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诺阿的阳光笔记
2019-09-24胡建君
胡建君
如果中西方美术可以相互映照的话,雷诺阿笔下的女性大概是最接近大唐气质的。雷诺阿说:“我最喜欢的作品是能给人以永恒的美感,却并不处处向人炫耀这种美的作品。”他被称为是从未画过悲伤作品的画家,认为绘画就是要带给观者愉悦,甚至说“为什么要画雪景?那是大自然在长麻风病”。他永远心系阳光,简单明了。雷诺阿并不是受上帝眷顾的人。他出身贫寒,随遇而安。青年时期作为印象派的开派画家之一,屡屡遭受嘲讽。中年开始被类风湿关节炎所困扰。晚年因右肩膀关节变形,需要助手用绷带把画笔缠在手上作画。但雷诺阿的画作很少传达苦痛或悲悯的宗教情怀,总有着明朗的格调和日常家庭的温暖。
雷诺阿的作品是声情并茂的。少年时他曾加入当时著名的圣欧斯达希教堂唱诗班,天生一副干净温和的男中音歌喉,在他的画中,仿佛也自带明亮的歌声。雷诺阿一生笔耕不辍,毕加索非常崇拜他,买过他的一些作品,视其为大师。但雷诺阿从不自诩为伟大的艺术家,而认为自己用手劳动,只是个工人,一个谦卑的绘画工而已,他临终前尚在喃喃自语:“我才刚开始有成功的希望。”
“软木塞”理论
雷诺阿1841年出生于法国里蒙的穷裁缝家庭,四岁时举家迁居巴黎。当时的欧洲,大多数国家并没有受到工业革命的影响,生活条件简陋。十三岁时,雷诺阿被送到一个彩瓷匠门下当学徒,他的工作就是在盘子边缘描绘花边或在勾好的轮廓里填充色彩。当时瓷器是上流社会用品,图案多是美人、花朵与历史人物等,后来雷诺阿一辈子钟情女性与鲜花题材大概有此宿缘。瓷器上作画的习惯也令他后来的作品特别是女性形象细腻温和,充满柔润透明的光泽。
1862年,雷诺阿考入皇家美术学院,并利用业余时间进入查尔斯·格莱尔画室学画。在这个主张自由教学的巴黎最好的画室,他结识了好几位后来成为印象派主流的画家,比如西斯莱、莫奈、巴齐耶等,他们喜欢在阳光下的枫丹白露森林中自由作画。彼时,大家并不知道,十余年后,他们将掀起艺术史上最轰轰烈烈的一场革命。
六十余年的艺术生涯中,雷诺阿尝试过多种不同的艺术表现风格,但始终是印象派最有辨识度的画家之一。他早期的作品带有实验性和先锋性,对于光色别有钟爱,其色彩体系多限定用高强度纯色的配方,被称为彩虹调色板,光明而悦目。19世纪70年代雷诺阿参加了落选者沙龙,其画风明显打上了印象派标记,甜美闲适的气氛还有丰满明亮的脸和手最经典。1880年代是雷诺阿创作上的转折点,他有机会去意大利等地旅行,在各地博物馆中,被拉斐尔和戈雅等人的作品所震撼。于是他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创作,逐步从印象派运动中分裂出来,转向人像画,特别是女性肖像画,开始在画中尝试取消偶然的光线,通过安格尔式古典主义紧缩的轮廓线和严谨的构图来表现完整的形体。晚年的雷诺阿深受疾病困扰,但美好的家庭生活和身边的模特为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身体愈加苦痛,画面色彩却更加热烈阳光。1914年,卢浮宫收藏并展出了雷诺阿的部分作品,达成了他的夙愿。此时他只能在人抬的轿子上亲历这一盛况了。
雷诺阿的“软木塞”理论很能体现他的人生观。他认为人不应当制服命运:“人生犹如一个软木塞子,应当让它任意飘荡,正如任意漂浮在小溪水面上的软木塞子那样。”约翰·雷华德也称他为淘气的流浪儿。雷诺阿觉得人主要的职责是生活,要尊重生活,而生活的状态应该是愉快的。绘画也要顺应生活,不能违拗心性。他像“軟木塞”一样自由游离于传统和现代之间,举重若轻地解决了两者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将古典主义的形与印象主义的色完美结合在明亮而微妙的、充满诗意的画面中。
女性的线条
雷诺阿说:“我们的家是个女人之家,母亲、加布里耶尔、女孩子们,女仆们以及在家里踱来踱去的模特们给家里最终添上了一种非男性的色彩。”被女性围绕的他一生都钟爱美妙的女人体,曾戏言:“乳房是一种浑圆的、温暖的东西,如果上帝不创造女人的乳房,我或许不会成为画家了。”他喜欢泰然自若的神态,更偏爱少女粉红色的皮肤,到晚年更是如此。雷诺阿经常会把调色板上剩余的颜料画成美丽的玫瑰花,他说“玫瑰花能帮我找出裸体画像中女人肌肤的色泽感”。他不在乎模特的身份和年龄,家中的女仆和帮妻子做事的邻居女孩都会成为他的模特。屋子里的女人们,从厨房到画室,从画室到厨房,经常转换着角色。
