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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劫(中篇小说)

2019-09-23李骏虎

红豆 2019年9期
关键词:木村太原日本

李骏虎

引子

东门外来了个耍猴儿的。戴着一顶掉了圈儿的破草帽,一手牵着拴猴子的长绳子,一手扬着一条鞭子。猴子有两只,一大一小。小猴子像个害羞的孩子一样趴在耍猴人的背上,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眼神惊惧地打量着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大猴子脖子上拴着绳子,头上戴着插着两根雉鸡尾羽的英雄翎子,两只前爪平端着金箍棒,像人一样直立着跑圈子。耍猴人手里的绳子轻轻抖一下,它就把两只后爪跳起来从金箍棒上越过去,眼神不断地在耍猴人的脸色和手里的皮鞭上游移着,表情惊恐而可怜。耍猴人牵绳的手里还提着一面小铜锣,拿鞭子的木柄敲一下,大猴子就翻一个跟头。

进出城门的人渐渐围拢过来,城门楼上的两个日本兵也被吸引了,一个半张着嘴,一个瞪圆了眼,端着大枪嬉笑着朝下张望。城门口检查行人出入的伪军和警察看看鬼子的脸色,没有叫驱赶的意思,索性也探头探脑地看起热闹来。走江湖卖艺的都是人来疯,耍猴人看到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上来,开始跟猴子做起戏来,瞪起眼睛指指画画地骂猴子:“呸,你个长毛的畜生,你打扮成这个样子,你以为你穿上人的衣裳你就成了吕布?还是成了周瑜?你看什么看,你瞅什么瞅?你看着哪位大姐长得像貂蝉?还是像小乔?嗯,我把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畜生!”猴子被骂得用爪子捂住了小红脸。耍猴人一步步逼前,它一步步后退,突然两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就像那戏台上被气死的白脸小生。人们被逗得哄笑起来。耍猴人耸耸肩膀,小猴子从他身上溜下来,摇摇摆摆地走到大猴子身边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扳后腿。耍猴人也蹲在旁边假装着哭丧:“你看你气性还挺大,我骂你两句你还气死了。你死了不要紧,这年月我拿什么给你买棺材啊?让你儿子替你求求好心的爷爷、奶奶、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大哥、大姐吧,我又不是你的孝子贤孙,犯不上给你披麻戴孝,我把你个长毛的畜生!”他把手里的小铜锣“当啷”扔到地上,小猴子蹿过去捡起来,把铜锣翻过来顶在脑袋上,转着圈儿走,让人们往里面扔钱。人群松动起来,这个年月谁还有闲钱扔给猴子啊?看见小猴子走过来,都扭过脸转身讪笑着躲开了。

耍猴人见状恼怒了,他一鞭子把大猴子抽起来,呵斥道:“起来,你还有心思装死,再装就真要饿死了,我们都几天没吃饭了?几天了?几天了?”看来是真急了,问一句抽一鞭子,把猴子打得也恼了,冲他龇出长长的犬牙来嘶叫,招来主人更加凶狠的鞭子。几个没走远的人站在远处用内疚的眼神望着这一切。

正闹腾,一队巡逻的日本宪兵从城门里出来,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腰里悬着倭刀的小队长指着耍猴人骂道:“八格牙鲁,三宾地给!”三个宪兵呼啦地冲上去,两个架住耍猴人,一个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地打起耳光,打得耍猴人啊啊地惨叫,嘴里冒着血沫子哀求:“先生啊,别打了,我的良民的干活……”小队长不理他,走到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的大猴子跟前,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来,俯下身,另一只手撑着膝盖,笑眯眯地向猴子伸出手掌。猴子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试探着伸出爪子从他掌心里拿起糖来,先嗅了嗅,几下剥开糖纸,举到嘴边一口咬掉了半个。它的小脸儿顿时舒展起来,甜蜜的味道让它从惊恐里醒过神来,把剩下的半颗糖扔到嘴里,对着小队长开始不住地鞠躬作揖,把鬼子们逗得前仰后合。

小队长腆着肚子笑够了,扭头喝令宪兵停手。他摸摸猴子毛耸耸的头,指指耍猴人,抬起双手做了一个凶狠的鹰爪动作,猴子抬头望着他揣测着意思。小队长把手指指向耍猴人的鼻子,挥动另一只手掌示意猴子发动攻击。猴子扭过头去望望主人,又回过头望望鬼子。小队长拍了拍刚才拿糖的口袋,瞪起两眼甩了甩下巴。耍猴人惊魂未定地望着猴子,眼睛越睁越大。猴子吱的一声跳起来,扑到他头上,对着鼻子就是一口。耍猴人惨叫起来,挣扎着去抓猴子,双臂却被日本兵死死地扭住了。日本兵发出开心的大笑,城门口负责检查女人出入的婆娘用衣袖掩住了眼睛。

“吆西!”小队长眉开眼笑地走过去,把猴子从耍猴人头上抱下来,又赏给它一颗糖。耍猴人满脸是血瘫坐在地上,他的鼻子只剩下了半个,呼吸之间吹起一个巨大的血气球,倒伏在那里呻吟着。小队长走过去,抬起皮靴踢了他一脚,耍猴人哼哼着抬起头来,淌满血的脸上张开两道眼白,哀哀地望着日本兵。小队长指着大猴子对他说:“你的,猴子,我的,进上。”耍猴人的眼白还呆呆地望着他,一个穿黑衣服的警察跑过来,提醒道:“太君的意思,让你把猴子给他,你还不快点个头!”耍猴人哀求道:“猴子是我的饭碗啊……”警察悄悄给他使个眼色,啧一声骂道:“死脑筋,你的命重要还是猴子重要!”转身对小队长鞠个躬,赔着笑说,“太君,猴子,你的,进上的干活。”小队长左右看看远远围观的人们,撇着嘴角闭闭眼,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联银票,扔到耍猴人身上,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示意宪兵抱上猴子,摇摇摆摆地进了城门。

耍猴人呆呆地望着日本兵消失在黑乎乎的城门洞里,从地上抓起一把浮土按在自己鼻子上止血,痛苦地哼唧着。这时候,受到惊吓的小猴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把那张票子捡起来,塞到耍猴人手里,哀伤地蹲在旁边望着悲惨的主人。警察低声地劝着耍猴人:“快走吧,你这是打雁的被雁啄了眼,东门里不远有一家济世堂药铺,去上点白药止止血吧。”

耍猴人囔声囔气哭泣着说:“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把饭碗子砸了!谢谢老哥啊。”挣扎着站起来,收拾东西。

警察冷笑两声,低声感叹道:“要说你这猴子可比我更会当汉奸啊。我是为了家里那几张嘴没法子干这个,挣的还没拉黄包车的多。你这猴子倒好,直接去吃‘皇粮了!这世道,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有啊!”他仰头看看蓝汪汪的天,转身往城门口走。一股小旋风在他面前打着转儿,他冲着旋风连吐几口唾沫,嘴里恨恨地念叨著:“旋风旋风你是鬼,刀子斧子剁你的腿……”

忽然听见身后人群乱喊叫,一回头,看到耍猴人纵身跳进了护城河,怀里黄乎乎的好像还抱着那只小猴子。巡警赶紧吹着哨子跑过去,看到护城河油腻腻的浓绿水面上荡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散开来。

上部   杏岭春寒

晌午时分,通背拳师徐克功走出太原大东门街上的济世堂药铺,从晋王宫西侧的西肖墙路拐进南华门巷。巷口的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日华亲善”“共存共荣”的标语,遮盖了原先阎锡山的“主张公道团”刷在墙上的几个大字:“做好人,有饭吃!”

往年的这个时节,晋王府花园里的杏花已经开得很热闹了。那几百株老杏树从明朝开到民国,无论盛世乱世,年年春二月都像天上的白云飘落在东城的这块高地上,待到春浓,落花又乘着东风飞雪般弥漫大半个太原城。因为地势高,老百姓美其名曰杏花岭。晋王府土筑的宫墙早就在五百多年的风雨中化作泥土,在没有了围墙的花园里,老杏树年年遵从时序花开花谢,到今年却绝了种!—— 去年冬日本人进城后,满世界搜查劫掠,足足祸害了四十多天,杀人如割草,还把晋王府的老杏树都砍光了,好好的园子拿车轮子压得平展瓷实,成了练兵的操场。

望得见家门的时候,迎面来了一队出去巡逻的日本宪兵,踩着牛皮靴齐步走,背着大枪哗啦哗啦地开过去。徐师让在一边,站在前排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这些除了嘴角下垂外和中国人一张面孔的东洋人。穿黄呢大衣的军官骑在马上,笑容可掬地向徐师举了举手里握的马鞭,睁大眼睛问:“饭的,吃了?”阳光照在他腰间指挥刀玉制的刀把上,帽檐下的面孔半明半暗,面孔俊秀,笑容很热情。

从日本军官的马头上望过去,对面围墙内的两株老梧桐树开满了紫红色的花朵,桐花甜丝丝、黏腻腻的芳香夹杂着东洋马的汗腥味,一股股钻进徐克功的鼻孔里,让他想打喷嚏,他对着军官微微颔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平常中国老百姓见了日本人都得鞠躬行礼,不然就得挨马鞭和枪托。徐师心里顶着一口气,弯不下腰来,日本军官也没为难他,撇撇嘴角,点头说:“吆西!”催马走过去了。

