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能从凉山大火中走出来的年轻人

2019-09-23易方兴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9年9期

易方兴

转折来自于3月31日下午6点那场突如其来的风。

没人预料到这场风的到来。凉山木里地形复杂，地势陡峭，这里气候干燥，原始森林茂密，这场始于3月30日下午5点的大火已经燃烧了整整25个小时。后来的数据显示，一天之内，过火面积由2公顷迅速扩大到了15公顷——相当于15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

3月31日凌晨1点15分，在绝大部分人沉浸于梦乡时，四川森林消防总队凉山州支队的消防员们带上装备出发了。森林火灾是他们的“老对头”了，前几天他们刚刚成功扑灭了附近冕宁县的森林大火，屁股还没坐热，就又去“打仗”了。

四川森林消防总队凉山州支队中队长蒋飞飞喜欢管灭火叫“打仗”。他在最后的朋友圈里写道，“前三天连打了两场，回来衣服泡起还没洗呢又通知走了”。在凉山州消防支队，所有人都有自己熟悉的“打仗”武器，有的是斯蒂尔风力灭火机，有的是水枪，有的是油锯。而凉山支队警勤排新闻报道员代晋恺的装备则是一台单反相机，他常常与突击队员们一起冲在最前线，记录下他们与火搏斗的身影。

他们之中，参加消防工作最久的是赵万坤，这是他在消防工作的第20个年头。最小的则是王佛军，照片里的他略显稚气。他们中有的妻子怀有身孕，有的新婚不久，有的已打算8月份请假回家探亲。

原本，这次森林灭火与之前的没有什么不同，直到那场大风改变了一切。

風起

根据多名参与灭火的人员回忆，3月31日下午6点，四川森林消防总队凉山州支队和当地的灭火队员共689人，全线投入灭火之中。这时，火场突遇大风。

木里火场林下可燃物载量大，每公顷达到60吨左右。由于地面植被和林下可燃物长期堆积，长久以来，形成了大量可燃气体。大风刮来，山火爆燃于一瞬，前线的一部分消防队员被火吞没了。

当地立尔村一位村民拍下了当时的景象：一朵蘑菇云升腾到半空中，像是战争的硝烟。

有逃出来的人说，“你无法想象当时是多么大的火”。四川省林业和草原局防火处副处长王毅也说，爆燃产生的火势一瞬间所吞噬的面积达30亩。

爆燃后，消防战士分两路撤退，一路脱险了，有的甚至跳到对面的悬崖上才得以生还，但另一路的30人失联了。

凉山支队西昌大队四中队一班副班长周鹏今年22岁，是江西宜春人，他从事森林消防工作已经3年了。同往常一样，这次灭火他也没跟父亲周元金说起过。3年来，他灭火无数，但只在朋友圈发过一张灭火的照片。

“儿子不想让我担心。”父亲周元金说，“他总跟我说，没事，爸，我挺得住。”周元金早年离异，独自把儿子抚养成人。为了供周鹏读书，周元金在种田之余，还出去打零工。

如今周鹏终于有了出息，他总对爸爸说这份工作的好处，“稳定，每个月有4000多块钱”，只字不提危险和疲惫。

周鹏自从工作后，过年一次都没回过家。有一年除夕，父子俩视频了好久，周元金给周鹏发了88块钱的红包，说“买点好吃的”。周鹏马上就给爸爸发了个888块钱的红包，说“爸你也买点好吃的”。

当初，周鹏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深思熟虑，最终决定当一名消防员。儿子做了消防员之后，周元金才敢翻修老家的房子，因为之前家里钱实在紧张。如今房子翻修一新，父亲正等着儿子8月份请假回家。

3月31日下午6点的爆燃发生之时，副班长周鹏就在被火吞没的那30人之中。他个子小，但是从不怕苦，总冲在第一线。

和周鹏一样，其他消防队员也很少跟家人谈起过灭火的困难和危险。

直到4月1日这天，网上疯传木里大火的消息，他们的父母纷纷拨打儿子的电话，听到的都是同一句话：“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牺牲

4月1日，30人失联的消息传出后，许多人是心怀希望的。因为在森林火灾中，失联并不意味着死亡。

此前有过许多类似的时刻。凉山支队警勤排新闻报道员代晋恺这些年里写过多篇新闻稿件，其中很多关乎生死。最危险的一次是2005年，当时也是在木里县，东孜牧场燃起了遮天蔽日的大火，灭火突击队被突然燃起的大火包围了。

“就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里，四周就已经被浓烟笼罩，烟雾里的太阳就像一个烧红的铁饼，斜斜地挂在天空中，山里的微风每吹一下，肆虐的白烟就更浓一分。”代晋恺在报道里写道，两个藏族向导把水壶和给养扔在地上，嚎啕大哭。躲避烟雾的战士们把头埋到最低，有人开始啜泣。

没人不渴望活着，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从不恐惧死亡。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又是一阵风，一阵改变风向的南风刮过来。当时的老班长站了出来，大喊：“活着走出去！”

十多米的路，消防战士们仿佛跑了10年。在两个灭火弹的掩护下，他们得以生还——有些人的眉毛被烧掉了。

此次牺牲的孔祥磊，也出现在代晋恺写过的一篇报道里。那是在2018年的一次火场中，作为突击队长的孔祥磊已经是第三次给自己的斯蒂尔风力灭火机加油了。这款灭火机由于灭火能力强，是森林消防员的主力装备。但由于长时间使用它，孔祥磊的体力已经不足了。突然，一棵直径50厘米的大树朝孔祥磊和新兵罗传远砸来，孔祥磊大吼一声“小心”，把罗传远一把拉到自己身边，而大树几乎擦着罗传远的头盔倒下。

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顾不得感慨，又冲上了前线。

对于从事森林灭火多年的消防员来说，几乎人人都能说出几个和生死有关的故事。小腿被木条刺穿、从70度的斜坡摔下去、被热浪击飞……但下一次森林火灾来了，冲到最前面的依然是他们。

4月1日这天晚上7点，周元金还在地里做农活。一位乡亲看到新闻之后，催他赶紧给周鹏打电话。周元金给儿子拨过去，“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他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儿子肯定在山里，手机没有信号。”然后他又给儿子发去微信视频请求，依旧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