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树，海天山地间

胡平

从黑橄榄的苦涩味中涌出

西方有一个笑话说，上帝创造世界之前，先留了一小块地方，给自己退休后住。待他老人家聚精会神在地球上安顿完各个国家后，发现竟遗忘了希腊。希腊人不干了，上帝说，那就让我的地方给你们好了。于是，希腊人住在了上帝退休的地方。

上帝对希腊确实偏心，给了希腊一塌糊涂的美，神奇得不像话的美，惊艳得几乎像鸟要啄瞎你眼睛的美。法国丹纳在《艺术哲学》里说，希腊人是世界上最好的艺术家，尤其擅长雕塑。但似乎希腊人无须雕塑，生下来，男人一不小心，就是太阳神阿波罗——阳光、英俊、健美。女子稍不留神，就是智慧女神雅典娜，大都丰肌秀骨，目波澄鲜，朱唇皓齿，嫣然美姝”。大街和海滩上检视不尽的帅哥美女外，让游客掉落一地眼珠子的还有，与蓝天蓝海一色的门窗，与白云轻抚的白屋白旗（希腊国旗，由蓝、白两色组成。蓝色象征着爱琴海蔚蓝色的海水，白色则象征着常年飞溅这个岛国的浪花），总也不见关门、造型各各精巧的咖啡屋、酒吧，粗犷如脱缰野马的黄土山地，陡峭嶙峋的岩石连绵起伏，犹如一排排危难前咬紧牙关的战士……

太多的眩目光色中，更有令人难以忘怀的橄榄树。从一出机场到进入雅典，到伯罗奔尼撒半岛平原，再到克里特岛和爱琴海群岛，随处都能看到这希腊国树，在风中翻卷着别致的银绿波光。其中，雅典与橄榄树的关联最为紧密：在古希腊神话中，是宙斯与其第一位妻子墨提斯所生的女儿雅典娜，将橄榄树作为礼物送给了雅典城，而且智慧女神发明了农具，驯服了牛羊，教给了人们纺纱织布、制车造屋，让百姓过起安居乐业的生活。她得到雅典人普遍的尊敬和爱戴，这招来宙斯的两个兄弟之一，即雅典娜叔叔海神波塞东的嫉妒，他要鲸吞雅典这块肥肉，为此与侄女一争高下，但最终雅典娜赢得比赛，从此成为雅典的守护神。可以说，橄榄树是启开雅典城的金钥匙。伯罗奔尼撒半岛，则拥有世界上最多最古老的橄榄树，树龄超过1000年的，在这里一抓一大把。克里特岛上有满山遍野的橄榄树，家家户户随随便便都有一千几百棵，仿佛每打下一个喷嚏，也有其种子落地。一棵已有3500岁的古橄榄树，今天仍然健康生长，每年开花结果。橄榄树独特的银绿波光，源于其葉子正反两面是深绿与银白两种不同颜色。“朝太阳的那一面呈青铜色，反面很柔软，是灰白色的”，在阳光中“就像洒在地上一层银子”。

曾长期生活在地中海沿岸的英国诗人劳伦斯·达雷尔，在其长篇小说《亚历山大》四部曲中写道：整个地中海，所有的雕刻、美酒、月光、英雄、思想、哲学家，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从唇齿间那些黑橄榄的苦涩味道中涌出。那味道，比酒肉更香醇，比凉水更清冽。没有任何其他大自然的产物，能造就从遥远的古代直到今天的文明。”

生命不可承受之“慢”

按照希腊风俗习惯，每当小孩出生时，家人就栽种一棵橄榄树，小孩6岁上学时，橄榄树开始结果。小小的橄榄树将伴随着孩子一起成长。婴儿的洗礼上，牧师将橄榄油涂在婴儿的脑门和身体上，父母要保留几日才能洗去。复活节时，家家户户去教堂，用从耶路撒冷一路传递来的圣火，点燃自己的蜡烛带回家，同时点燃一只橄榄油灯，油得经常添加，以保证满室光华灿灿50天。逢节假日、雅典娜祭典等，民众用满缀装饰物的橄榄树枝做成“花柱”，在巡游中唱着古老的橄榄树之歌，颂神祈福。少男少女在橄榄树下星流电激，沽酒佯醉。一定终身了，男青年将刚摘下的橄榄枝献给新郎新娘，以示祝福。伴娘们则会突然啸聚新郎，用早藏在一处的橄榄枝甩出来抽打他，经得住抽打者，被视为不会叛逆婚姻。其实，太好的阳光，太多的海鲜，还靠着一个海叫爱琴海，希腊人有着浪漫的两性风情，用沪语说：“叛逆者”不要太多哦，但此种仪式性的“抽打”依旧，在今日反添了某种喜剧色彩……

