我们两个做比较。我唯一记得的一次,是阮家的祖父说,他的孙女拧毛巾十分厉害,力气大,拧过的毛巾不滴水。自那以后,一直到我成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独自一人在外生活,我始终觉得自己毛巾拧不干净。我的毛巾挂着,总是往下滴水。我时常想起阮家女孩,我从未见过她长大后的样子。我想,她现在的样子应该不会像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应该会比这个女人过得好些,或者好得多。

这个女人倒是很像雪梅的母亲,她额前垂下的头发,后脑上绑着的橡皮筋,小小的个子和微微躬着的背,这些都让我记起雪梅的母亲,一个温柔的中年妇女,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他的丈夫姓卞。卞师傅是个泥瓦匠,我母亲不喜欢我去他家,因为他的院子看起来脏乱。卞师傅每天都在想尽办法扩大自己住房的使用面积,用四处搜集来的废砖和烂木头搭起一个又一个简易的凉棚,他在里面养鸡,养猪,而动物们因为没有足够的活动空间,也无法时常见到阳光,难免从它们的棚子里散发出臭味,尤其是雨天,猪的排泄物顺着卞师傅挖出的一条浅沟顺着排水道流进河里,整条路上都是一股猪粪味道。我常常捏着鼻子经過卞师傅的家,直到我发现他家里住着一个乳名唤做雪梅的温柔姐姐,她不过大我四岁,却没有半点孩子气。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祖母便托付雪梅带着我一起上学放学,这样省去家里不少事情。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只有一个孩子,卞师傅家里却子女众多,雪梅已是他的第三个女儿,我从未见过雪梅的两个姐姐,听说她们都已经嫁人,雪梅还有一个弟弟,他和雪梅有一样清秀干净的脸庞,但我并不和他说话。我和雪梅熟悉起来之后,雪梅把我带到自己家里,她很喜欢我,帮我梳头,教我做作业。雪梅时常要帮父母干活,但双手却很干净,她的头发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味,身姿挺拔,这些都让我喜欢和她亲近。我向雪梅抱怨他们家猪圈里的味道,雪梅思考过后告诉我,这个臭味没有让她感觉难受,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之后雪梅突然想到了愉快的事,她告诉我,刚出生的小猪干净又可爱。这让我感觉振奋,央求雪梅,以后卞家猪圈里的母猪生了小猪,一定要带我来看。

我沿着鹳草洲的土路慢慢走着,我们经过许多旧日邻居的门前,这个女人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我猜测着这个陌生女人的身份,在我的记忆中寻找与她相似的人。我想起了一位十分重要的女性,她在我漫长的童年中长期扮演着母亲一般的角色,而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叫她孃孃。她和我并无血缘关系,却和祖母有着忘年的友谊。她们彼此信任,无话不谈,而我常常被祖母丢在孃孃家里,一玩就是一整天,孃孃会故意做我喜欢吃的菜,让我留下吃午饭,我在她家里午睡醒来之后继续玩,又留下吃晚饭。有时候我甚至在孃孃家过夜,我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我在五岁之前,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孃孃家长大。我对孃孃卧室里的陈列十分熟悉,高大结实的樟木桌子,圆胖的青花瓷茶壶,从孃孃的窗子看出去,是另一户人家的屋檐,黑黢黢的瓦片上总是有积水,一滴一滴往下落,落到下面的草丛里。我和孃孃亲近,和她的家人也很好,孃孃有着一个大家庭和众多亲戚。孃孃的丈夫是长途货运司机,我唤他大伯;孃孃的儿子名叫小北,女儿叫小南,他们俩都大我十多岁,我唤他们哥哥姐姐。在我还未学会说话时,小南小北都曾抱着我玩耍。后来我长大一些,他们不再念书,分别出去工作。每当他们回来时看见我,眼神就像看见家人一样随意。孃孃还有一个父亲在山里做和尚,他偶尔会出现在她家的院子里,他每次都穿着土黄色的宽大僧袍,蓄着胡子。孃孃称呼他某某师傅,这个“某某”是什么,我从未听清楚,想必是法号,电视机播放的香港武侠片里面时常有这样的和尚,一般都身怀绝技。我好奇地盯着他看,他只是似笑非笑看着我。孃孃并不让我叫他师傅,只说叫爷爷吧,小孩子随便叫。我问孃孃,她爸爸为什么要做和尚,孃孃答不上来,说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没有为什么。有一回孃孃抱来一只好斗的鸡公来祖母院子里养着,说这鸡公是她父亲从寺庙里带出来的,因为好斗,啄伤了不少香客。这样,我们家好生看管着这只鸡,它很快做了鸡群的主人,母鸡们也渐渐开始抱窝,小鸡们破壳而出,其中的不少都长成了花尾巴的公鸡。很多年以后,我有一次去孃孃家里,又看见了她的和尚父亲,不过是在香烛台上的相框里,他已经去世了,被供奉起来。在遗像里,他还是我所见过的那样子:念珠、僧袍、长长的胡子。