徐师等他们拐过街口,把视线放回地面上,转身走路,心里琢磨:这些个东洋人跟中国人一個长相,还都是些小矬子,头上又没有长角,怎么就能把中央军和阎锡山的人马都打得稀里哗啦的呢?打仗前听人说阎锡山在兵工厂下了血本,晋绥军的手榴弹里装的都是双份炸药,日本人根本不是对手啊,咋就被人踢着屁股一路撵到了黄河边?这样寻思着不觉走到了自家门前,抬起手来拍打门环(几十年摸砸药材,他的手指都被染成了棕黄色)。停会儿,大门上的小暗格开了,徐师母一双略呈三角的眼睛在里面张了一下,传来拉动门闩的声音。徐克功进来,转身把门闩插上,徐师母问:“回来啦?”她秉承着妇德,为夫者讳,半辈子从未直呼过丈夫的名字。

“嗯。”徐克功几步走过四合院两边摆放着空兵器架的沙土地,撩起袍子的下襟抬脚走上台阶,徐师母扭动着小脚紧紧跟在后面。贴着棉纸的雕花风门推开了,女儿英桂迎出来,初春的阳光照得她饱满的额头上金黄色的细小茸毛纤毫毕现,她笑嘻嘻问:“爸,回来啦!”高高撩起棉门帘让父母进去。

进来厅房,徐克功拧身在黑色长条几前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拿起八仙桌上的黄铜水烟锅来含住烟嘴,像一个铜钩子挂在嘴上,又掀开烟锅上的烟盒盖,捏出一撮黄亮的新烟丝,三根手指轻轻地揉成团,塞进烟锅里,用铜烟杵捣实在了,捡起搁在桌上碟子里的火纸来,吹着了,凑在烟丝上呼噜噜吸了两口。英桂还没放好门帘,徐师一锅烟已经抽完,拿起碟子里的银针挑松了烟灰,鼓起腮帮子猛力吹了一口气,烟灰飞弹出去。他扑一扑落在衣襟上的烟灰屑,把水烟锅搁桌上,接过徐师母递过来的泥筋短嘴捧壶,对着壶嘴喝了两口热热的大叶茶,鼓动四四方方的腮帮子让茶水在嘴里呼噜噜刷了三遭,咽了下去,核桃大的喉结在棕红的脖子里上下滑动着。自去年初冬举家从太原避祸回到老家洪洞县的乡下,他每天的日子都是在练功和采药中度过,村野的太阳晒黑了他的皮肤,红薯和棒子面儿让他原本健壮的身躯略显精瘦,关老爷一样的丹凤眼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只有眼睛里绵善、豁达的神情依旧。

徐师母在八仙桌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努力歪过圆滚的身子来打量着丈夫的脸色问:“看着不高兴,日本人不好好的吗?”

徐克功把手里的茶壶搁桌子上说:“来者不善!”

“走的时候不是嘱咐你去了少说话吗?”

徐师从细长的眼角严厉地看了老妻一眼:“我根本就没有说话!”

英桂站在父母跟前的脚地下,手扶着八仙桌,扑闪着毛眼眼问:“爸,日本人给你们开的什么会呢?他们说话呜哩哇啦,你能听懂吗?”

徐师仰头看着闺女,眨眨眼,有了点笑容,口气也像棒子面发糕一样松软起来:“有的日本人也会说中国话。”扭过脸去低声对徐母说,“给我们开会的是维持会的汉奸,日本人就是在旁边坐镇。”

“说的什么事?”英桂急着知道究竟,徐师母也望着丈夫。

徐师冷笑一声说:“叫咱们东门这一片儿选个人出来当保长。”

“咱这一片儿的保长不是跟着阎锡山跑了吗?”徐师母瞪圆了眼睛。

“跑了的是阎锡山的保长,日本人让选的是给他们当狗腿子的人,说白了就是在维持会手下当汉奸!”

英桂急了:“哎呀爸,你会耍拳,日本人不是要让你当保长吧?”

仿佛一片黑云笼罩在了徐克功的头上,他下意识地摇摇头。徐师母也沉不住气了,问:“都是些什么人里选出的呢?”

徐师干咳一声,又端起了水烟锅,鼓捣着说:“东门这一片儿有头有脸的都被叫去了,前清当过官的两个老的——吴老爷、赵老爷,中学给英桂当过老师的杜雪圃,开旅馆的杜家弟兄俩,布行的康老板,卖古董的老苗,还有咱药铺隔壁杂货店老梁,八九个人吧。一说让选保长,谁都不吭气了。日本人当下没翻脸,给了三天时间让我们自己商量一下谁当这个保长,选出来到海子边的市政公署去登记,推不出人来就都抓起来。”

吓得英桂吐了吐舌头,徐师母喊起来:“哎呀,这可把人熬煎死了,我说别着急回太原吧,你非要回来,不就是为了埋在炕洞里的两罐银元吗?看值得不值得……”

“低声,隔壁就是日本人!”徐师啧一声打断婆娘,丹凤眼圆睁,徐师母抬起胖手捂住了嘴。——就在几天前,日本人让太原行政公署贴出布告,凡市民手里有大洋、白银和国民政府的法币、阎锡山发行的晋币的,限二十天内到日本银行兑换成“联银卷”票子,法币和晋币逾期没兑换的全部作废,发现私藏大洋和白银的一律枪毙!

徐师低声责怨女人:“不是那两罐银元的事,你婆娘家不懂!”又装起一锅水烟来,专心呼噜着,紫红的脸膛全是心事。母女俩望着他抽烟,谁也不敢再吭气,英桂抿着嘴坐到了杌子上去。抽完一锅,徐师用银针挑掉烟灰疙瘩才说:“阎锡山打不过日本人,跑得不见面,山西迟早要被日本人都占了,咱不回来也逃不过去,当老百姓的往哪里跑?世道不太平,可总得活人吧,回来还有个药铺子能养活你们娘俩。再说日本人也要吃饭,不可能把人都杀光了,反倒是不回来跟真的怕了小日本似的!我提前让家喜回太原打听消息,家喜说日本人贴出安民告示,让留下的人写信吆喝跑了的亲戚朋友都回城,凡是回来的人家都发还家产,该做买卖的做买卖,该上班的上班。只一条:抓的是八路探子。家喜说家门的锁还好好的没被贼撬了,咱这才回的太原嘛。”

徐师母心服口不服,也抱怨道:“哼,家喜什么都打听到了,就是没有打听到隔壁成了日本人的宪兵队,这一到半夜鬼哭狼嚎的,瘆人不瘆人!”

“家喜心里肯定害怕么,心慌忽拉地跑到家门口看了一眼,他能知道日本人在隔壁鬼捣什么?”徐克功冷笑一声,“隔壁如不是日本人的宪兵队,咱家也早被贼偷了,全太原城里十家倒有九家被撬了门,阎锡山的督军府(省政府)里的桌椅板凳都被偷得一把不剩!”

“看看!”徐师母拍着巴掌感叹,“看成了什么世道了,日本人来之前家家户户睡觉都不关大门,半夜天气变了脸,巡警就进来敲窗户叫你收院子里晾的衣裳。这怎么日本人一来,贼娃子一群一伙都从地下冒出来了!”

英桂只关心着母亲说的隔壁宪兵队的事,问她妈:“妈你刚才说隔壁怎么啦?我怎么没听着动静?”

徐母说:“上刑罚哩,叽里呱啦地叫,你娃娃家睡得沉,听不见。”想起什么来,一拍大腿面叫道,“哎呀,光顾说話了,该做饭去了,你家喜哥还在铺子里饿着!”双手扶着膝盖撑起身子来,指着地下从风门玻璃照进的日影说,看看都什么时分了!

被炮弹劈断枝杈的柳树执拗地按时令飘飞起柳絮,空气中流窜着捉摸不定的腐烂的臭气和潮湿发霉的气息。午饭后,徐克功又穿过东肖墙路去往大东门街上的药铺坐诊,替换徒弟家喜回来吃晌午饭。拐过巷子口煮元宵的饭摊,远远望见大东门的门楼子上高挂着三条白布标语,横幅挂在滴水檐下,写的是“中日亲善为中日和平之基础”;两边的门柱上各自垂挂着一条,右边是“扑灭共产主义”,左边是“绝对信赖大日本军”。底下的城门洞上方挂着一面膏药旗,像一条白色的大围裙上涂着一颗猩红的大药丸,原先阎锡山防共保卫团用石灰刷在墙面上的“剿共救国”四个字,中间两个字被遮去了一半。

“哼,倭寇!”徐克功嗤之以鼻,跟庙里关老爷一样的丹凤眼眯缝起来,脚下没停,双手背在有些微微佝偻的脊背上,不疾不徐地走向街边自家的药铺。作为通晓中医的通背拳传人,他每日精研两本书:《本草纲目》和《忠义拳图稿》,没工夫去翻看阎锡山发给各家各户的防共小册子,他不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也没见过共产党长什么样子,寻思着无非就是李自成的农民军和太平天国起义那样的吧,造反最多不太平,倭寇的祸害却比八国联军还要大,要让中国人给他们当牛做马。阎锡山讲过的话他未必都赞成,有一句他是赞成的,在晋省各界人士赴韩国参观团欢送会上,阎锡山说:“朝鲜被日本殖民,使我深感亡国之民不如丧家之犬,生命、财产、廉耻都无以自保,你们去到朝鲜目睹事实,回来报告给全省人民,以自警警人,让山西人民对亡国惨痛有一个比较清醒的认识!”谁知道话音没落地,太原就被日本人占了!