每年11月是橄榄果的采摘季节，不啻是一场盛大的国家嘉年华，政府、学校和许多公司放假，让人们回到故乡的橄榄园去，名为帮工，实是狂欢。每个城市都会举行庆祝活动，相邻的城市，无不如夜游看花的锦衣少年，彼此争艳斗美，攘臂而争。在雅典，庆祝活动的游行穿过城市大部分地区，在位于卫城的帕台农神庙前达到高潮。游行的参加者除市民，还有政府官员、地方法官、牧师修女。许多人举着橄榄树枝，其中一些人还头戴橄榄枝制成的冠冕，他们是老人或少女，前者为获得过某项功勋的老战士，后者显示其来自某些最优秀、重要的家庭。在古希腊奥林匹亚运动会上，能够获得橄榄枝编织的冠冕是最高的荣誉。2004年的雅典奥运会，主会场内外，仍到处舞动橄榄树的枝蔓，所有的奖牌获得者都戴上了橄榄枝编成的圆环。古奥运会期间，各城邦约定互不交战，现代奥运会其间，交战各国亦偃旗息鼓一段，因此美好传统传之久远，橄榄枝也成了和平的象征。

开源西方文明的希腊人，有一种无可名状的风骨，硬要拽出来，大概便是当初雅典贵族的高尚与风雅。人们有着高度幽默感、爱说笑，常常将很严峻的事情化成笑谈，比如罢工，参加者本该满脸秋风严霜，可每次罢工都弄得像日头高照，鸥翔鳞集，其心旷神怡状，连媒体也说示威游行的人们仿佛是头一回去看丈母娘。民众懂得享受生活，对生活品质的要求非常高。这种高要求并不意味奢华、上档次，而在于有足够的精神品质。比如听音乐会，有中国游客的观察是，“他们可以在古剧场，也可以在专业的音乐厅，也可以就坐在某个音乐学校破旧的院落里，甚至可以就挤在某个住宅楼里的某个大房间里。可别误会，无论哪个场合，音乐家都是高水平的，比如我们就在一个挤满了人的大房间里，听到了希腊Rebetiko音乐最高水平音乐家的演奏。在音乐会全过程中非常安静，没有一个手机响起，没有一个人离席，甚至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还有十多个小孩子也在现场。”

希腊人一天只工作三五个小时，他们有午休习惯，一般从下午2点持续到6点，这段时间绝大多数商店、银行都挂牌休息，几乎整个下午不工作。繁星丽空之下，伴着清凉的海风，美好的晚餐如笨重的海龟一样隆重“上岸”，晚上8点，大街小巷里的酒吧、餐馆，粉白黛绿，杯盘叮当，舞裙歌板，欢笑不绝。许多人午餐喝过，晚餐接着喝，不会喝得天昏地暗，却人人沉醉于微醺之态，持续到凌晨1点、甚至3点。当地人每天花在用餐上的时间，平均得超过8小时。此外，每天必须喝足咖啡，如小车得喝足汽油。老人妇女不必说了，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大白天也坐在太阳底下喝咖啡，一磨叽几个钟头;爱琴海边住着的人，还喜欢钓鱼，酷爱游泳、冲浪，那一身釉亮如缎的皮肤不晒出来，对不起祖国也对不起自己。希腊神话里便有一位叫纳西斯（Narcissus）的美少年，爱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后他为了拥抱自己倩影，溺水而死。又有一说，斯人憔悴而死）他死后的湖边，长出了一丛紫蕊白瓣的花，后来人们称为水仙花，此花的英文，正是narcissus。每年还得有度假日子，圣诞节前后两周，希腊东正教复活节前后一周，及每年7月8月，在雅典、克里特岛等地，当地居民与外国游客换了一茬人。生意人都知道，这时候去希腊谈买卖，无异去非洲推销皮草，去南极圈销售冰柜……

