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朝露与近处的黄昏
2019-09-23林那北
林那北
有一年重庆邀讲课,当晚主人安排在洪崖洞吃便饭。从那条著名商业街走过时,我看到一家商店前有个全脸涂黑、穿一身黑色古装的大个子男孩,他背靠墙,双手垂两膝间独自坐椅子上,木然望着从眼前走过的人,包括我。一瞬交错而过,我甚至来不及停下来跟男孩说一句話,更不知他姓啥名啥。仅此而已,没有后续。
但后来的许多日子,男孩的脸和他的坐姿一次次浮现。他多大了?他受过什么教育?他去过哪些地方?他有怎样的期许和不满?这么年轻而壮硕,为了生计却必须把自己脸藏在黑色涂膏下、身体隐在古人服饰中,从四面八方来此吃喝游玩的人每天河水般从眼前流过来流过去,他却只能日复一日定格在这条街上,内心会有怎么样的波纹?小说就是从这些问号中开始出发的,写了,中途又反复停过,停是因为在远方与近处之间,我似乎一直比黑脸男孩有更多的茫然。
以前不时有记者问起笔名的问题。“北”是个方位词,当然跟我某种隐秘的向往有关。小学中学时在学校宣传队跳过无数少数民族舞,因为无知,以为但凡能穿上花花绿绿的衣裳,无论内蒙、新疆、朝鲜,还是藏、彝、傣、苗,都一样在北方。舞台上的鲜艳生动与平日的枯燥贫瘠恰成反比,北方比南方花枝招展的错觉便徐徐暗生。南方有雪吗?没有。南方有天安门吗?没有。南方更没有摘不完的苹果葡萄和喝不完的牛奶美酒,所以,此生必须挪动自己,去北方驻扎下来。这算是最初的理想吧。后来的理想还包括当战地记者、体育记者,甚至萌生入藏支教、出国打工等诸多冲动,总之就是想把自己送往远处,可事实上我却树一般一直稳定扎在南方的土地上,偶尔北上,转瞬又回,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双脚长在自己身上,我们却掌握不了自己命运。一个人种子般撒落在哪里,是由很多偶然和无数必然共同造就的,然后还来不及挣扎,就匆匆老去,世界再大,也都在生活半径之外。倘若心底还藏不甘,斗胆揣想不同的人生,我们当然会在另一个地方见到不同的朝露和黄昏,遇到不一样的面孔和际遇,却同样必须经历类似的一日三餐和生老病死,也许更无聊,或更无趣。无论生存在哪里,别处都是远方;无论走多远,内心不广阔都没有远方。
所以《张飞老师》这篇小说,大抵不过是我的一声慨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