临街的一排铺面,清和元头脑最排场,两层的店面,年月太平不太平,老太原人都习惯了天天清早来这里喝一碗傅青主传下来的八珍头脑糊汤,先吸溜一口汤,嚼巴着汤里黄芪煮的羊肉,咬一口大馅烧麦,夹一筷子腌韭菜,佐一壶烫好的黄酒,醇厚爽口,符合山西人的个性。眼看着好景也不长了,听说跟着侵华日军来太原做买卖的日本商人正逼着清和元的董老板把店面盘给他开日本酒馆!大东门街不在太原的闹市地界,热闹的地方在钟楼街和柳巷一带,跟着军队来的日本商人在柳巷开了两家酒馆,陪酒的都是日本的艺伎,还有一家专门给日军开的慰安所。清和元北边是家照相馆,被日本人征用了给老百姓照良民证相片。徐师还记得民国二十一年晋西北闹红军,阎锡山的防共保卫团征用了这里给人们照“好人证”相片,也热闹过两年,现时玻璃窗上正贴满了电影明星的照片,还有些戴着簇新的瓜皮帽、穿着洋布长袍的青年的合影,之前大户人家老太爷闹寿的全家福不见了,大概太原城里有头脸有办法的都跟着阎锡山跑去黄河边了。紧邻着照相馆就是徐家药铺济世堂,比较清和元的食客盈门和照相馆的头面光鲜,济世堂赭黑色的铺面很不起眼,弥漫着清冷寂寥之气,门面上挂着一幅字迹斑驳的榆木板对联,上联写“但愿世间人无病”,下联写“宁可架上药生尘”。横批“平康兆民”。是徐克功的父亲通背拳名师徐秀清的亲笔。

世道不太平,药铺只开着半扇门。徐师正要撩门帘进去,从下首梁老板的杂货店里转出一个人来,上来就打躬作揖,满脸堆笑地问候。徐师收住脚,眯缝着丹凤眼打量他。西晒里,只见这人佝偻着一副瘦高的骨头架子,快三月天气还裹着油亮的黑色破棉袄、棉裤,光头带一顶大小不合适的瓜皮小帽,刀条脸上饿纹入嘴,龇出一排焦黄的大马牙来只顾着赔笑,眼角还挂着两颗风干的眵目糊。徐师拿手指指定他,张开眼问:“嗨呀,好家伙张九饼,你还在太原哩!”

张九饼讪笑着说:“好我的徐师父,我还能去哪里?阎老汉跑的时候也没顾上吆喝我啊!”腰更加弯下去些,小声说,“我的毛病你老人家知道,离开太原还有个活路吗?”

这人是东门一带有名的赌鬼、烟鬼,靠着给城里大户人家的红白喜事帮闲为生,没着落的时候就在街上的各家铺子里转圈圈,不拿出三瓜俩枣来打发不走,是个让正经买卖人头疼的泥腿无赖。他也不笨,会看眼色,知道徐师是个拳把式,药铺里味儿也重,从没敢到铺子里来捣乱。倒是徐师看他被烟土熬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医者仁心,断不了叫住他,给他口袋塞一把甘草叫没事了放嘴里嚼,指望他能戒了烟。

徐师嫌张九饼身上有鸦片烟味,从来不让他进铺子,怕坏了药性。这时对张九饼说:“也是,现在谁还顾得上谁啊!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进去给你抓把甘草。”扭身要进门,张九饼想抓住徐师,伸伸手没敢,连叫几个徐师父,打个哈欠的工夫两眼开始淌泪,赶紧用手掌去擦,嘴里说:“不用了,不用了,甘草不顶事了。”又揪着袖子擦眼睛,毒瘾发作的人眼睛变成了晋祠的难老泉,怎么也擦不干净,只好像个受了委屈的娃娃一样不停地拿脏兮兮的袖筒擦着脸上的鼻涕和泪水,呜咽着哀求徐师:“你老人家心好,药铺里有治病的罂粟壳给我一两片泡茶喝吧!”徐师说:“从来没有那东西。”不想看张九饼出洋相,往后退了半步。

“好我的徐师父哩,我知道药铺子里都有止疼的烟土膏子,好歹给我点过了这个难关!”他从指头缝里露出丧家狗般哀哀的目光。

“我從来不用那些东西!张九饼,太原都成了日本人的了,你还是这毬势,你好歹把这东西戒了,活得像个人样子!”徐师瞪他一眼,撩门帘进了铺子。烟鬼扑了空,瑟缩着靠在墙根,歪歪斜斜站在那里,身子几乎双曲起来,像只进了油锅的大虾,流着涎水口齿不清地骂着:“日本人,我日你先人!遭死老子了!”

张九饼本名张久炳,原先在双龙巷有一处祖宅,他爸活着的时候还有一间买卖不错的粮油铺子,也算个殷实人家,因为是独子,父母溺爱得不得了。自古慈母多败儿,张久炳自小游手好闲,爬上房去用麦草堵街坊烟囱、套走邻居家的狗偷着煮了的事常干,操碎心的母亲终于一病不起,睁眼看着他娶了媳妇才撒手人寰。本指望成家后能有个管束他的人,没想到张久炳娶亲后更是嗜赌如命,竟然把祖宅和媳妇都输给了人,活活把他爸也给气死了。老汉死后张久炳索性把铺子也卖了,天天泡在赌场,成了东门一带的一个笑料,被人喊成了张九饼。那个年月阎锡山正联合着冯玉祥跟蒋介石打中原大战,顾不上治理民生,没打过老蒋,反而被人家逼着下野出洋,扔下山西跑去了大连避难。冯玉祥的西北军鼠窜般进入山西境内。这些吃不到老蒋的军饷的杂牌军胁迫官府,抢粮拉伕,制售毒品卖给山西的老百姓。张九饼输光了家产,走投无路,就替西北军倒卖烟土和“金丹”(一种形似绿豆,颜色或粉红或杏黄的毒丸),自己也染上了毒瘾,成了双料的赌鬼和毒鬼。阎锡山复出后在全省推行禁毒,张九饼想办法混入了禁毒巡缉队,跟小队长串通,把查没的鸦片烟偷着倒卖出去,坐地分赃。对于他这样一个鸡鸣狗盗之徒来说,知法犯法、监守自盗的日子就是天堂般的生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好景不长,阎锡山又被日本人赶出了太原!当大炮还在太原城外很远的地方闷雷般地轰鸣的时候,阎锡山叫省政府贴出布告,为防止日军飞机轰炸,紧急通知民众撤出太原。老百姓一下子就炸了窝,拖家带口、呼儿唤女、大车小辆地往城外拥,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当兵的守在各个城门口只许出不许进,防止日本特务混进来。城门口正因为抢道争吵,天空传来一阵陌生而不祥的嗡嗡声,脚下的地皮微微发颤,就看到涂着膏药旗的飞机(据说是缴获东北军的)像蝗虫群一般投下阴影。人们在炸弹的呼啸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哭喊叫骂着,人流像开闸的洪水从各个城门口向着四野的庄稼地和树林子里流淌,徒劳地寻找着可以躲避炸弹的安全地方。

最后城里除了守城的军队和省政府打点行装的公务员,就剩下了那些无处可以投奔也自觉命不值钱的穷人,还有叫花子和拾荒者,去哪里生活都一样艰难,索性就打算死在太原了。再就是像张九饼这样的在恐惧中更加觉得兴奋的惯于趁火打劫的流氓无赖,他们早已没有什么做人的尊严,也就不在乎太原城是阎锡山的还是日本人的,只要不被炸死,就可以苟且偷生为非作歹。张九饼没被炸死,不是命大,是托福阎锡山的福。之前省府动员民众把各条街上准备植树刨的坑都深挖扩大成一个个小小的防空洞。最后一拨日本飞机轰炸过后,日军开进城里之前,硝烟散尽,太原城里的每一条街巷都空无一人,时间仿佛停止了。张九饼从一个树坑里探出脑袋,他转着圈子看看,确定没有日本兵,拨拉着头上的灰土爬出来,蹲在那里像个被踩住尾巴的丧家犬一样吆喝了一声:“有活人吗?”然后他看到远远近近的树坑上,一颗又一颗脑袋探出地面,像受到惊吓的地老鼠一样张望着,都是些跟他一样的角色,光棍、流氓、叫花子、拾荒的。他们像大地震前纷纷出洞的老鼠和蛤蟆一样,慢慢地聚拢在一起,奔向往日里只敢绕着走的雕梁画栋的省政府的朱红大门,在日本兵到来之前破门而入,开始第一轮偷窃和抢劫。省政府大院除了些破旧的桌椅、板凳和坏了的电话,并没有什么值得拿走的东西,进山钟楼上那四座大钟也停摆了,表盘比磨盘还大,搬不动,他们悻悻离开,散入大街小巷,开始洗劫人去楼空的富商和大户人家。这时候,最后一队从前线败退下来的晋绥军穿城而过,他们大概想补充点给养和过冬的棉衣,砸开了几家商铺,货架上都空空荡荡的,而留下来的穷人家里本来就缺吃少穿。这支军队只收拢到游商小贩在轰炸中扔下的几辆小车和挑子,匆匆忙忙地出城向南而去了。他们侥幸没被俘虏,还算是武装力量,不像张九饼他们一样有时间慢慢在大户人家的院里挖掘带不走的金银财宝。