关于孃孃的这部分回忆让我陷入了忧虑,我不希望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跟孃孃家里有什么关系。我不希望孃孃家里有丧事,不希望孃孃伤心。所幸的是,我看到孃孃的院门紧闭,而她也很快从孃孃的门前走过,没有停留。我也同时注意到,我所经过的每一户人家,都紧紧闭着院门。这和我记忆中十分不一样。这一刻,我意识到鹳草洲里安静极了,我的心脏突突地跳动着,撞击着我的胸口。我的心思很乱,不再能仔细梳理关于鹳草洲的回忆,许许多多陌生熟悉的面孔一并涌现出来:活过一百岁的、瘦得像妖精的齐家奶奶;住在隔壁、爱偷窥别家院子的外乡女孩;长着六个手指头、见谁都笑的俊俏少年;被大火烧到面目全非、身体扭曲的中年男人,他走起路来就像一只发条兔子……

鹳草洲里有许许多多的住户。这些住户里,也有着祖父一脉的亲戚,祖父有一位堂兄弟,他的脸和祖父的脸有着同样的轮廓,他的名字也和祖父的名字相似。他有着庞大的家族,年节时分,我们两家互相拜访,祖母领着我四处唤着伯伯、姑姑、叔叔、婶婶……可是出了院子,我却认不得这样多的人。小时候,我躲在祖母身边,习惯于他们每一个人的存在,却从未了解过他们。现在祖母不在,我的回忆也没有了依托。关于他们的记忆像幽灵一般漂浮着。鹳草洲对我来说曾经很大,它几乎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永远也探索不完,然而我却已经失去了探索它的机会。自祖母去世之后,我几乎断绝了和鹳草洲的联系。即便是孃孃家里,我也很少再去。

走在我前面的这个女人,会是我的某位姑姑、婶婶、表姐、表妹吗?还是某个和祖父母要好的邻居,或者他们的子女、孙辈?我实在想不起来她是谁。

鹳草洲里一贯如此,一家丧葬,家家都要来悼念。甚至有许多能干的邻居,各自分工,帮忙操持葬礼。我停止猜测这个女人的身份,决心一定要帮上她的忙。我开始集中注意力,在记忆里搜寻和丧葬有关的事情。我不禁慌张起来,我所经历的两场最重要的丧事,分别属于祖父和祖母。祖父去世那年我只有十岁。那会儿我和父母已经搬离祖父母的院子,在另一处地方生活。我没能见上祖父最后一面,事实上,除了祖母,没人能见到祖父的最后一面。据祖母说,祖父去世那天的凌晨一点,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为自己穿上新衣。祖母问他什么,祖父只是不答。祖母又将他衣服一件一件脱下,安顿他睡。反复几次,祖父终于不再违抗祖母的意志,安靜睡下。祖母在凌晨三点察觉到异样。她大声呼喊祖父的名字并且慌张地哭起来,一个一个拨打子女们的电话。父母和我就是被这样一个电话叫来的。当我看到祖父的时候,他已经被搬离温暖的床榻,放置在客厅中一张狭窄的竹床上。那张竹床是他自己编织的。在过去的每个夏天,我们都把它搬到石榴和柚子树连成的那片阴凉下午睡。祖父就躺在那张竹床上,身下垫着厚厚的被褥,身上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他穿的仍是平时常穿的衣服。帽子也是他平时喜欢戴的,一顶软软的、深蓝色的小帽子,有着浅浅的帽檐。祖父看起来与睡着的时候无异,只是被哭泣着的人包围。我被推到祖母跟前,祖母拉过我的手,一边对我小声说着不怕,一边大声告诉祖父我的到来,祖母抓着我的手合上祖父微睁的一只眼睛。我的心里没有恐惧,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我的手掌抚过祖父双眼,那一刻是柔软和温暖。我并没有感到他的死亡。直到祖父被放进棺木,我才在这异常的一切中惊醒,祖父被放进棺木之后,人们在他的身上一件一件盖上他生前未曾穿过的新衣,直到他的脸和身体都被衣物深深掩埋,我切实地感到惊恐和悲伤,可我想,他们做的是对的。他们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他们知道人死了之后就应该这样做。他们最后把一床厚厚的棉被也放进了棺木里。我觉得这一切对我祖父瘦弱的身体来说太沉重了,终于痛哭起来。