那些被知识武装、被华服包裹的女性的身体,因为附加值太多,并不让雷诺阿有归属感。他认为女人不需要有思想,肉体美妙强大的光辉,最接近上帝的意旨。他甚至认为女人不应该受教育,女人的功能跟大脑一点关系都没有。并非出于歧视,他只是认为女人应当简简单单,明明亮亮,不能因为疲于琐事而被遮掩或忽略。他还说自己无法想象和女律师同床。他难得画过一位女诗人的肖像画,整个画面散发着光芒。据说当时女诗人为了打动他,特地穿了一袭白裙,果然雷诺阿一见心喜:“我很久没有画白色的衣服了。”打动他的竟是白色长裙褶皱的细节。
相伴一生的妻子艾琳就是雷诺阿眼里“最好的”那种女性。出身乡下的艾琳不懂艺术,她只是天真地认为雷诺阿天生是画画的,因此必须画下去,无论画成什么样。雷诺阿本身也不是学者型画家,还经常写错字,但他重视感官和细节,始终用简单纯粹的心描绘世间的幸福。初学绘画时,老师格莱尔说:“看来你学油画仅仅是为了好玩吧。”雷诺阿爽快地回应:“那当然啦,如果不是好玩,我才不学它呢!”在1914年战争期间,他竟然提出了一些书生气十足的方案来平息争端,声称废除武器,而用几袋胡椒面代替武器,对方战士会因忙着揉眼睛而结束战争,童话般的思路令人哑然失笑。他还把用绷带绑在手上的笔称为“可以穿上的大拇指”,可见其无邪的童心,与他光明透彻的绘画格调其实是相一致的。
灵感的缪斯
雷诺阿曾经对他的画商朋友沃拉尔说:“我搞不清艺术家怎么能描绘那些城府很深的社交界妇女,我们的一些仆人具有令人羡慕的形体,摆出的姿势宛如天使。”在这些女仆中,雷诺阿最钟爱的是加布里埃尔,作为他的灵感缪斯长达十几年。
加布里埃尔是妻子艾琳的表妹,15岁的她就被艾琳叫来帮忙照顾孩子,从此在雷诺阿家生活了近20年。加布里埃尔带点野性的活泼,面如桃花,前额低平,眼睛深邃,鼻翼上翘,双唇微撅如花朵。更重要的是她拥有能反光的皮肤和丰腴美满的体型,这是雷诺阿眼中女性美的典型,他说:“我一直想要画她,她是巴黎前所未有的最好的模特。”雷诺阿以她为模特先后绘制了几十幅油画。甚至晚年转向雕塑创作时,也将她选作维纳斯的对象。如《拿着珠宝的加布里埃尔》,画中的加布里埃尔一手上抬往发间插玫瑰花,一手自然垂落在双膝间的首饰匣上,美妙而家常,半透明的衣物映照着皮肤如瓷器般圣洁而美好的光辉。
雷诺阿越来越相信简单即是美。他不断减少调色板上的颜色,以期最大限度地控制绘画材料和结果。1909年,他对朋友说他找到了画加布里埃尔的最佳颜色,即“只用一种色调”。他笔下的《加布里埃尔·红衣女孩》,画面几乎只用四种颜色:金色的背景、红色的衬衣、黑色的头发和粉色的皮肤。油彩很薄,整体色调统一,细密的布纹清晰可见,妩媚生动的人物呼之欲出。
人们说雷诺阿晚年画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光。蒋勋有一句评价很恰当:“他垂垂老矣,男性机能完全丧失,面对着她无比丰沛温暖的肉体,那是他无法拥有的青春。这时候,他的人体画开始动人。”描绘女人甚至比拥抱女人更让雷诺阿激动和幸福,他成功地把情欲的冲动转换成了优雅的描绘。
橄榄树下的重逢
平静的家庭是雷诺阿成功的原动力,婚姻稳定,子女圆满的他过着人们可以想见的最正常的生活。他的画商朋友佛拉曾说,雷诺阿的日常生活完全以工作为中心,他像上班族一样在固定的时间去画室,晚上和妻子下棋或玩骨牌后,按时上床睡觉。他对熬夜工作到翌日的作风,觉得可怕。在他的人生观里,绘画只是一件日常和快乐的事,就像日升与月落。即便躺在医院等待手术之时,他还让妻子取来画布和笔,描绘朋友送来的鲜花,直到被推进手术室。
在人生的最后25年,严重的风湿病限制了雷诺阿的活动,他因此搬到普罗旺斯蔚蓝海岸,买下了终日阳光普照的卡涅的雷特庄园。最初交易之時,房产商希望把中间的橄榄树全都拔掉,留出空余场地用于其他建设。而艾琳坚持说,买下庄园的条件就是保留原有的橄榄树。此后雷诺阿绘制了一系列田园生活的场景,风格更为率真自由,逸笔草草中保持着天生的掌控力。在卡涅生活的时光为他的人生画上了光明圆满的句号。
雷诺阿的子孙继承了雷特庄园。在曾孙雅克·雷诺阿的眼中,雷特庄园的橄榄树是他与曾祖父之间血脉相通的精神纽带。某个傍晚,雷诺阿对儿子说:“我不是俘虏,尽管我很懦弱。”他将目光转向地中海的日落:“残留在我生命中鲜活的部分已奔向这道光芒,奔向所有对我来说美好的东西。”这是他的诗意愿景,来自他心头永恒的光芒。
编辑:沈海晨 map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