不见得知道李太白，国民却深得其神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在外国人眼里，可能会想，你有嘛事值得“须尽欢”呢？希腊连续6年债务危机砰砰打上国门，始发在2009年，财政收入剧降，政府眼看得关门，欧盟给了一些钱救急，希腊却当这是海风刮上岛的，没几个月花了个干净。德法两国急了，你这样玩，地主家也没隔夜粮，得与希腊讲条件。条件一讲就是6年。在此间，超过30万希腊人选择背井离乡，去其他欧盟国家或海湾国家谋生，其中大部分是学者和高素质的专业人才。在此国濒临“破产”之境，一些中国人，恐觉希腊人现在大概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吧，起码也该惶惶不可终日。那片岛上却还是“须尽欢”，人们无论工作生活，仍像是在度假——生命不可承受之“慢”，慢生活可谓全球之最。

希腊人采集橄榄果实

此处可作两解：一是当代希腊人晏安苟且，破落户子弟脾气，失业率居高不下也无所谓，只要逼迫政府不降低公共福利，每天还有咖啡美酒喝，小日子便过得下去，至于政府财源从何而来，那是肚腩团团的政客们该伤脑筋的事。二，在这天净风熏、水软沙白之畔，祖上曾经那样显赫的希腊人，更接近自然主义者：人生不过是宇宙间的蝼蚁，百年之后皆为尘埃，辉煌恢弘如古希腊古罗马，今日不过一段神话，几页传说。世上之事，来往如梭，瞬起瞬落，与其执迷苛求，不如“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似乎这种自然主义，还反映在希腊人的建筑审美观上，岛上很少看到座座欲冲霄汉的摩天大楼，他们青睐的是与自然亲近的建筑。

两解之说，或是妄议。但可以肯定的是，希腊民族是永远不能被轻视的。无论身陷债务危机中曾经多么窘迫，在不堪的经济救赎中骨子里的骄傲遭受啃噬，或许滋生出了几分与其天性相悖的自卑，但希腊人并非永远长不大、得欧洲各国宠着让着的稚子。雅典大学政治史教授瓦瑞米斯就说，希腊人很懂得算计，尤其是在危机的时刻”，其性格与本能，“介于刺猬和狐狸之间”，“希腊人可以很坚持，有耐力，但该变通的时候，也可以从善如流”。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中想出木马屠城计的希腊联军的“诸葛亮”奥德赛，便是此种性格最好的代表人物。在新时代的木马屠城计下，希腊的经济，迟早重现地中海灿烂阳光。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再者，希腊人自古热爱自由、视自由为一切之上的性格是不变的，其国旗左上角，有象征宗教在希腊重要意义的白色十字架，其余空间由蓝白相间的九道横条组成，相对的是克里特岛上一句格言“不自由，毋宁死”的希腊文音节数;希腊人为捍卫自由而激荡在灵魂中的古斯巴达人的英勇与彪悍，亦是不变的。还记得约公元前4世纪波斯人入侵希腊吗？涂炭雅典，黑烟蔽天，伊瑞克提翁神庙那对少女石柱旁的岛上第一棵橄榄树被烧毁，但过后，这棵爱国的橄榄树又焕发出勃勃生机”，即“在同一天，这棵树又增高了两尺”。这虽是传说神话，但珍贵而独特、神圣又神秘的橄榄树，海天山地间凛冽不可侵犯的橄榄树，始终根植于希腊人的精神土壤和希腊的延绵历史——