盖棺之后,亲戚们一个接着一个穿上了宽大的白色丧服,伯父和父亲戴上了形状奇特的头冠,棺材前边摆上了香炉和祭品。院门大开,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陆陆续续出现在祖父的棺木前,在一块白麻包裹着的软垫上跪拜、叩头、点香、烧纸。黑色的纸灰带着火焰的金边在半空中卷起来,分裂,变成更小的一片片灰烬,盘旋、上升,飞到院子里去。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摆满了纸花圈,它们整整齐齐地一个叠着一个立着,一直从院子里延伸到小径上,再从小径伸出去,排到院门两边。

入夜时分,石榴树下搭起一个简易的木棚,摆出三四张方方正正的桌子椅子——也是我祖父亲手打造的。一个乐班走进来,他们都有些年纪,看上去和悼念的宾客无异,只是人人带着自己的乐器,唢呐、铙钹、小鼓、碰钟……他们一坐下就热闹起来。这热闹来自于声音,他们的乐器发出夸张的巨大的声响,节奏和音律都散发出一种不属于生者的喜悦。我初次看到这些仪式,却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结合了祖父的死,所有的仪式都变得诡异又合理。

我不知道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里,我会不会也看见这样一番景象。可是让我意外的是,她竟然带着我走出了鹳草洲,走到开阔的大马路上去了。

开阔的环境让我感到紧张。这个小城在我离开的十几年里改变了太多,光是面积就扩大了几倍,我所熟悉的区域,不再是这座小城的中心,它曾经繁华热闹的地方,此刻被周围耸立起来的高大明亮的建筑物衬托得晦暗而局促。交通岗亭建在我小时候胡乱奔跑的狭窄路口上,车流有次序地从马路中间的白线两旁来去。规则无处不在。我的身体不自觉地进入了一种秩序里。这对母子和我一起呆立着,等待近在眼前的红灯变绿。我看见那孩子紧紧牵着他母亲的手,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小小的身体不耐烦地扭来扭去,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丧父的悲痛。这很正常,他不懂得为自己的未来担心。我突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一对母子。是的,我见过这样的一对母子。但他们却与我儿时温暖的记忆无关,我见到他们的地方并不是鹳草洲,而是在城市里,他们和我一样生活在城市里。在绿皮火车上,在候车室里,在公交站台,在人山人海的旅游区里……但我并不喜欢他们,因为他们自身不善于和人打交道。他们总是莫名热情,却缺乏礼貌,他们总是破坏公共规则,在遭受冷遇之后露出躲闪和逃避的目光,但立刻又欢喜地沉浸到自己的小世界里去,对周围的一切不管不顾。

我突然感到荒诞可笑。我竟然跟着完全不认识的人离开了家,并且不知道自己要前往哪里。我对前面站着的这对母子感到气愤。这位母亲正像是我不喜欢的那一类人,她简直完全不懂得社交礼仪。她来寻求我的帮助,竟然不知道要自我介绍,也不知道说明自己的情况,以及告知想要我具体做的事情。她这样做不仅浪费她自己的时间,也在浪费我的时间。更让人生气的,是她理所当然的那副神情。我想,我完全能够从她的样貌和举止推测出她大概来自于一个怎样的家庭,她的父母、收入、工作,她的家庭环境,她的教育水平,甚至……她孩子的未来。我一边想着,一边重新打量着她,我有了更惊人的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她竟然是不止一位孩子的母亲。她怎么敢这样做,难道她不明白孩子将来已经不能靠单纯的劳动致富了吗?如果她没有条件给孩子好的教育,多几个孩子也不会使她的晚年变得更好。