张九饼是窃贼,也因为留下来当窃贼成为了日军在太原暴行的见证者。他和一个跟家人走散的外号叫“假女子”的小后生成了伴儿,白天在残垣断壁里躲避日本人搜查,夜里潜入大户人家院子里找寻藏匿的财宝。日军进城后,展开过筛子一样的洗劫,家家户户有人没人都要搜查一遍。枪声响了四十多天,并不密集,而是冷不丁噼噼啪啪几声,像魔鬼的鞭子抽打着奄奄一息的太原。鬼子兵把全城活着的人都集中到了几座庙院里,每天每人只给一个小面包,人们为了抢着喝一口冷水,像狗一样围着水桶撕抢。张九饼和假女子找地方埋好偷来的财物,也混入了押往庙院的人群里。后来日军把老弱病残放回了家,把青壮年都留下来组成清道队搬运掩埋死尸,进行战后的市区清理。张九饼才看到太原城的犄角旮旯里到处都是被鬼子炸死和打死的尸体,城里城外有四五千死人,鬼子担心天热起来后发生疫情,让清道队把尸体都运到城外覆盖上石灰深埋了。埋完人,接着拆除晋绥军建在各个路口阻挡日军坦克的土石壁垒。有一次,张九饼看见好几千穿着晋绥军的蓝布军装的俘虏从小东门的营房被押出来,排着长长的队上了一辆辆卡车,被拉到城外去了,烟鬼心说肯定是被执行枪决了。过了几天日本兵又押着一拨俘虏出了城,后来才听说俘虏不是枪毙了,是被送去了山西各地的煤矿下井,最远的被送到了日本本土当苦力。

张九饼和假女子还有一个从河南来的“流窜”一组,他和流窜装车,假女子拉车。听说俘虏都要被送去当苦力,假女子脸都吓白了,哭声囔气地问烟鬼:“哥,要是咱也被送到日本咋办?”张九饼把缠在鼻子和嘴上挡味儿的破布扯到下巴底下,撇着嘴角嘿嘿笑笑说:“那不正好?就当是去东洋留学了!”假女子就抽抽搭搭起来:“哎呀,真那样的话,我爷和我妈谁养活啊……”张九饼哼一声:“干你的活儿吧,这年月,他们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快拉车吧,被日本人瞅见了要挨枪托儿!”假女子弯下瘦弱的腰肢,绷紧了拉带,左手扶着车辕,抬起右臂来用脏兮兮的袖子抹着眼泪。

尸体和路障都清理完后,日军让登记了户口的居民来清道队认领家人,没人认领的视同战俘对待,送去挖煤或到工厂当苦力。假女子被家人领回去了,张九饼没人要,眼看就要被押上卡車,也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他命不该绝。那天正好缠在裤带里的“金丹”吃完了,毒瘾发作加上过劳和营养不良,瘫倒在地上打摆子,涕泗横流,双手在地上抓挖半天,又把脏土摸得满脸花。日本兵看到是个鸦片鬼,围上来嘻嘻哈哈地看热闹,末了让一个汉奸从身上摸出小半包白粉来,用手指抹到了张九饼的牙花子上,救了他一命。

张九饼后来才知道,不是自己命好,更不是日本人菩萨心肠,他们对中国人里的鸦片鬼总是网开一面的。不知道为什么,鬼子很优待吸毒鬼。

乱世里,老百姓家家一天只吃两顿饭。

城门楼子的暗影快过街时分,徐师和徒弟家喜开始给铺子上板关门。日本人实行宵禁,斜阳压上城墙垛口街上的商铺就都打烊歇业了,走夜路碰上巡逻的宪兵,不是当八路的探子抓到宪兵队,就是送到工厂和煤窑去当苦力。家喜夜里看铺子,就把被子铺在柜台上睡觉,也不敢点灯。徐师嘱咐徒弟几句,看他上好了门,背抄着手往家走。听见城外归巢的黑老鸹吵闹成一片,回头望一眼城墙上空晚霞里起起落落的那些不祥的鸟,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徐克功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家。进了门,先让徐师母回屋,他一个人在院子当间低头踱步,琢磨着明天该找那几位商议商议怎么应付日本人让选保长的事情,就听大门上的铁环被扣响了。徐师寻思着是不是谁家有了急症病人,医者仁心,未及多想,转身疾步往门口走,一边抬眼看看已经墨蓝的天,也没问一声门外是谁,就手拉开门闩。拉开门,一时呆住:门外暮色中站着一个日本军官,尖顶军帽上一颗黄五星,笑眯眯地望着他轻轻点头。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徐师一愣怔,想到这句老话,即使隔壁就是日本宪兵队,天天出门能碰上日本兵,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日本人会找上门来,此刻就算他一身功夫,也难免心里发慌。“什么事?”他的手在门后紧握着门闩,看了看日本军官身后,只跟着一个肩扛大枪的短腿士兵。

日本军官身量稍高,也不像常见的日本兵那样僵硬,笑容可掬地又点点头,用不很熟练的中国话问道:“你是徐师父吧?”

徐师看到他身后的鬼子兵并没有平端着上刺刀的步枪,那颗为徐师母和小英桂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手放开门闩,从容地站好身姿,反问道:“有什么事吗?”

军官上前一步,眼神热切地说:“我们,中午见过面的!”

“哦。”徐克功想起来了,眼前正是中午碰上的那个骑在马上跟他打招呼的日本军官,他点点头,猜测不到他的来意,他是来借什么东西的吗?日本宪兵队还会缺什么呢?

“我的名字叫木村秀。”军官看到他想起来,很高兴,“徐师父,方便到府上拜访一下吗?”

“这……”徐师担忧着英桂母女,迟疑着。偏偏这时候英桂一身紫色云领对襟紧袖衣靠,手提凤齿镰从练功的西屋跳到院中间来,嚷嚷着:“哎呀爸,你关个门关了半个月,你还教不教我新路数了!”大辫子甩到背上,绷起脚尖耍了一招丹凤朝阳给徐师看。门洞里黑乎乎的,又有徐师的背挡着,她看不到门外的日本人。木村站在徐师近处,刚好从徐师头侧的门缝里看到英桂舞镰,暮色朦胧中,他看呆了。

徐师转过身来望着女儿说:“今天有客人,不练了,吆喝上你妈去烧壶水泡茶。快去吧!”英桂这才觉察到门外有人,吐一下舌头,风快地跑回去了。看着英桂钻进了屋里,徐师才回过身来把门打开半扇,面沉似水地对木村说:“先生请进吧,小家小户,也没什么可看的。”他抬眼看了一眼木村身后的日本兵。

木村回头对跟着他的兵说了句日本话,日本兵打个立正回答:“哈依!”侧过身去在门外站岗了。木村高兴地迈过门槛,站在门洞里望着院子两边摆放的兵器架子,兴奋地感叹:“这就是中国的十八般兵器了吧?可是为什么架子上是空的?”他疑惑地望着徐师,徐师担忧着那娘儿俩,回身把大门虚掩上,回答:“这是先人留下的老东西了,兵器没了,光剩下架子了。”

木村看他一眼,没有追究下去。徐师抢在前面带路,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走过院子里的沙地,上了台阶。掀门帘之前,徐师大声地咳嗽了两下,提醒着屋子里的人。前院的正房是五间的北厦,三间卧房夹着东西两间厅房,都是相通的,两个厅房的门都可以通到院子里,他在告诉英桂母女他们从东厅房进来了,让她俩从西厅房绕出去到灶房烧水。近来日本人恢复了城区的电力,厅房里的电灯亮着,徐师撩开门帘,看看里面没人,把木村让了进去。

木村站在八仙桌前面,抬头欣赏着中堂上挂的猛虎下山图和配联上的书法,目光缓缓自上而下,忽然看到条几上摆放的徐克功父亲徐秀清的相框,定定地望了好一会儿,伸手解开军装胸扣,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个纸袋来,展开手掌,从袋子里倒出一张小照片,捏起来举到脸前,不住地抬头低头,和相框里徐师的父亲比对着。灯光昏暗,徐师是老花眼,看不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心里发紧,感觉手心里也沁出汗来,上前一步告诉木村:“这是家大人的遗像,已经过世了,没有办过良民证……”

“家大人?是什么意思?”木村瞪着徐师。

“就是我的父亲大人。”

“吆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木村眼里放射出光芒,跨上一步,把手里那张小照片恭恭敬敬地放在八仙桌上,又后退一步,双臂贴在身侧,垂手肃立片刻,深深地弯下腰去,他在给徐师的父亲遗像鞠躬!

