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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玉祥开书店

2019-09-25散木

同舟共进 2019年9期
关键词:冯氏冯玉祥老舍

散木

不一样的军阀

民国军界奇人冯玉祥,在其众多的称号中(“基督将军”“布衣将军”“反戈将军”“丘八诗人”),有一个是“模范军阀”,他从步卒到将军,经历可谓坎坷、复杂、奇诡。而所谓“模范”,笔者以为是他是一个不一样的军阀。

如何不一样?冯氏热爱读书的秉性,在民国众多军阀中是罕见的。冯氏幼年失学,后只读过几个月的私塾,几乎没有任何学历,只是在当兵后才开始识字、读书,以后更因之珍惜读书学习,乃至其客厅里挂着他自写的对联:“吃饭太多,读书太少。”以之自励。如此,出身底层的生活带给他发奋自强的动力,复因遭受种种刺激,更“约束自己,向读书和修养方面努力”。

冯玉祥读书,从《封神演义》《绣像彭公案》《施公案》《三国演义》,再到《饮冰室文集》《纲鉴易知录》等,从其读书书目,即可看到晚清乃至民国一般民众读书兴致的转移。受时代气息感染,冯又在商务印书馆购买《少年丛书》等,而其身处反清革命的语境,因捧读《嘉定屠城记》《扬州十日记》等,而对清朝政治严重不满,进而热烈地同情革命。彼时他自称:“我是一个行伍出身的人,常常感觉自己读书太少,学识不足,而且所读的书,又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一套旧东西,以此来应付这激变期的中国社会,时时显得格格不能相入。”

由于自觉,他更加手不释卷、好整以暇,自始读书、习字、绘画(苏联炭笔画、山西水彩画)、听讲、外语,遂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并且始终以“小学生”自居。后来翦伯赞回忆,冯在泰山时,每天有7小时是坐在教室里做学生,“我每次走进教室的时候,他都像小学生一样站起身来,有时他在教室的门口站着,等我走进教室以后,然后就座”,这是他的学习姿态。难得的是,他不仅坚持自学,而且热心于推广,由此形成民国军事史上一道风景线,即他不特自己苦心求学,且助人求学,并督率部下学习,往往凡入西北军参观者,但闻书声琅琅,其人其军亦往往弦歌不辍。冯在部队中,曾从训练下级士官干部入手,选拔能识字的优秀分子百余人编成模范连,传授学、术两科,其班次井然,如入学校。此外还有专事栽培德性的特种教育、成立“青年会”等,以注重内部精神的训练,此皆冯军之特长而为其他军队所莫及者。

早先,冯军在湖南常德驻防时,冯还立志学习英文,每日指定两小时读书时间,届时关门,不办公、不见客,门外还悬一木牌,大写“冯玉祥死了”,不准外人进去。此后,冯军注重办学和军队建设,形成自己的特色,甚至在驻地建立“培德女校”等,在部队中成立官佐子弟小学和中学,以及军人工厂、军官佐工业团等,堪为中国军人之实行兵工政策,实以冯氏为嚆矢。不难想到,如此这般的建设,其部队官兵的素质究会如何。当年美国驻华武官史迪威曾由山西赴西安助筑公路,常见冯军士兵风貌,所谓歌唱圣诗、遍地标语(“戒除烟酒”“诚实营商”“孝敬父母”“耕田织布读书”等),以及士兵饭前须识字两个,军官及妻子亦须一律上课;兵营每屋悬挂地图,标明失地,以为国耻。以上种种,令史迪威称奇不已。孙中山逝世后,冯深感军人读书的重要,遂于进驻北京之后,命令所部各级官长努力读书、改造自己,冯自己也念念不忘读书,甚至说“希望国内有个大学允许我作一个旁听学生”。

泰山读书和著书

冯玉祥读书,再后更是大开大阖,不仅“专业化”,从阅读兵书如《七子兵略》,乃至喜读曾、胡、左等的文集,用于治兵修养、待人接物,其中影响最巨为曾氏之语:“吾生平长进,全在受挫受辱之时,务须咬牙厉志,蓄其气而长其智,恭然自馁。”进而又超越蒋氏等的阅读兴致,聘请私人教师、成立研究室,更着手于出版事业。

冯氏每每喜欢在偏僻的山林古寺里“度我的读书生活”,特别是遭到失败后的隐居岁月里,无论是直奉大战退出京城之后的天台山,抑或中原大战之后的太原天龙山、山东泰山,抑或抗战时重庆青城山,等等。深山古寺,冯将军读《诗经》《书经》《古文析义》等,这是怎样的一幅图画?