绿灯及时平复了我内心的焦躁,我跟着前面的这对母子走上斑马线。他们不疾不徐地朝前走着,最终来到一个地铁站,我竟不知道我家乡的这个小城也开通了地铁。问题是,我实在不知道这样小的一座城镇有什么开通地铁的必要,我记得我在少年时期花上半天的时间便可以用脚丈量这片土地。我一时忘记了自己出门的目的,好奇心驱使我和这对母子走进地铁站。我看到许许多多的人都在排队等着地铁,他们有的拖着行李,像是要远行,有的拿着公文包,像是赶着参加什么会议,还有许多穿着校服的学生和身着职业装的女性。这些人都拿着手机,手指一刻不停地在屏幕上滑动。这情景让我感到紧张,我记起自己下一期的选题策划没有上交,上个月举办活动的报销单也没有填,还有一些琐事,诸如更新身份证、去居委会开户口证明、复印劳务合同……这些念头充斥着我的大脑,让我烦躁极了。我开始懊悔跟着这对莫名其妙的母子走出祖父母的院门,但我却不能返身回去,我尚不清楚他们的请求,他们什么也没说,这使得我承诺的界限大到无边无际。我带着忧虑和这对母子一起挤上地铁,人群蜂拥而入,他们极敏捷地抢到了两个座位。我在他们的斜对面站着。我看见那男孩得意地晃荡着双腿,他似乎对坐上地铁感到很兴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在座位上跪着,他的双手扒在玻璃上,肉嘟嘟的脸也紧紧贴着玻璃窗,他对着窗外飞速流动的风景模拟着火车鸣笛的声音。他的母亲疲累地将头靠在座位旁的扶手上,眼睛半睁半闭,似乎要进入睡眠。男孩发觉了母亲的状态,他滑到母亲的膝盖上,打开自己的书包,从里面掏出汉堡、薯条、鸡翅……原来他的书包里装着这些东西。他的母亲很快驱散了困意,坐直身体,一只手揽住男孩,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她滑动着手机屏幕,在几个画面之间切来切去。她最终停留在一个都市偶像剧的画面,但男孩很不满意,他夺过母亲的手机,熟练地打开一个消除游戏,他的母亲和他一起玩着这个游戏。番茄酱从男孩的指缝中往下流,滴在他手里的纸袋上,又蹭在他的裤子上和椅子上。我几乎要忘记此行的目的,眼前这对母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要去办葬礼。我把目光转向其他人,他们或闭着眼,或看手机,或面无表情盯着某处发呆。我再把目光转向电子屏幕,上面的广告我很熟悉,那正是我每天去上班时在地铁上看到的广告。我突然感到累极了。我掏出手机用前置镜头看了看自己的脸,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慢慢在我眼睛底下浮现出来。

地铁终于到站了,我跟着这对母子下车。我们走出地铁站,风挟裹着远处山林中的寒冷扑面而来。我认出了眼前这个地方。十岁那年祖父去世,送葬的队伍就曾经到过这里,并在这个地方分为两段:伯父打着幡,父亲捧着遗像,众人扶着祖父的棺木继续向前;而我和母亲,还有众多送行的亲眷,都停留在原地。我们看着运送棺木的队伍缓缓远去。大人们一个接一个跪下,我也随着他们跪下,哭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祖父就这样被送到山里去了,一年之后的扫墓,我看见祖父的坟旁边,还留着一块空地,那是留给祖母的。

在祖父去世的头几年,祖母几乎每日哭泣,她逢人就要讲述自己对祖父的思念,直到她的子女都开始感到厌烦,她才收敛自己的情绪。她做得十分成功,每日作息规律,饮食正常,不午睡的时候就去打麻将。她看电视,逛街,逛公园。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时常带着我一起。祖母看电视,有固定频道,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她认出不少,就像看熟人一般,有一次,她突然跟我说,你看白岩松,他今年老得多啦。我诧异,祖母看电视,居然关心主持人老不老。她对考古栏目也很关心,她总是饶有兴致地看着电视画面里对古代墓穴的展示,看那些光泽褪尽的陪葬品、腐烂的衣物。她更好奇尸体的样子。有一回她看到一具千年古尸的出土,嘴里幽幽说了句,你爷爷如今就是这样子了吧。我一时惊骇,故意大声抱怨,说怎么会呢,爷爷去世……并没有那么久。我的声音却越来越小,心想着没有那么久又怎样呢,难道就会好看一些吗?我再看祖母,她沉默一会儿,依旧如常。不久之后,祖母带我逛公园,园子里有一个角落,收费展览两具古尸,一具来自元代,一具来自明代。我不肯去看,祖母生拉硬拽,把我带进那屋子里,屋子里四处点着檀香,白炽灯明亮,我渐渐也不怕了,仔细去看那两具风干的尸体,他们的胸腔连着腹部被剖开,里面大约塞着防腐之类的药物,剖开的部分又用黑色的粗线缝合。他们的眼眶凹陷,皮肤呈暗褐色,紧贴着骨头,嘴巴大张,整个身体微微蜷起,上面布满斑点。出了公园的门,祖母说,也没什么,像只熏鸭。几年之后,火葬已经在全国推行,我们小镇的火葬场也已经投入使用。祖母告诉我,不想火葬。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想起祖父身边那一块墓地。我安慰祖母说,墓地过去已经买好,应该……应该什么?我不知道。我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难道祖母将来能够不被火葬吗?祖母低垂的眼睛里有泪光一闪,抬起头又是一切如常。自那以后,祖母突然开始在每月初一十五斋戒食素。我听到她在给佛祖敬香的时候喃喃祈祷。我知道祖母害怕死亡,不愿意火葬。我也突然明白祖父离去之后,缠绕祖母的并不只是思念,还有恐惧。