徐克功呆了,他不知道这鬼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木村撅着屁股,身体弯成了一个木工尺的直角,一动不动。呆了半晌,徐师才想起伸手去拦他,嘴里说:“你这是干什么!”木村直起身来,后退一步,又对着徐师深深地弯下腰去,把他的尖顶军帽戳在徐师下巴底下。“你这是,你这是……”徐师惊成了个木偶人,想扶起他,又不愿意去碰他的身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师母撩门帘进来,看到这一幕,提着茶壶定在了那里,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的王母娘娘,眼睛在眨巴,腿却迈不开了。徐师看见,赶紧过来接过茶壶,对徐师母说:“行了,你到英桂房里去吧!”徐师母不动窝,直盯盯地打量着刚刚直起身来的木村。木村在冲她笑,有走过来打招呼的意思。徐师一把把她推出去了。

徐师母扭着小脚一步三回头地回到灶房,伸手拉住英桂,拽着女儿踉踉跄跄走过院子,从西厅房回到英桂住的西角房。跨过门槛,一屁股坐到女儿炕沿上,惊恐万状地瞪圆了三角眼低声告诉女儿:“英桂英桂,那个日本兵在给你爸磕头!”

“啊?!”英桂张大嘴望着母亲,突然纵身跳起来,落在地上后捂着嘴笑做一团。

“叫花子女子,笑什么哩笑!”徐母低声呵斥女儿,“别笑了,谁知道这些东洋人安的什么心眼儿!”她扭动着圆滚滚的腰身挣扎着下了地,撩起门帘望一眼外面,试图望穿一道道门帘看看那边厅房的究竟。望了半天,徒劳地回来坐下,拉住女儿的手担忧地问:“求你爸多大的事儿,要行这么大的礼呢?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安什么好心!”

英桂还是娃娃心性,一点也不担心,一对黑珠在眼眶里转了半天,瞪圆了对她妈说:“欸,是不是他没有爸,想认我爸当干爸啊?”说完笑得倒在炕上打滚儿。

徐母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望着英桂的好模样儿,脸儿渐渐地白了。

东厅房里,徐师已经让木村坐下说话。出于礼仪之邦的习惯,他给面前的强盗也倒上一杯从晋南老家带来的霍山毛峰。这个日本人的行为古里古怪,脸上却一副恳切的表情,眼圈儿多少还有些发红,徐克功目光如水般平静,打量下他,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不像是家父的旧相识,疑惑地问道:“木村先生见过家大人?”

看得出,木村正尽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他放下茶杯,郑重地面向徐克功说:“徐师父,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无巧不成书,为了寻找徐秀清老先生和他的后人,我特意申请调到山西的第一军。进入太原后,我专门到市政公署民政科查了户口,没想到我们就是邻居!”他又一次把双掌放在膝盖上,深深地低下头说,“我爷爷叫木村茂,当年在天津武术比赛输给了徐秀清老先生,并拜他为师!”转身拿起放在八仙桌上的那张小照片,双手递给徐克功。

“啊,啊,哦……”徐克功恍然大悟,接过照片向着灯光眯缝着丹凤眼仔细观瞧。照片小,他老花眼,放远了看,到底“认”了出来。不错,正是父亲徐秀清和一个日本武士的合影,这张小照片他也有一张,是父亲当年在天津国际击剑比赛中击败日本选手木村茂之后,木村茂给父亲敬茶的照片。当年徐秀清取勝后载誉回到太原,恰逢夫人临盆生子,为纪念自己打败日本人,给儿子取名克功,表字靖国,希望儿子将来能够像岳武穆一样精忠报国。接下来的十多年,父亲将一身武艺悉数传授给儿子,实指望他能继承镖局祖业。可是徐克功性格像了母亲,好静不好动,一有工夫就钻研中医中药,练功并不刻苦。徐秀清便因材施教,找来傅山的剑谱和医书给他,让他领略中华武术和中医相辅相成的道家高深境界。

“原来木村秀是木村茂的孙子,怪不得晌午碰见他看着面熟!”多年后再次看到这张照片,徐克功浑身一震,想起自己十二岁生日那天,父母的亲朋好友来家里给他“过圆满”。晋南的风俗,门楼上挂着“草芽儿”(稻草扎成的小房子,房子里有个骑马的小人儿),草芽儿上贴着一条红喜帖,上书四个小字:国家栋梁(换做女娃家“过圆满”的话,喜帖上的四个字就是“巾帼英雄”)。宴客用的是洪洞特有的八碟八碗、四干四鲜、四荤四素的“重八席”。当时正热闹的当儿,有人带来大清北洋舰队败给日本联合舰队的消息,父亲闻讯立刻就像被剔掉骨头一样无力地靠坐在太师椅上,半晌不吭气。勉强打发完客人,已经是黑天了,父亲从书房墙壁上摘下宝剑,闷头走到院子里,醉中舞剑,高歌岳飞《满江红》,剑华在月光下如同银练飞瀑裹住了身体。从那天起,父亲夜夜把自己关在书房,通宵达旦,家里人只看见烛光把他的影子印在窗户纸上,不敢问他在干什么。半月之后,父亲把徐克功叫进书房。少年克功看到父亲面容憔悴两眼却精光四射,旬日不见竟然须发花白!父亲和蔼地微笑着,招手让儿子来到跟前,把他揽在怀里说:“爸今天给你讲个故事。”他翻开桌上一本书册,拿出夹在书里的一张小照片来,问:“知道为什么给你取名克功,字靖国吗?”克功摇摇头。父亲笑笑,把照片拿给他看,给他讲当年在天津打败日本选手的故事,叮嘱儿子:“记住,倭寇最是个欺软怕硬的国家,要想让他尊重你,非要把他打倒才行,打得越疼,他越对你好!也许现在你听不明白,将来你就知道了。”克功点点头,父亲又拿过桌上那本书册来给他看,“这是我花半个月时间,把一百零八式通背缠拳的九路拳术架子、二十四套手、四大名手套手和八大金刚套手,吸收了太谷车二师傅的形意拳和郭云深师傅的半步崩拳的长处,画成的新拳谱,取名《忠义拳图稿》,现在传给你,指望你能发扬光大,长大成人后参加比赛,多打败几次倭寇!”父亲的眼神从来没有这般威严,少年不由得跪了下来,他感到了什么,却说不出来,只在眼里噙满了泪。父亲摸摸他的头,把那张照片夹进《忠义拳图稿》,传给了徐克功。这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面对恭恭敬敬的穿着日本军装的木村秀,年过半百的徐克功才听懂了父亲当年那句话的意思,才弄明白他把拳谱取名《忠义拳图稿》的真正用意(“倭寇最是个欺软怕硬的国家,要想让他尊重你,非要把他打倒才行,打得越疼,他越对你好!”)。木村秀的恭敬正是来自他爷爷木村茂当年的被打败,他才低下侵略者的高傲头颅,向着一个亡国奴鞠躬!徐克功惭愧地闭上了眼睛,假如父亲泉下有知太原人如今已经在倭寇的铁蹄下苟活,不知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会是多么的悲愤!

木村看到徐师闭眼,以为他在思念父亲,站起身来又鞠了一个躬,恭敬地说:“我的爷爷能够拜徐老先生为师,实在是三生有幸。论辈分,你就是我的师爷,以后我会常来府上拜访,请多多关照!”他的中国话比那些只会说“你的”“我的”“什么的”“干活”的日本人好多了,还能搞清辈分,可见是有备而来。徐克功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像个睡梦中被惊醒的人一样,乍然张开关二爷一样的丹凤眼,目露精光看着木村秀说:“家大人跟我说过,他没有收你爷爷为徒,恐怕是你爷爷记错了吧?”

“啊?!”木村秀始料未及,木雕泥塑般愣在了那里。

徐克功把照片还给木村,平静地看着他说:“谢谢先生的抬举,时候不早了,你们要宵禁,我不敢再留你了。”他站起来端茶送客。

“好吧,徐师父,那就不打搅了,我过两天再来拜访!”木村站起身,鞠躬告辞。

徐师送他到大门口,那个日本兵在外面打了个立正。木村回过身来又给徐师鞠了个躬,转身带着鬼子兵向隔壁走去。徐师插好门,转过身来,在门洞里的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心里有点烦躁:他知道木村还会来的,他想干什么呢?就是来替他爷爷鞠几个躬吗?徐克功想不清楚,他有了把英桂母女送回洪洞老家的打算,可就在前几天,临汾也被日本人打下来了,谁能保证日本人就不会去洪洞的村槽里扫荡呢?山西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

徐克功大步跨过院子,疾步向英桂母女的屋子走去。

已经是月底,夜黑得很稠,细弱的星光无法穿透它,屋里屋外黑成了一块巨大的煤块,沉重、窒息。在这样的暗夜里,从前可以听到东门外城郊远远近近的狗吠,在夜的深远处,混沌、沉闷,像是春雷在天外滚动,又像是从很深的地底下传来的轰鸣,轻柔、温情,让人一阵阵地想打瞌睡。而现在只是死寂,人都成了“良民”,狗也不敢作声了。日本人的狼狗不扑人的时候,是不叫的。“会咬的狗不叫。”俆师母这样评判隔壁撕咬“犯人”的狼狗。她是个豁达的妇人,心宽体胖,爱说爱笑,即使跟魔鬼当邻居,每天夜里也能头沾枕头就睡,但今天却不能。夜很深了,黑暗中她眼里的两点光亮依然不肯熄灭,她的脸在枕头上朝向丈夫,担心地问:“你说那会儿来的那个日本人,他不会是瞄上咱女子了吧?”听不到回音,好一会儿,徐师才说:“应该不会,他来就是告诉我他爷爷和咱爸比武那件事,非说咱爸收他爷爷为徒了,我没有承认。”

“他也没翻脸?”徐师母用手肘撑起身子,声音高了不少。女人身上热烘烘的气息扑到徐师脸上,他低沉地回答:“没有。”

“他还给你磕了那么多头,那不是白磕了?你说这个日本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徐师母憋不住笑了。

徐师啧了一声背转身去:“那不是磕头,是鞠躬,日本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还不是跟磕头一样?脑袋都碰到膝盖了!”徐师母躺下来,“我总觉得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你寻思呢?”