在泰山山居时,冯将军出入“三贤祠”“烈士祠”,每晨必率卫士高唱抗日歌曲,且终日学习不疲。斯时,他礼聘了陈豹隐、李达、邓初民等一批学者为其授课,课程有政治、经济、社会、自然科学、天文、地理、文学、历史乃至辩证唯物论、英文等,所谓古今中外,應有尽有,其地堪为一文理学院。吴组缃担任冯的国文教师兼秘书长达13年,晚年写有《帚翁话旧》一文,述及当年情景,说冯是《三国演义》的信徒,要学刘备三顾茅庐,尊重知识分子,以致吴每次上课,冯都到门口迎接,还亲自泡茶,双手端给吴喝。有一次,吴陪冯春游,晚上住在破庙里,吴想起辛弃疾一首写破庙过夜的词,就讲给冯听: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冯由此爱上了辛弃疾的词。

再后来在陪都重庆,因无公事可办(仅是所谓“军委”副委员长的虚衔),便把时光用于学习、读书、写字、吟诗、绘画。彼时更有苏联将军为之讲授战略学、王牧师为之读《圣经》、翦伯赞为之讲历史等。斯时其人亦如常,上课时老师入室,必如小学生起立致敬,且必做笔记。还建立了一座图书馆,订购中外书刊,供冯将军阅读和参考。一众青年教师为冯氏讲授经济学、政治学、货币学、国文、化学、物理等,当时冯在众人帮助下,还撰写了一部《读春秋左传札记》。

考冯氏著书,早年编写书籍有《战阵一补》《练兵纪实》等,内容强调官兵的精神教育。后来他请人代编《军人读本》,选编古今范文百余篇,以及印发《革命精神书》等各种小册子,特别是“首都革命”前后,其出版物着重于关于主义的宣传和教条的说明。

冯氏还有办报的经历,那是大革命时期的北京,也即“首都革命”之前的1925年6月,冯将军让陈友仁主持创办了《民报》,期间因该报的副刊刊登广告,称有“十二大特色”,且有“思想界的权威”鲁迅为之撰稿,结果被鲁迅的文敌陈西滢抓到把柄,引起一番笔仗。后来到了抗战初期,冯氏揭橥抗日,由泰山赴察哈尔组织抗日民众同盟军,在张家口时曾联合中共宣传抗日,出版有《抗日阵线》《老百姓话报》等,又在济南创办有《抗日早报》。

冯氏书局

冯玉祥下野后失去军权,到了抗战期间,他不愿意坐视自己无力于民族抗争,于是发誓“不让抓枪杆子,就抓笔杆子”,他把全部精力用于抗日宣传。

1937年11月,他到了战时中心武汉,即与文化界人士往来频繁,邀请老舍、吴祖缃、赵望云、何容等住进自己居住的福音堂,并且召集千家驹、叶浅月、关山月、宋婓如等来畅谈。如是,福音堂成了抗战文化界人士的一个聚会地点。翌年2月,周恩来在与冯玉祥会晤时,请冯出面主持成立“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冯欣然应允,并推举老舍负责“文协”的具体筹建工作。3月,文协成立,冯为大会主席团成员,又以“丘八诗人”的资格当选为理事。文协致力于宣传抗日,冯玉祥见当时印刷等条件均不能如意,宣传品亦无销售渠道,便决定自己出资,创办印刷厂和书店,这就是“三户图书印刷社”,其含义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即抗战必胜。

“三户”以印刷和发行宣传抗战的书刊为主,大量印刷毛泽东《论持久战》和《新华日报社论集》等,以及《列宁全集》。既然是冯玉祥自家的书店,当然也出版和印发了许多冯玉祥自己的作品。这些图书除了在后方发行,还曾向延安图书馆捐献了一大批。