这一刻,我和那女人、孩子站立着的地方,便是我十岁那年送别祖父的地方,那时我穿着小小的丧服,双手按在地上,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叩头,十多年后,我又一次走在这条路上,那是我祖母的葬礼。祖母并不像祖父当年一样由几个壮汉抬着棺木,她躺在灵车内的冰棺里。祖母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去世,我在大学图书馆接到电话,乘高速列车,黄昏时回到家中,祖母便已经在冰棺里,冰棺的上面盖着厚厚一层棉被。我没有勇气掀开它,我不能像幼年面对祖父死亡时那样坦然。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在冰棺内身体僵硬的祖母。我想冰棺内的那具尸体也许并不像我的祖母,但我却整夜紧挨着冰馆坐着,希望她能感受到我的陪伴。在这宅院里,祖母生活了半个世纪的地方,她的气息无处不在,在杉木桌子上的油渍里,在墙角被丢弃的旧灯泡里,在断裂的半把老木梳里,在窗台上积下的薄灰里,在院墙内的花、树、泥土……唯独不在这冰棺上。这充着电、发着亮、冒着寒气的东西是外来客,却带走了这里所有一切的主人。那一年,我跟随灵车走完了剩下的路,祖母并未被送到祖父所在的那座山上,而是送到了山脚下的火葬场。我还是见到了祖母死后的面貌。当她被放置在焚尸炉前的那座铁架上,她身上的白布被揭去,我看着她的脸,她坚硬的额角,她蓬松的头发,她像她,又不像。只是那么一瞬间,她便被推进火焰中去了。我走到室外,脚下的土地变得像云彩一样软,我抬头看见焚尸炉上方的屋顶升起黑烟。待到祖母再被推出来的时候,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把骨灰捡拾干净。

现在是我第三次走这条路,为了眼前这两个陌生的人。我们三个默默不语,安静地走在这条空无一人的大道上。

我又来到了那个火葬场。它从外部看起来,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多大差别。事实上,它和许多工厂的外观都差不多。不过,它似乎大了一些,我仔细看了看,它扩建了许多。原本焚尸炉所在的房间可以向外敞开,现在则是完全封闭。原本火葬场外边有一排可供休息的简易长椅。现在也没有了。它变成一个巨大的、全方位封闭的长方体,它的外墙统一刷成白色,前面依然留有一大片空地。我记得原本在空地一角有一块用于焚烧的区域,用来烧掉运送尸体时所用的布匹、一次性的用具以及死者家属身上所穿的麻衣、孝帽。而现在那块地方不见了,全部改成了停车位。我看着远处,似乎陆陆续续有车辆行驶过来。我又看看身边这对母子,他们穿的都十分日常,和葬礼有关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准备。我并不感到疑惑,这个世界每天都在改变,新的规则时刻都在取代旧的,所有的一切变化都在指向更加简单、快捷、高效、环保。我许多年没有再来过这样的地方,丧葬的程序一定也不同往日。我看见远处有车辆陆陆续续驶来,我再一次紧张起来,我想迅速结束这件事。这位母亲似乎和我有同样的心情,她向我身后的公路扫了一眼,便牵着孩子的手急切地踏上入口的阶梯。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火葬场内部的变化还是让我吃惊。这里的温度比室外至少高出二十度,但顯然不是气温调节器造成的,而是这许许多多在工作中的焚尸炉。祖母去世那年,这里只有一个焚尸炉。而现在,我该如何形容我身前身后的这些焚尸炉呢?它们的样子……就像我所见过的蜂巢,又像中药铺子里一排排高大又密集的药柜。也许这样形容它们比较合适:它们就像在巨大的蜂巢里,塞满了贴着药材标签的小抽屉。