听不到回音,徐师已经起了鼾声。

“这人,心可真大!”徐师母也背转身去,打算睡了。刚有点瞌睡的意思,被一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吓醒了——宪兵队准时开始审犯人——紧着把手按在胸口,心跳得嗵嗵响,鼓荡得耳膜生疼。“她爸?”她喊了一聲,徐师的呼噜响亮而悠长。徐师母不想听那瘆人的叫喊,耳朵偏偏自己支棱起来。

…………

“你的,什么的干活?”

“先生啊,我是良民啊,放了我吧!”

“你的,八路的干活!”

“我不是啊,我真的是良民啊……”

传来皮鞭抽打在人肉上的噼啪声,徐师母随着隔壁鞭打的节奏打着哆嗦。“阿弥陀佛,这些个日本人都要下十八层地狱,叫小鬼扒了他们的皮!”

“说不说?”

“先生啊,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啊!”

不知道又上了什么刑罚,叫得已经不是人声了,像被门夹住尾巴的狗,中间也不歇气儿。

“我说,我说……”

“好,给你去掉一块砖。说吧!”是个中国人的口音,一定是个狗腿子。

“先生啊……可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八嘎,你的死啦死啦的!上电椅!”

接着惨叫,突然安静下来,应该是昏死过去了。

泼水的声音。

“说不说?”

“……”

该上狼狗咬了。徐母早就熟悉了接下来唱的是哪一出,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嗯?传来的却是猴子尖利的嘶叫声,还有受刑的人惊恐的啊啊啊的喊叫。这又是哪一出?徐师母侧耳细听,还真是猴子的尖叫声,三更半夜听起来比鬼叫还瘆人。

“这日本人真是日洋,还养猴儿哩!”她爬起来,披上衣服,伸着笋尖般的脚去勾地上的鞋,“不行,我得过去陪英桂睡,万一猴娃子跳墙过来,把我女给吓着!”

下部 松坡草深

杜雪圃骑车穿街过巷,死寂的太原让他胸中感到憋闷。街上行人寥寥,且都在低着头踩着碎步快快走过,仿佛越来越浓烈的春天气息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树荫下的行人都变作了庄稼地里溜着田埂蹿行的鼠辈,鹅黄的柳色不再入眼点亮人心里的希望,柳絮和杨花的纷飞也给不了人浪漫的遐思,倒仿佛是那严冬的飞雪。他怀念去年夏天那个活力充沛的太原,在街上行走的有国民党党部的特务,有共产党的八路军办事处的干部,有动员起工农商学兵一起呼喊抗日的牺盟会会员,也有阎锡山嫡系的公道团团员,最活跃和有朝气的是从北平、上海、广州这样的大城市,还有沦陷的东北为了抗日救国奔赴太原的热血青年!那时候的太原仿佛就是一座火炉,不,一座熔炉;不,一座火山;它是全中国怀有抗战到底的热血情怀的人们的火山口,也是中国人活力精神的集中爆发。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眼前的太原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死尸,看着那些默不作声的走路的人们,让他想起阎锡山评判被日本殖民的朝鲜的一句话:“亡国之民不如丧家之犬。”

他正穿过海子边街。这条弧形的环湖街道之前走过无数次,因为他任教的省立第一中学就在中山公园内的文瀛湖畔,他每天从东门的家里出来,由上马街骑到桥头街,左拐上海子边街,进中山公园的东门,沿着湖畔去学校上班。碰上进步青年和学生在这里集会演讲,向市民传播抗日救国的思想,他会驻足倾听,并不去分辨讲话的是国民党人还是共产党人。在他心里,都是炎黄子孙,就应该共御外侮,同赴国难,他爱的、重的,是国家和民族,打日本的他就赞成。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国土沦陷,学生失散,校舍已经被日本人扶持的太原市政公署占用,为纪念孙中山先生在这里宣讲“三民主义”的中山公园,也被侵略者改叫了新民公园。他们希望在日本的统治之下,“以华制华”,把太原民众改造为“新的顺民”!

他骑过公园的东门,并没有朝门口站岗的警察看一眼,更没有朝公园内观望,那里已经从知识的殿堂变为汉奸的贼窝,他不屑一顾。正是那些做了汉奸的,还要为虎作伥,接着逼迫别人都做汉奸,逼着他和两位遗老恩师、徐师父还有几位商人,推举出一个人来做东门一带的保长,明天就要把名单报来,还要大家凑钱在东门内修一个岗亭,作为保长的值班室。那哪里是什么岗亭?分明是一座火炉子,是一根耻辱柱,不管谁坐上去都将遗臭万年啊!两位老先生都是爱惜名节的,死也不会当汉奸,但怎么才能够过了这一关?需要把大家请在一处商议个对策。作为两位老先生的弟子,跑腿叫人的事情杜雪圃是责无旁贷的。不是没有跑腿的,是他自己要跑,不但要自己跑,还专门兜了一个大圈子,有意从日军的特务机关、宪兵队和汉奸太原市政公署门前过,他是在示威。

日本人进城之前,街上骑自行车的多是政府的公务员,现在换成了汉奸和跟着军队来的日本商人,杜雪圃这样把长袍下摆掖在腰里,皮鞋蹬着脚踏子,昂然前行,大摇大摆招摇过市,反倒让街口执勤的日本兵把他当做“自己人”,视而不见了。

杜雪圃这辆自行车,是省政府对他治学育人精神的嘉奖,政府主席赵戴文老先生亲题“学道爱人”匾额相赠,还邀他到办公室做过一次儒学和佛学共性的长谈,互相引为知己。省政府撤出太原时,赵先生曾派人来邀请杜雪圃一起走,杜雪圃让来人带口信给他说:“老先生看得起雪圃,雪圃更要留在太原,继续教授子弟儒学,不使日本人的教育荼毒少年人。”杜雪圃不愿离开,还因两位前清遗老执意要留下来全节就义。一位是他朱程理学的授业恩师吴举人,一位是他拜的书法前辈赵贡生。二老是清宣统乙酉科同期好友,吴举人钦加四品衔,赏戴花翎,保升知府,民国后做了绥远省塞北邮包税局局长,族人都跟着他在绥远、包头一带经商。赵贡生只做过不长时间的知县,就辞官回到太原专心研究经史子集、金石书道,书法与姑苏吴昌硕并称“南吴北赵”。二遗老风烛残年还要与太原共存亡,作为弟子的杜雪圃就没有逃走的理由了。

徐克功正在药铺柜上照着古方配药,觉得屋里暗了一下,抬头看,开着的半扇门里走进一个人,遮住了照进来的那条黄白的日光。来人径直来到柜前,拱手道:“徐师父正抓药啊?”他背着光看得清楚,徐师逆着光端详一下,看清是英桂的中学老师杜雪圃,赶紧招呼徒弟家喜沏茶,推开柜台挡板出来请杜雪圃到窗下的椅子上坐下说话。杜雪圃虽是旧学出身,却毕业于山西大学体育专科。因为是国难时期,阎锡山要求体育专科主要教授武术,徐克功常被请去演示无极通背缠拳,杜雪圃当学生时常向他请教,所以一直尊称为徐师父。二人都属羊,徐师正好年长雪圃一轮,二人喜好相同,而性格互补,雪圃到一中任教后又成了英桂的老师,因而也常走动,成为忘年之交。练字、习武都是耗费时日的慢功夫,雪圃苦恼于无法分身兼顾,徐师就教给他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在院子里栽一根齐腰高的木桩,木桩上放一块水磨大青砖,木桩旁置一口水缸,每日五更早起,在木桩前扎好马步,手中握一管大狼毫笔,在缸里蘸饱水,屏气凝神悬腕运肘,在大青砖上写字,这样既练了马步桩、腰力,又练习了臂力和笔力。雪圃自觉受益匪浅,对徐师感激不尽。

雪圃说:“茶不忙。”回身把那半扇门虚掩上,拉徐师到墙角,低声说:“两位老恩师请各位东家到松花坡后的贤良祠去商议那件事,我跑了半天了,就差你和隔壁梁老板了。”徐师点头说:“好,这事情还就得靠你撩揽哩,别人都不合适。”雪圃拱拱手说:“那咱走吧。”徐师说:“你跑了半天,喝口茶再走不迟。”窗下茶几上的茶盘里倒扣着几只大茶碗,家喜提着瓷壶过来翻过两只,倒上两碗大叶茶。徐师吩咐他:“你到隔壁把梁师傅请过来。”杂货店梁老板祖传会耍一条九节鞭,徐师按照练武人的规矩,尊称他一声梁师傅。梁老板很快过来,徐师又翻过一只碗来给他倒上茶,一二三说了事情,梁老板说:“我跟着你!”