克里特岛，希腊人口与面积中最大、也最具战略位置的岛屿，被统治者公认为全球最难啃下的“骨头”之一。罗马帝国曾三次入侵，三年苦战，才拿下该岛。在帝国的扶持下，克里特岛迅速崛起，经济和战略地位与首都罗马相差无几，随后近半个世纪里，广大希腊化地区被纳入罗马的版图。从而引起阿拉伯与拜占庭帝国的觊觎，土耳其人用了近一个多世纪的时间，终将希腊及周边岛屿收为彀中。雅典卫城上的巴特农神庙，拆成了穆斯林的洋葱头，希腊及基督教的传统文化视为异端，孩子不可学习希腊语，改读古兰经;各种苛捐杂税恨不能抽筋扒皮，许多社会精英逃亡欧洲。1814年，有前者在俄国成立秘密组织“友谊社”，策划国内反土运动。1821年3月，伯罗奔尼撒半岛率先举起义旗。随之，希腊的北部、中部地区，以及各岛屿也跟着铸铁为剑，斩木竖旗。最激烈的抗争发生在克里特岛，800名斯伐基翁村民与12000名土耳其士兵拼杀，牺牲300人，但对方更惨，抛尸8000人，差不多每一个斯伐基翁人平均报销10个土耳其人。登岛士兵被杀的比例，大到无人敢去驻守，土耳其无奈将该岛廉价卖给埃及，埃及买下后即觉火中取栗，放任不管。1828年5月，希腊宣布独立，土耳其恼羞成怒，欲再次收回。在英法意俄四国介入后，次年土承认其独立。这是希腊第一个国庆节的来历。

1940年10月，墨索里尼向希腊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希腊允许意大利军队进入希腊，希腊总理以“OXI（不）”回绝，当日意军进攻希腊。次年5月，希特勒将目光投向克里特岛，下令德军新组建的第7空降师，向克里特岛发起攻击。岛上民众纷纷拿起步枪，粪叉，甚至是石头，给那些还在半空或刚落地的德军伞兵致命一击。德军遭受巨大损失，伤亡超过5000人，几乎占全师3/4;参战的空降兵折员6500人，占总数1/3。损失飞机220架，其中运输机179架。德国空降师的首创者司徒登中将，在战后的访谈中承认，“克里特岛是德国伞兵的坟墓”。在战争对手那边，克里特岛之战却激发了盟军建立空降部队的决心，美国对空降兵建设尤为看重，其后短短的18个月内，将克里特岛作战时还是营规模的美国伞兵部队迅速扩充为师编制。在后来的战事中，这支伞兵部队在诺曼底登陆等战役中发挥了极大作用。

此场激战历时12天，该岛还是沦陷。守岛英军撤出17000人，希腊军残部6000余人，来不及撤走而全部被俘。6月2日，德军占领全岛。岛上许多村庄被付之一炬，逾3000名被嗅出有丝毫抵抗气息的平民遭处决。民众表面上对德军认虎口之羊，暗夜里磨刀霍霍，魅影憧憧，参与行刑的德军士兵当晚很多死于非命;次日，又发生德军水源被投毒致死数百人事件。1944年4月26日晚，驻扎岛上的德军司令、第22机降步兵师师长海因里希·克莱佩少将，在离司令部一公里处的阿坎纳斯，被当地抵抗组织和英国军事人员绑架，并利用潜艇迅速转去北非……有军事专家指出，克里特岛的抵抗运动，是导致纳粹德国推迟入侵苏联而终遭覆灭的致命性因素之一，同时，也严重损耗了其在中东和非洲战场上可调动的军队数量。克里特岛居民也自认，这段历史极富神采地塑造了先辈们的荣誉，战后岛上哪怕巴掌大的村庄也建有纪念碑，碑文各有异，但一个意思：克里特岛有史以来都是自己解放自己，一代代男女老少，都舍得为自由而肝脑涂地！

从1942年开始，10月28日这一天被称为“说不纪念日”（OXIDAY），希腊、塞浦路斯和全球范围内的希腊人，每年共同庆祝的纪念性节日，又成为希腊第二个法定国庆日。

大约50岁以上的中国人，小时候，都激悦地看过那个年代里的一部大片《宁死不屈》，说的是阿尔巴尼亚游击队抗击纳粹占领军的故事。其主题曲很长日子里在坊间流传，尤其是年轻人有意无意都会哼上几句——“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要获得自由解放……”

不知怎的，写到这里，电影里的众多镜头，与我曾在克里特岛看到的犬牙交错的山地形胜融为一体。当然了，在浩蕩的天风海浪的映照下，山地放眼皆为橄榄树的银绿波光……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