这里面也有许多的人,我在进来之前,绝对想不到里面有这么多人,他们大概都是死者的亲朋。看来葬礼已经简化到了直接在火葬场内部进行。空气中充满了热乎乎的白色水蒸气,人们走来走去,看起来都很忙碌,又看不出他们具体在做些什么。他们叽叽喳喳说着话,四处走动着,就像在澡堂或者汗蒸室里一样。这位母亲对这一切似乎并不吃惊,她微微皱着眉头,就像我第一眼看见她时那样,事实上,她一直都维持着这个表情,也许她的面部肌肉早已适应了这个表情。她的安定让我也消除了疑虑,一个火葬场并不足以让人大惊小怪。我记起自己幼年时第一次在公园里看见一座巨型的骏马雕塑,那时候的我惊异又恐惧。此后,第一次看见皇宫,第一次看见教堂……人生中总会有心头一颤的那一刻,待到习以为常时,那一刻也就更加短促。我跟着这对母子向前走,绕开一个个行动着的人,母子俩在一个停尸架边站住,低着头往下看。这个停尸架十分低矮,几乎平贴着地面。我越过他们走到停尸架的另一边,终于看见了死者。原来,这就是她的丈夫,他看起来是一位很年轻的男性,他干净整洁,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服,面容平静安详。我看着他觉得有些熟悉,却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开始更仔细地打量他身上的细节。我发现,他的干净整洁,是死亡之后整理遗容的结果。他应该也没有我想的那样年轻。他的脸上化了妆,衣服也是新的。这没有一丝褶皱的西服,显然不是他平时会有的穿着。

判断一个死者曾经从事什么行业、过着何种生活并不太容易,但他妻儿的境遇可以帮助我。我的经验告诉我,这个男人生前和他们过着一样的生活。他贫穷,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从事体力劳动,他通过省吃俭用和辛勤工作,积攒了一些财富,但这些财富却不足以使他的生活发生本质改变,他为了快乐,又和妻子孩子一起,把这些财富投入到简单的消费中去了。于是他和家人的生活便在有限的节俭和有限的挥霍中循环往复,他们收获简单的苦恼和简单的快乐,却基本没有对未来的规划。我也曾见过这个男人,他和他的妻儿一样,是我曾遇见的许许多多人中的一个。他可能在脚手架上工作,蹲在建了一半的高墙上吃盒饭;他可能开长途车,停靠在某个安全的路边抽烟、撒尿、打瞌睡;他可能送外卖,在风雨中疾驰在大大小小的马路上;他也可能卖水果、炸鸡块、爬电线杆、通下水道……他不再年轻,脸上却还有些稚气,那稚气是与世隔绝的结果。尽管他在这个社会中忙碌着,他却不了解这个社会。他童年时的羞涩、天真,在他少年之后渐渐转化成怯懦、自卑。这些敏感的情绪带来的不安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死亡,它们也依旧停留在他的脸上。

他的妻儿和我一样,久久俯视着他。我猜不到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许他们只是在发呆,如果他们手足无措、对将来也没有任何打算的话,他们很可能在发呆。我不知道这个男人去世了多久,但他的妻子和孩子显然已经适应了他的死亡。他们并没有嚎哭,也不准备这样做,或许嚎哭已经不再是这里的风俗,并且嚎哭也不适合这火葬场内的氛围——大家都很忙碌,没有人哭泣,在这澡堂一般的火葬场里。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按部就班地将眼前这个男人的尸体火化。可是,焚尸炉紧闭着,工作人员也没有出现。我环顾四周,看起来这里并没有工作人员。我立刻明白,这里采取的是自助服务。而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等待。我望着距离最近的那个焚尸炉,它紧闭着,表面泛着银色的光。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火葬场,大家似乎开始排队。有人七手八脚推着一架床车,往我身后的狭窄空间里挤过来,这一时的拥挤与早高峰的地铁中无异,我被推来搡去,险些坐在了尸体上。没人理会我,大家很快各自找到了位置,我挪动双脚,让自己站得舒服一些。我明白自己已经陷入漫长的等待,好在我有着许许多多关于在公共场所等待的经验。在银行、医院、候车厅……还有和这里十分相似的澡堂、汗蒸馆,等待无处不在。我看一眼对面站着的母子俩,那母亲已经把目光从她的丈夫身上移开,转向别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小块没有被占用的空地。她的孩子牵住她的手,把她的手臂当作玩具一样左右晃动。我知道这母子俩也和我一样进入了等待状态。我为我的目光寻找一处安放之地,可是我的面前只有这具尸体,我只得由着目光垂落在他的身上。我开始观察他的相貌,他的脸微微侧向一边,眼睛虽然闭着,却也能看到轻微的双眼皮痕迹,他的眶骨很大,我想,他应该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这么想着,我又看向他的鼻子,他的鼻子直挺,鼻翼上没有多余的肉,也不失为一个好看的鼻子。我再看他的嘴巴,他的脸颊,再看向他的手指。他竟有着好看的样貌。这让我想起中学时候的一个男同学,那位同学便有着这样的一副好样貌。可是,他的父亲是一个单身屠夫,同学间流传,他的家里尽是一股猪毛和猪粪的味道,又有人说,他的衣袖上全都是鼻涕。渐渐的,大家都不觉得他的样貌好看,几乎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我把目光从死者的身上移开,对着焚尸炉边的一堵墙壁出神,我想起以前认识的许多人,许多事情,它们像梦境一样浮现在我的脑中,无规律可循。不知过了多久,我又看向那位死者的脸,突然发现他已经睁开眼睛,也在看着我。