雪圃口渴,喝过两碗大叶茶,前面先骑着自行车赶去贤良祠,徐师交代了徒弟家喜,梁老板吩咐了小学徒看店,二人取道东夹巷,来到松花坡。

松花坡原本有百十株落叶松,很多一搂粗的大树,遮天蔽日,太原城里盖学校和修祠堂庙院的大梁都来自这里,日军进占后,在城东的台骀山修建工事防卫太原,满坡的树都被伐倒用卡车拖到山上修了暗堡,不复往年秋冬时节金黄的松针落满山坡的景象,树没了,春来杂草趁势占领了这里。徐师和梁老板一前一后在树桩间绕行,有些树桩已经开始抽出新的嫩绿枝芽,刺破龙鳞般厚实密集的根部粗硬树皮。他们下了坡,走得热起来,两颗光头上蒸腾着白气。徐师留着短须,而梁老板脸上刮得精光,他比徐师矮瘦一些,眼睛却亮,很精明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南方人,他的确是广东人。

杜雪圃的自行车在祠堂前面的龙爪松下支着,这棵千年老松,因为长相怪异,从根部就分叉,歪斜逸出,虬枝盘曲,虽然身躯庞大,却没有几尺可取之材,倒让它躲过了千百年来的斧刃和锯齿,得享天寿,应了那句“千年松万年柏”的俗话。不知道从什么朝代开始,樹下被人设了香炉,成了祈福增寿的神祇,龙爪状的枝条也被人们系满了红布条。

杜雪圃听到脚步声,从祠堂偏殿的茶室里迎出来,整个人器宇轩昂,而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这是内修儒学而外练筋骨的效果。他嗓音低沉而浑厚地招呼道:“人都到齐了,二位师傅请跟我来。”

茶室地方不大,靠墙两把圈椅,正中一条长几,两边各有一条长板凳,两位遗老抱着水烟锅并排坐在圈椅里,其他人都在板凳上坐着。徐师和梁老板进来跟各位打过招呼,也在板凳上坐下,各人掏出水烟锅、旱烟杆来,照例先是吃烟。杜雪圃坐在条几末端,与两位老先生相对,各位东家在条几两边,相互看得清楚,但只是眯着眼吃烟和咳嗽。只有南方人梁老板不吃烟,他摸出一块花生酥来嚼巴着,腮边鼓起个会跑的疙瘩。茶室里青烟缭绕,各人沉默不言,那种景象不能说多么的愁惨,却完全不是聚会惯有的气氛。

沦陷前,太原城的国共干部都抽卷烟,现在抽纸烟的多数是汉奸,老太原还是习惯抽水烟和旱烟,嫌卷烟有纸味,不地道。吴举人在前清和民国都做过不小的官,见多识广,垂着眼皮用银杵捣着水烟锅里的烟丝,慢悠悠地说:“吃烟,总要有个烟锅才像样子,纸烟容易熏黄手指,又浪费烟丝,不像欧美人吃的雪茄,是烟叶子卷的,还有个金属环可以举着吸完。”众人点头赞同,各自专心地吞云吐雾。

“各位,过完瘾呢咱就说正事。”杜雪圃先把烟灰磕掉,烟袋缠在烟杆上,插进衣兜里,站直身子手指轻抚着几案说:“雪圃骑车跑了半天,把两位老先生和几位东家请到贤良祠,是为了昨天日本人让我们推选保长的事情。如今大家身陷敌窟,该怎么应对,要赶紧商议个法子出来。”

大伙儿把目光投向圈椅上的两位遗老。吴举人咳嗽一声,收起烟袋:“雪圃,那我先说两句吧。”微黑的大方脸上眼袋大而沉重,眼里布满血丝,但目光依然镇定豁达,语气也颇沉静,他和旁边的赵贡生都留着花白的长须,蓬蓬扎扎,长可及胸。没有精心修剪的长须并不使他们看上去有多么老迈,相反很见风骨。

吴举人手捻着长须,睁开眼泡,略带着点风火嗓子说:“咱们中国人,倒灶就倒灶在小日本子身上。我是亲身经历过甲午年间的失败的,从那个时候起,朝廷年年把白花花的银子都给日本赔了款。大清把中国的根本伤着啦,很难恢复元气,几十年来老百姓的日子是一年不胜一年。倭国在汉唐的时候是个什么龟孙样子?如今也敢蛇吞象了,这都是大清的三万万两白银养虎为患啊!什么东西!”

老先生拍着椅子扶手,咳嗽起来。旁边赵贡生两个嘴角往下撇着,慢慢地点头。吴举人叹一口气:“民国二十六年,‘七七事变,日寇侵占北平,我正在绥远的邮税局长任上,看情形就知道绥远也要沦落敌手,二话不说就辞了官。给本家在塞北做买卖的弟兄子侄们打电报,叫他们都收拾东西回山西老家,‘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谁也不许跟日本人做买卖,谁也不许给日本人做事当差!”他站起身来,短墙般的身躯向前走了两步,胡子抖抖地诉说起来,“真个是车辚辚马萧萧,一大家子老小往娘子关内跑,日本人就在身后打炮,那个恓惶劲儿啊,不能说!回到太原没几天,归绥、包头就陷落了,阎主任中了小日本的暗度陈仓之计,他在娘子关布阵,东洋鬼子从小路绕过来打太原,傅将军有名的会守城,也没挡住小日本,只好又往南走,到现在阎主任一直跑到了黄河边上。指望他到了黄河也不能死心啊,还能有回来的一天!”说不下去了,只是不住地摇头。

众人仰头望他,老先生的唾沫星子溅在蓬松的胡须上,像是秋天沾满露珠的枯草。

“当时,省政府叫老百姓往城外跑,阎主任派人来请我一起走。家里人也慌了,让我拿主意,我寻思太原是咱们的家啊,还能跑到哪里去呢?你在前面跑,日本人在后面撵,跑到哪里是个了啊?干脆不跑了,留下来,一家老小都不准出门,饿死也不给当日本人当差。”回身看着赵贡生说,“我和赵大人自从去冬就蓄须明志,宁死不为日本人做事,倭寇在一日,胡子留一日!”

赵贡生嘴角牵动着长须,点头说:“日本人占了太原,我就封笔了,不让一个字落在倭寇手里。我家院子有一口甜水井,宁肯让犬子天天推着水车卖水,好歹养活一家人。”

雪圃听得两颊淌满热泪,赞赏道:“二位恩师铮铮铁骨,学生在此立誓,临难苟且者,遗臭万年!”他向二位遗老抱拳施礼。

布行的康老板和古董店的苗老板对视一眼说:“我们是买卖人,没念过什么书,可也知道当汉奸辱没祖先!”苗老板赞同:“宁可拖着枣木棍子去要饭!”开旅馆的杜家弟兄同时拍响了几案:“说得好,就是这话!”

徐师低着头又装了一锅烟。关于回太原的理由,他对英桂母女说过,但那不是他的隐衷,他怕说出实话来让她们怕。当时自己心里也不十分清楚,直到昨晚木村突然造访,并且向他父亲徐秀清的遗像鞠躬,他才像一个梦游般的人被叫醒,有了勇气和思想面对这个亡国的现实,面对自己的内心。这个时候,面对着这些个打定了老主意要和太原共存亡且铁了心不做汉奸的人,这些个在阎锡山眼里从未是“守土抗战”的主要分子的被遗弃的遗老、教书先生和买卖商人,他不由得说出了肺腑之言,对他们说,也是对自己说:“嗯呐,联手(兄弟,洪洞方言)們,我回太原来,主要是不能扔了祖先的基业。我家大人当年是名满三晋的镖师,通背拳、六合枪、凤刺镰无所不精,年纪轻轻打遍天下无敌手,迎娶了镖局主家独女。我咩(妈)生我那一年,家大人代表本省到天津参加国际击剑比赛,击败日本剑道高手木村茂夺魁,给国家争了光,回来披红挂彩受欢迎。后来家大人接替了镖局,给我起名叫‘克功,表字‘靖国。我没有家大人的本事,开了药铺,可也不能因为怕日本人把他老人家的院子扔下不管。不瞒各位联手,昨晚日本人到我家里来了,是家大人当年打败的那个日本武士木村茂的孙子,拿着一张相片,非说他爷爷拜家大人为师了。我没有承认。”

听说日本人进了家门,个个都瞪圆了眼睛等他的下文,大概都没有直接和日本人打过照面,因而感到惊诧。徐克功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想迟早把家里的和女子送走,我一个人不怕他们!”