冯玉祥还请老舍、老向、老谈三人合力办了一份通俗刊物《抗到底》,并且帮赵望云主办了《抗战画刊》,以及《抗战十日刊》等。这些刊物以冯玉祥强调的通俗为旨意,以老百姓与士兵为主要对象,形式则大凡在民间广为传播的大鼓词、快板、数来宝、山歌、小曲、相声、对联、章回小说、通俗韵文、地方戏曲等,几乎都被采用,以反映抗日救亡的新内容,其传播范围之广当可以想见。特别是冯玉祥本人就是一个诗人(据说他一生共写有1400多首),而他的“丘八诗”在抗战时期受到了广泛的欢迎,与老舍针砭时弊的杂文、赵望云的画、安娥的诗、丰子恺幽默诙谐的“诗配画”等,都是“三户”书刊的“标配”。

1938年10月武汉沦陷后,“三户图书印刷社”迁往桂林,后与迁移至此的生活书店合办。皖南事变后,战时中国进步书业的标帜——生活书店被迫停业,其人员和业务也被迫转入“三户图书印刷社”,即“三户”接盘了受困中的“生活”。可贵的是,它还继承了“生活”的出版方针,仍然竭尽全力出版和发行进步文艺作品,如艾青的《诗论》、田汉的《秋声赋》、臧克家的《向祖国》。“三户”在桂林期间还印行了七大杂志。1944年秋,随着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后方的众多文化机构随国民党部队的溃败而紧急疏散,“三户”也因此宣告结束,从此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三户”编辑部中有“三老”之称,即老舍、老向(王向辰)、老谈(何容)三人。“三老”性格相投、文风接近,所以时人又称之为“白话文坛三老”。

老舍、老向二人原是在北京读书时的同窗,后来老向在冯处任职,冯要老向代为邀请老舍,因此老舍才得以与冯将军相见并合作。冯在其日记中说:伊(即老舍)以大多文章皆不能普遍于民众,于是以民间大鼓词之形式,而注入新的内容,在山东曾一度实施宣传,结果大受民众欢迎,故以后仍拟继续著作,并拟散播于前线士兵间。我谓此法甚善,如有帮忙之处,当力尽绵薄云。”冯热烈欢迎老舍的入伙,并对老舍格外尊重和敬佩。1938年1月12日,冯玉祥在对护卫手枪队的士兵训话时,说:“你们看见舒舍予先生没有?他每天早晨穿着单衣打拳,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看见人家那样刻苦,你们心里有什么感情呢?不单应当跟他学,而且更应当跟他学。老舍先生便是你们很好一片镜子。”在“三户”,冯玉祥也表示:“稿费自家人可给一半或三分之一,至于老舍先生,每月可增100元,以为零用。”

老舍在“三户”除了参与编辑《抗到底》《抗战画刊》,当时冯玉祥的诗作、讲话、提案等,亦多由老舍帮助加工润色,有的甚至是由老舍直接起草的,老舍還曾为冯的两部书撰写了序言。换言之,当时老舍也是冯将军的秘书之一。

老舍,如今人们不陌生,此外的“二老”,就需介绍一下了。“老向”王向辰(1898—1968),河北辛集人,通俗文学作家。就读北大中文系期间,参加过五四运动,后从事教育工作。至抗战爆发,乃随冯玉祥到武汉,任《抗到底》主编,期间撰写了《抗日三字经》,由冯玉祥题字、老舍作序,与此前他在台儿庄大捷时写的大鼓词《抗战将军李宗仁》同样一炮打响、不胫而走。“老谈”何容(1903—1990),河北深泽人,早年在北大英国文学系学习,师从林语堂。北伐开始后,与老向二人投笔从戎,老谈在战场上负伤,遂返校复学。老谈追随林语堂的文风,文辞浅近易懂,又惯用正话反说、寓庄于谐的风格而受到欢迎,博得一些文学大家的赏识,跻身于文坛,为“《论语》派”作家之一。抗战爆发后加入冯将军的文字队伍中,一时“三老”名声大振。抗战胜利后,老谈于1946年赴台湾,参与台湾普及推广国语工作,主编《台湾新生报-国语副刊》,此后在台湾编辑国语教科书,担任《国语辞典》总编,成为台湾光复后国语运动的功臣。

“三老”在“三户”最大的成果是《抗到底》。这个刊物堪为抗战史上文艺园地中一朵别具风格的小花,也是冯将军和“三老”合作的结晶,人称“抗战中通俗文化的一面旗帜”。其中刊登过冯将军的许多“丘八诗”,冯诗最后结集为两册《抗战诗集》,一版再版,周恩来曾赞许说:“‘丘八诗为先生所倡,兴会所至,嬉笑怒骂,都成文章。”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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