我意识到等待的时间已经太长,我相信所有的事情超出一个限度就会发生意外。我有些慌乱,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对,我希望自己在这个死者的眼中是镇定的。我长久地和他对视,我发现他的眼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他没有挑衅,没有不安,没有恐惧,没有愤怒,他就像是一个刚刚从睡眠中醒来的人,还来不及思考,只是被动地看着他眼前所有的一切。我确定他没有攻击性,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还维持着之前的状态,只是神情更加麻木,这想必是疲劳所致。他们没有再看死者一眼,好像死者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一块木桩,或者,一个茶杯,只有当他们使用它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我感到轻松了一些,周围的一切并没有因为这个男人睁开眼而发生改变。这个男人睁开眼也并没有想改变什么。也许,他也只是等得太久了而已。现在,他睁着眼和我们一起等着。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在我们对视的时候,时间似乎静止了一会儿,又像是在加速流动。大约因为室内温度高以及潮湿的关系,我看见他脸上的妆已经开始剥落,他发黄的肌肤逐渐显露出来,脸上的毛孔和肌肉走向的纹路清晰可见,他的头发有些乱,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比起闭着眼那时候的样子看起来更加虚弱。我疑惑他只是看着我,并不看他的妻儿,或许这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了妻儿,却不习惯我。他显然明白我和他之間有着一些关联,因为我正一刻不停地盯着他。我想,他恐怕没有被陌生人这样长久地注视过。我开始厌烦这样的对视,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我也希望他不要再看着我,我不想和他产生更多的关联。我将目光再一次投向焚尸炉边的那堵墙壁,但心里多了一些具体的事情。我希望焚尸炉快点打开,然后我们把这个男人快点烧掉。

男孩也陷入了焦躁,他挣脱母亲的手臂,开始在更大的范围里活动,他从母亲那里跑到我这里,又从我这儿跑到他母亲那儿,总之,他在绕着他父亲的尸体转着圈儿跑,或许他在幻想着什么游戏。我又看了他父亲一眼,发现他的父亲稍稍改变了躺卧的姿势:脑袋微微歪在一边,另一边的肩膀耸起,一只手伸到了铁床之外,耷拉在床沿,指尖触及地面。我有些不安,他看起来有些不规矩,毕竟这孩子离他这样近,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孩子的脚腕。我希望他不要这样做,我猜这里一定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也许会给人带来麻烦,尽管,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麻烦。我皱着眉头严厉地看着他,他似乎领会了我的想法。他回应我的目光依旧老实,但他的姿势没有改变,他伸出手指,在地面上慢慢滑动着,画着圈。他这样的神态和举动只是在表明——等待的过程令他感到无聊。他只是让自己更舒服一点。好吧,我能够理解。我也累了。我将目光再次移开他,我突然发现焚尸炉旁边那堵墙的后边有一排长椅,那是一排在公共场所随处可见的长椅,我立刻走过去坐下,我把双腿也放上长椅,背靠在墙壁上。我舒展身体,长椅让等待变得轻松。我在长椅上度过了很长时间,根本不再去看那倒霉的一家人,他们让我感觉烦躁不安。