这件事情值得议论议论,布行的康老板担忧地揣测:“哎呀,不是找你给他爷报仇来了吧?”开旅馆的冯家兄弟的老大摆手反对:“我听说日本人找人决斗是要先下挑战书的,徐师,他没有给你下挑战书吧?”徐师摇头说:“没有,木村秀对我很恭敬。”他沉吟一下,对望着他的众人说,“我家大人说过,倭寇最是欺软怕硬的,你打他越狠,他越尊重你。”

“那就是专门找你攀交情来了,想让你教他几手?”古董店苗老板撇着嘴角笑。

“靖国,不可收日本人为徒,收了就是汉奸!”吴举人瞪圆了眼睛。

徐师一震:“他会有这心思?”一拍几案,“想得美,我怎么会教他?教会他收拾中国人?!”

两位遗老都挑起了大指,众人也都叫好。静下来,雪圃微微皱着眉头说:“汉奸是绝对的不能当,可问题是,日本人和汉奸公署逼着咱们推选保长,选不出来就都要遭难,大家看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听了这话,众人都沉默了。这沉默仿佛雨天的高积云,累积到最后成为唯一没有说过话的人头上的乌云,那团乌云里游窜着黄白的闪电,滚动着作响的冰雹和雷雨。唯一没有说过话的是南方人梁老板,他感到了这种压力,虽然并没有人用眼睛看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看屋顶、窗外,或者自己的鞋子,也没有人提醒他是这里唯一的外鄉人,他自己感到被孤立了,孤立让他逼迫自己想办法给自己解困。梁老板清了清嗓子,直起一直收缩着的肩背,看看大家,笑了一声说:“我,我是个外乡人,可我也是个中国人……”说完,他感到头上那块乌云瞬间就散了,雷电、冰雹、风雨都化为无形,他从在座的表情里看到了释然,虽然多少也有点忧心忡忡。他看到二位老先生在闭着眼微微颔首,雪圃和各位东家也望着他微笑,他心里一热,醒悟过来并没有人想逼着他当汉奸,大家是在担心他的默认,感激之下他马上想起一个主意来,转动着眼珠,用思索和探讨的语气说:“日本人总要哄一哄才好,为什么非要让疯狗咬一口呢?倒是有个现成的汉奸在,不知道……”

雪圃不容他卖关子:“哎呀,梁老板你快说!”

“我看烟鬼张九饼闲得尿醋,天天在我们的铺子里乱窜,不如我们按月给他几块钱,让他来做这个保长。”他笑着观察在座的反应,补充一句,“大家商议,不合适就算了。”

吴举人听说,看看赵贡生问:“张九饼是谁?”赵贡生也看看他,摇摇头。

雪圃回答:“就是个混吃混喝的泥腿子无赖,又赌又抽的洋烟鬼。”他眨眨眼思索着说,“这倒也是个办法,张九饼成天对着巡逻的日本兵点头哈腰的,我看迟早也是个汉奸,问题是,谁去跟他说这话呢?”

“我去!”梁老板自告奋勇。

事情多少有了个解决办法,二位遗老没有反对,其他人也就不说什么了。

“日本人,那是救过我的!”张九饼眼睛瞪得老大,眼皮吊起老高,生怕梁老板不相信他的话,“你还别不信,他们本来要抓我去下煤窑,凑巧上车前我犯了烟瘾,难受得快死了都,不是日本人叫人给我牙上抹了白面儿,我早就死球了!”他伸出手掌拍拍梁老板的肩,那姿态仿佛他已经当上了这一片儿的保长,而在之前他是不敢动手动脚的。劝别人当汉奸,梁老板原本心里有些不安然,觉得就算张九饼是个鸦片鬼,泥腿子无赖,一群正经人商议好了让人家顶缸,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没想到眼前这主儿心里早就是个十足的汉奸了,只是没有机会兑现!梁老板觉得放下了千斤重担,他笑眯眯地问道:“这么说,你愿意当咱们这片儿的保长了?”

“那是当然!”张九饼两只皮包骨的大手啪地一拍,干脆地说,“我当,我当然当!我才不管日本人杀了多少人,抓了多少人,反正人家救过我,我就说日本人好。”他左右看看没人,弯下腰来跟梁老板咬耳朵,“要我说,日本人不见得比阎锡山坏,阎锡山打着禁烟的招牌,官贩烟土,白花花的大洋都流进了督军府,你看人家日本人,你爱种烟、爱卖烟、爱吃烟,不管!都说日本人尽干坏事,可我看未必,我就亲眼见过日本人看见咱的娃娃就从兜里掏洋糖,‘小孩,你的,米西米西!”

“可我听说日本人给的糖里有毒,娃娃们回去都被大人从口袋里掏出来扔进茅厕里了。”梁老板笑嘻嘻地看着大烟鬼。

烟鬼再次把眼睛瞪得像灯笼:“胡说哩,我就吃过,比蜜还甜!你不想想,他们下毒干什么,把咱们全毒死谁给他们挖煤、做工、拉车。人家那是巴结咱们,是日华亲善!”

“行,这活儿你能干好!”梁老板也拍拍烟鬼的肩,把手伸进前襟里,摸出三块钱来,“你新官上任,得置办身行头,才显得咱东门有面子,这钱我们公出。”烟鬼眼里亮了一下,拿着架子不去接,冷眼看着梁老板不住笑。梁老板笑一下说:“布料也不要太好,做个时新样式就行,布行里黑粗布两毛一尺,扯上六尺,个子再大也尽够你穿了。裁缝铺老罗说了,他白给你做,就照着市政公署的科长们的样式做。鞋店我也问过了,大中华圆口胶鞋一双九毛钱,你先凑合着穿吧。等你上任了,日本人和市政府觉得你干得好,发给你洋布衣裳和皮鞋也不是不可能的。”

烟鬼斜睨着梁老板,哼一声说:“做买卖的精明,你们南方人更是算计到了骨头里了。好吧,我也是记着这些年咱们的交情,日本人也缺人帮忙,先将就着吧。”他拿手指戳一戳梁老板的胸口,郑重地嘱咐,“别的我不管,每月初找你们挨家挨户地收我的保护费啊,别忘了,不然叫日本人收拾你们!”

梁老板赔着笑打发了张九饼,嘱咐小学徒看好店,出来疾步走进隔壁的济世堂。徐师在柜上配药,看到梁老板进来,推开挡板迎上来,两人坐到窗下喝茶说话。梁老板一五一十说了跟烟鬼的事,徐师沉思半晌,苦笑着点一点头。

“他要一个月二十四块,比咱商议的多出一半(倍)!你看……”梁老板望着徐师。

徐师把茶碗搁下,说:“多少都给!”

“那我就去找一下杜先生,让他去告知两位老先生,市政公署那边也得他领着烟鬼去,咱们没怎么和市政公署的人打过交道。”

“行,那就劳烦梁师傅。”徐师摸出四块钱放在茶几上,推到梁老板面前,“三块给张九饼,一块修岗亭的份子,你都撩揽吧,咱们都信得过你!”

雪圃如今给几家人当私塾先生,梁老板去寻他,没想到在半路上碰见雪圃正骑着自行车过来。两人找个背静的地方站着说话,雪圃听了梁老板的话,双眉一挑说:“好,我去禀告二位老恩师,好叫他们安心。多亏你了,梁东家!”梁老板受不了赞扬,赶紧摆手:“大家的事,大家的事!杜先生你快去,我得去找人给烟鬼修岗亭。”

“嗯呐,你让张九饼拾掇干净了,我后晌就带他去市政公署。”雪圃一再对着他施礼,提起自行车笼头转身去了。梁老板沿街去知会康老板、苗老板和杜家兄弟,都对他千恩万谢的,利索地把钱都出了。梁老板通知了张九饼,又紧着去小东门找木匠老么,老么一摊手,支棱着因为常年拉大锯被张九饼讥笑成“狗鸡巴”的弯胳膊说:“活儿我可以白干,可是没木料,像样的木料都被日本人拉到城外修碉堡了。你得给我木料,总不能让我把门板卸下来给烟鬼做棺材亭子吧!”一句话提醒了梁老板,他跑到棺材铺子里,买下几口日本人看不上的薄皮棺材,叫人给老么送了过去。

半后晌,梁老板和老么正在街边的三官庙里拆棺材板,雪圃和张九饼从市政公署回来,带来了岗亭的草图,老么拿着草图用角尺比画两下说:“简单,两天就能做好。”张九饼戴着一顶半新不旧的礼帽,手里拎着市政公署发的警棍在一边监工,告诫老么说:“别不当事啊,做好了多上两遍大油(桐油),夏天雨水大,别给我淋沤毬了!”

岗亭做成,老么刷了一遍大油,放在三官庙的廊檐下等风干后刷第二遍,张九饼等不及要耍威风,催着搬到大东门街口,和城门楼子遥遥相对,每天对着城门楼上的日本兵深深鞠一个躬,然后躲到岗亭里面抽大烟。到了月初,腰里悬着警棍,晃荡着沿街到各家铺子里收取保护费,有了钱好下馆子、抽大烟。过了段日子,张九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把跟他一起做过贼的“假女子”找到了。有了个跟班儿的,走在街上就更加威风八面,好像占领太原城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他张九饼。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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