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显英
2019-09-24李镇西
杨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她教我们的时候,不过20来岁,或者更年轻。无论在当时我的眼中,还是现在回想起来,杨老师长得都不算漂亮。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在我的心中,杨老师的形象一直是那么亲切而鲜活。
我写过我的中学老师和大学老师,却一直没有写早就想写的杨老师。因为那时我实在太小,在我的记忆中,关于杨老师的故事实在有限。不过,有一些片断,虽然朦朦胧胧,却一直印在我的心灵深处。
记得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小猫钓鱼》,说的是小猫钓鱼时总想去捉蝴蝶所以老钓不上鱼的故事。课文的中心思想是教育小朋友做事要专心。课文很有趣,更有趣的是,杨老师讲的时候不但模仿老猫、小猫和蝴蝶的语气,而且还手舞足蹈地模仿它们的动作。课文讲完后,杨老师还把课文编成童话剧,找几个同学扮演课文中的角色。我就有幸被杨老师指定为“演员”。记不清我扮演的是小猫还是蝴蝶了,记得清的是,有一次杨老师给我戴小猫或蝴蝶造型的道具帽时说:“哎呀,李镇西的头这么大,都戴不稳了!”我還记得正式演出时,杨老师在我脸上擦红油彩,她那温暖的手掌抚过我的脸……
上小学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有一次,杨老师正给我们上课,突然教室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门反碰在墙上的声音很大,我们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到了进来的几个人身上—其实,只是一群高年级的学生,不过十一二岁,但当时在我眼中都已经是大人了,因为他们每个人的手臂下都夹着大字报,表情庄严,可以说是气宇轩昂。杨老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和蔼而平静地对我们说:“同学们,进来的大哥哥大姐姐是给杨老师提意见来了。让我们欢迎大哥哥大姐姐给杨老师提意见!”听杨老师这么一说,天真的我们当然都使劲鼓掌,我的手都拍痛了。于是,在掌声中,大哥哥大姐姐们把大字报贴在教室的四壁上,然后扬长而去。
杨老师受过轻微的批斗。说“轻微”,因为学校开批判大会时,杨老师并没有像有的被批斗者一样被押上去站着,而是坐在主席台上,听批斗者的发言。主持人要求杨老师做检查,于是杨老师站到发言席上,她的声音很小,好像有点难为情,她说的那些,我们也听不懂。我们很不理解,我们的杨老师那么好,为什么会“犯错误”呢?至于她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不但我当时不明白,直到现在,也不
明白。
杨老师教我时,我的父亲已经重病缠身,常常要在母亲的陪伴下去省城看医生。每当这时,我便被寄养在杨老师家里—所谓的“家”,不过是杨老师的单身宿舍。杨老师的宿舍很狭窄,除了一张桌子—既是餐桌又是书桌、一个书柜、一张单人床,屋子里几乎没有其他空间了。我住在杨老师家里,短则几天,长则一两个月。杨老师真是把我当作她的孩子了,照顾我的一日三餐,还给我洗澡、洗衣服。那时候,杨老师照顾我的生活可不是为了“创收”,当时,学生因为种种困难住在老师家里从来没有“交费”一说。最大的报酬,就是每次我父母来接我时送给杨老师的糖果点心。那时没有电视,更没有电子游戏,晚上在杨老师家里,我和杨老师面对面地共用一张桌子,杨老师备课或批改作业,我做作业。做完作业后,便翻看杨老师书柜里我读得懂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连环画就是在杨老师家里看的。每天晚上,我都和杨老师睡在一起,她那母亲般的气息至今还温暖着我的心。
后来,父亲还是去世了,当时,我刚满九岁。那天,我去学校上学时手臂上戴着青纱,杨老师看到后,走到我的面前,站了很久,一直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最后轻轻叹息一声,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和脸—写到这里,我的鼻子已经发酸,不知是为父亲,还是为杨老师。
不久后,听说杨老师要调走,全班同学都很舍不得离开杨老师,不少同学都哭了。我和几个同学来到杨老师的宿舍,看着杨老师收拾行李。我们天真地问:“杨老师,你真的要走吗?”杨老师转过身,一一抚摸我们的头,然后点了点头。我又问:“杨老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们以后去看你。”杨老师笑了:“我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说了你们也不知道的。”可是,我们都缠着杨老师,非要她说出她要去的地方不可。于是,杨老师很认真地回答我们:“宝鸡。”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宝鸡”这个地名,我当时真不知道这个“宝鸡”在什么地方,但是,从此以后,我便知道了中国有一个地方叫“宝鸡”,因为宝鸡有我的杨老师!
十几年后的1984年,我乘火车去北京,那是我第一次乘坐宝成线的火车。火车奔驰了十几小时后,我听到列车员在广播里通知:“宝鸡站快要到了!请到宝鸡的旅客做好下车准备!”我的心被“宝鸡”二字揪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往窗外望去,看着那陌生而亲切的城市,心想,哦,原来当年杨老师是调到这里了!她现在还在这座城市吗?她的身体还好吗?
几年来,我在给老师们作报告时,讲到“师爱”总要讲到杨老师。有一次在西安作报告,结束后,有一位老师对我说:“李老师,我就是宝鸡人。你能不能再给我提供些杨老师的情况,我想办法给你找到杨
老师。”
我摇了摇头:“没有。在一个七八岁孩子的心中,只有这些琐碎的记忆。不过,我知道杨老师的名字叫‘杨显英,如果健在,她现在的年龄应该是70岁
左右。”
(作者系原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校长,新教育研究院院长)
责任编辑: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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