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的气味
2019-09-24周云蓬
周云蓬
凌晨3点,远远近近的清真寺开始吟唱,一声高亢的长音,引领着更远的短音,起起伏伏地飘到海上。大群海鸟拍着翅膀,鸣叫着飞过屋顶,不是公鸡报晓,是忧郁的气氛唤醒你,你醒了,想起自己在伊斯坦布尔。
作家帕慕克是这座城市的气味。我读着他的小说《白色城堡》《我的名字叫红》,还有《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一边读,一边在这座城市里住下来,吃烤肉,喝拉克酒;还有一种酸奶,里面加了盐,是我的最爱,叫作Ayran,我曾经一口气喝了十几杯。帕慕克的小说里经常提到金角湾,好名字,我就找金角湾附近的民宿住。他说的横跨金角湾的加拉塔大桥,我走了好几趟,桥上有人垂钓,桥头路边摊的烤鱼又新鲜又便宜。他讲伊斯坦布尔的细密画:失明就是寂静,是绘画的极致。我想象着那样的画,一定是浓艳的、热闹的色彩,衬之以幽暗的背景,就像垂挂着厚厚窗帘的窗台上摆放的香水,瓶口敞开。红色的叫作火焰天使,蓝色的叫作博斯普鲁斯海流;红色的味道如新婚,蓝色的像金婚纪念日。
《纯真博物馆》本来是帕慕克的一本小说,但他把虚构的小说落实成一座博物馆。我们沿着独立大街寻找纯真博物馆,捉迷藏一样地在大街小巷中钻进钻出,终于找到那栋小红楼,旧旧地矗立在胡同的角落里,里面展览的都是日常用品,以及小说里提到的小物件、装饰品。伊斯坦布尔过去的痕迹都活在这儿:满墙的烟头、大茶缸、蝴蝶胸针、小瓷狗;还有衣裙,空空的,挂在那儿,好像里面故人的灵魂鼓荡着不愿离去。一座城市年深日久,就会成精,幻化出一个具体的肉身,说话、思考、行走在尘世。
帕慕克就是伊斯坦布尔的精神。鲁迅是绍兴的精神,张爱玲是老上海的精神,老舍是北平的精神,卡夫卡是布拉格的,萨拉马戈是里斯本的,沈丛文是凤凰的,柯南·道尔是伦敦的。
阿加莎·克里斯蒂在这座城市写了《东方快车谋杀案》,她住过的酒店还在。我试着读了几段,太啰唆沉闷了,看不下去,可能我已过了看这书的年龄。到了那家酒店,只在大堂里坐了一会儿,上了个洗手间。
茨威格也写过这座城市,写穆罕默德二世1453年攻克君士坦丁堡的故事——一个小小的疏漏,一扇小门没关好,导致全城沦陷。书里提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孤城沦陷前,几千名拜占庭人在教堂里做最后的祈祷。我在圣索菲亚大教堂里逡巡了很久,听着,嗅着,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祈愿、控诉、忏悔,踪迹全无,可能都沉淀进石头柱子、石头穹顶、石头门廊里了。所有柔软、温暖最终都将归于坚硬、冷静。
蓝色清真寺,不必非要进去,我只把这名字细细地咀嚼,已是满口的橄榄味,满脑子的天空高远,各种蓝色层叠向上。我坐在清真寺的大院子里,举着iPad为来往的人拍照,拍到谁算谁,全凭偶然。很多人在大草坪上睡觉,我在大太阳地里走了一下午,又热又疲倦,也躺下來。在一个清真寺的殿堂里,地毯软软的,殿堂里凉丝丝、静悄悄,做梦都是圣洁的。
苏莱曼尼耶清真寺的土耳其浴室,有几百年历史了,进入大厅,香得我浑身软绵绵,马上要瘫倒。穿好木头拖鞋,腰部围上一块大毛巾,我走进著名的土耳其浴室,耳畔响着低回悠远的土耳其笛声。屋子里热气氤氲,屋中间有一块滚烫滚烫的大石台,我要趴在上面,把自己熏蒸20分钟。据说水汽朦胧的四壁上描摹有古老的、色彩艳丽的壁画,这让我感觉自己已进入爱伦·坡的某部小说里,有一种恐怖的华丽,趴在石台上,等着“行刑人”的到来。“行刑人”来了,是一位土耳其大叔,他把我扯到旁边小一些的房间里,将我按在另一个滚烫的石台上。一大盆水浸着很多块香皂,好像一大团火烧云在皮肤上滚过,接着,撅胳膊拽腿,拧来拧去好一阵,最后端起整盆的清水泼在我身上,哗啦啦的仿佛把凉水泼到油锅里。“行刑”终于完毕,解脱了,我出来斜靠在靠垫上,喝了几杯鲜榨果汁,打个盹儿,玩味“劫后余生”的滋味。我走到阳光下,感觉皮肤嫩嫩的、香喷喷的,真想咬自己一口。
土耳其的甜点,跟土耳其浴一样,幸福得让你眩晕;咬一口,满口流蜜,让你担心这个国家的人民会不会都是长不大的爱吃甜食的馋嘴小孩。
就是这样一个甜蜜蜜、香喷喷的地方,街边烤着大块的牛羊肉,人们咕嘟咕嘟地抽着水果味道的水烟;他们的音乐却是悲伤忧郁的,像是沉浸在回忆里,失落得无可名状。
土耳其的乌德琴是11根弦,琴颈上无品位,是吉他的老祖宗。乌德琴跟中国古琴一样,在漫长的时间里,孕育了自己鲜明的音色和性格,随意弹奏就让人感觉回到古老的亚洲深处——骆驼商队,羊皮古卷,宗教战争,迁徙的人群,盛衰交替的帝国。
土耳其大巴扎,是全球最大的巴扎,比整个大理古城还大。进去后,你首先要捂住钱包,心里默念:克制,冷静。好玩好看的东西太多了,加之还有很多换钱的银行。你要是带了个文艺女朋友来,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就算你舍得花钱讨美人欢心,你还要有力气大包小包地背回国。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逛了好几条街,只花了100多元人民币。然而,到了一家琴行,满墙的乌德琴,彩色的迷你手风琴,各类叫不上名字的乐器,老板为我现场演示,弹得我心潮澎湃,吹得我肝肠寸断,于是,我的钱包打开了,冷静融化了。我买了一支忧伤的笛子,声音像黑管,暗暗地如泣如诉。我又买了把小手风琴,抱在怀里,就像抱个婴儿,天蓝色的,路边卖唱人最爱用。最后,我一咬牙,买了个终极性乐器——乌德琴,挑了最贵的,音色很好听,管他何年何月才能学会!到隔壁买了个大拉杆箱,我将所买乐器装满拉起来,向琴行老板挥手道别,走了,再不敢回头。
回国乘坐的是土耳其航空公司的飞机,餐饮很豪华,竟然供应伏特加、威士忌、干红、干白,我都不要,我向空乘要土耳其的拉克酒,且要加水。这酒原本透明,加水会变成乳白色,空乘小伙子见我识货,是个酒行家,专为我开了一瓶。酒里有葡萄、蜂蜜、茴香和奶的味道,经水调和,不温不火,12小时的飞行,正好一杯一杯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