许久之后,长椅也不再让我感到舒适。我放下双腿,站起来,准备再去履行我的职责,我猜等待这一切结束就是我的职责。我回到停尸架前,我发现那对母子和那个男人都不见了。我开始惊慌。这一切超出我的理解。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浑身冒汗,在火葬场里四处搜寻他们的身影。我还是找到了他们。那对母子在墙角的一处空地安静地坐着,那位母亲又拿起了手机,孩子在她怀里睡着。而那个男人,他就在离我很近的另一张长椅上。他蜷着身子躺着,他的神情呆滞,看起来比之前更加颓丧,他的衣服裤子都变得又旧又脏。我想,他生前一定无数次这样躺着,在许多不同的地方。他安于这个姿势,虽然这个姿势看起来并不舒适。我向他走过去,他嘴里甚至叼着一根烟。我盯着他,试图在他的表情里发现什么,但他不再看我,他似乎并不在乎周围这一切,也许他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突然想到,那么现在,他和活着的时候又有什么差别呢?他完全可以自己走出这个火葬场,爱干什么干什么。

我怀疑事情已经失控,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我的头顶。我隐约感觉到,我搞砸了,我或许需要对这一切负责,我不知道自己将会承担什么后果,但是我害怕承担后果。我注视着焚尸炉,大脑一片空白,而焚尸炉泛着银光的盖子突然颤抖了一下,它重重落下来,发出一声巨响,火光中一块钢板缓缓伸出。许多人朝这边看过来,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我不知道要怎么劝说那个男人回到停尸架上。而那个男人在长椅上翻了个身,懒洋洋地直起了身子,他朝我走过来,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一眼停尸架,而是径直走向了滑床上的钢板。他抬起一条腿,坐上那块钢板,然后把另一条腿也搁上去。他调整了一下身体的位置,确认自己在钢板的正中间。他平直地躺下。他准备好了,焚尸炉颤动起来,他没有再闭上眼睛,我诧异地看着他,他茫然注视着自己身体的上方,那里什么都没有。我突然发现,那对母子已经回到了焚尸炉前,他们就站在我的对面。我们三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钢板滑动起来,把那个男人缓缓送进炉子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想,也许这里的每个人都一样,都急着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去。

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有工作人员走过来,丢给我们三人各一份协议,让我们签字。我草草看了几页,完全不知道协议里在说什么。我看见那对母子已经拿起笔。我立刻签了字。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家。我甚至不想跟那对母子道别,和他们在一起的这一天太糟糕。我立刻离开火葬场,我大步走在来时的那条路上。我没有去乘坐地铁,地铁让我感到难受。我太熟悉回家的这条路了,我此刻充满了力气,我走了一小段,便忍不住在回家的路上奔跑起来。在这条路上奔跑让我感觉安全。我自少年时期和父母一起搬离祖父母的院子,便每天经过这一条路,这条路上有我念过的中学、小学、幼儿园,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我祖父祖母的院子。我一直跑,一直跑,可是无数个关于葬礼的念头又回到了我的脑子里。我想起鹳草洲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他们似乎已经离开很久了,他们去了哪里?我记得卞师傅死了,他死于劳动中,他有一个基督徒式的葬礼。我记得阮家爷爷死了。他死于衰老。他是鹳草洲里最后一位去世的老人。我记得我在他葬礼上看见了十八岁就远嫁的雪梅姐姐,她看见我,兴奋地叫着我的名字,抓着我的手。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很快松开彼此的手,各自走到别处。我也看见阮家的孙女,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看见小北,他喝着酒,不时抽搐着。我曾从父亲那里听说,小北吸毒。我也看见了孃孃,她愁容满面。我想起祖父去世的时候,鹳草洲里所有的人都来了,祖父堂兄弟的家人和我们一起穿着丧服,他们家的男丁,和我的伯伯和父亲一起守夜。我记得祖母去世的时候,有一位我不认识的伯父在我家里泣不成声,他甚至比我父亲哭得还要厉害。我听见他说:“孃孃走了,我们两家从此散了。”

阮家爷爷的葬礼上,人丁寥落。鹳草洲的老人们都死去之后,再没有人知道要怎样办一场葬礼。

我听说,我父亲为朋友办的那一场葬礼,办得很不好。

我回到了鹳草洲,我看见鹳草洲里所有的房子都在轰然倒塌。我走到祖父的園子里,祖父种下的树已经被悉数砍断。我看见老宅已成一片废墟,我看见自己童年时候的玩具支离破碎、画册褪色分离,我看见祖父的竹椅、祖母的鞋垫、父亲的刮胡刀,它们裸露在七零八落的灰色砖瓦之上。它们在烈日之下变形、蜷曲、分化。而我带回来的那个行李包,则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扇歪倒的篱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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