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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草房子

2019-09-20张汉林

湖海·文学版 2019年2期
关键词:茅草草房子

张汉林

严格地讲,故乡的草房子是一座民国建筑。它原是一幢地主的房子——乡下地主住的也是简陋的草房子。不过它的墙基向上一米多高却是结实的青砖砌成,青砖向上直至屋檐都为土墙。房屋木结构,明间与东西两个房间之间山墙为桐油刷过的木板隔断。这座高大土墩子上的草房子是土改时分给一贫如洗的父亲的。父亲在这座草房子里和母亲结婚,并生下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哥哥在这座房子里成家,两个姐姐从这里出嫁。在这座草房子里,我们泪流满面送走了辛劳一辈子的祖母。

祖父病逝,父亲成了孤儿,一个给人家做童养媳的姑姑死于产褥感染。从此,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日子更加艰难。祖母提着一只拎水的木桶,带着二十多岁的父亲离开家乡伍佑,一路乞讨来到东海。在海水涨落的盐东县方强区正皆乡保龙村落脚,给地主扛长工。父亲没有念过一天书。新四军来到这里后,他报名参加了抗日游击队。二十六岁那年加入共产党组织,并担任农会会长。就是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中《农友会》唱的“一切权力归农会”的那个“农会”。后来母亲一直引以自豪,一个乡农会会长竟然娶了一个破落地主的女儿,并用一顶大花轿很体面地把她抬回家。父亲年轻,健康,饱满,热情。那天他穿一身崭新的青布长袍,头上戴一顶威武的灰色军帽,完全一副农会会长的模样。父亲和母亲新婚之夜并没有在洞房花烛的草房子里度过。时值淮海战役爆发,黄维兵团在涟水被我军打败,一路向南溃逃,经过小镇。为避国军骚扰,当夜父亲牵着母亲炽热而让他温暖的手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来到古老的斗龙港边,跨上摇晃的渡船,在黑夜和冷风中越过斗龙港。躲进河南一个叫葫芦滩的瑟瑟芦苇荡,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了他们新婚第一夜。

当时村里有陈、吕姓两大地主。这里的几千亩土地,还有几千亩土地上的房子,全是他们家的。全都是。土地改革后,这两家地主的所有土地、房产被共产党没收。吕家高墩上几幢草房子连同草房子里的家神柜、四方大桌、雕花板床、书桌、站柜等家具都分给了父亲和另一户苦大仇深的贫农。后来邻居在他家房子东侧栽了一排木槿篱笆与我家分界。这几幢草房子的主人早逝,留下了他的老婆和土地、房产。他们没有后代。吕家房产被分给穷人后,他老婆孤苦伶仃住在原他家墩子旁为她砌的一座土墙草盖的丁头屋里。我记事的时候,她已八十多岁。满头灰白的发丝如一团缠绕的雾。不知道她是潜伏的地主婆子,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以为她是五保户。我们一直亲切地叫她“吕老奶奶”——实际她娘家姓陈。听父亲讲,吕老奶奶年轻时被土匪绑架。土匪把她四肢摊开,搁在倒立的四方大桌的四只腿上,用火烧烤她的胸部,逼迫她交出家中钱财。

从理论上讲,吕老奶奶属“地主婆子”。这是无疑的,铁炮轰不掉。但我觉得称她是农村一个驼背、小脚、豁牙的普通老太太似乎更确切。有两件事给我印象很深。一次,她煮了一碗面端给我父亲,让父亲很感动。父亲胃不好,不能吃粗粮。另一件哥哥准备结婚,家中房子不够住,父亲很为难。他找到吕老奶奶,和她协商,让祖母搬出暂住在她狭窄的一间丁头屋里,和她一起打伙。她满口答应。

不过,有时我从吕老奶奶孤独、忧伤的眼神中似乎还能看出一些什么。

我家的草房子建于何年无从查考,至少民国初年就已经有了。在以后漫长的风雨岁月中,这座草房子被父亲维修过多次。

父亲是很爱面子的人。他省吃俭用购买了古朴的青砖,把草房子迎面土墙砖脚向上全部驳上。這样从墙脚到屋檐表面都是一色青砖,给人“青砖草盖”印象。

你不得不佩服、惊叹当时建造草房子的水平。完全是传统的砖木结构,讲究七梁八柱,稳定性好。墙基四周是一米多高的青砖实墙,即使把四周土墙全部拆除,房屋框架却挺立不倒。缺点是窗户少,光线暗。整个明间前后都没有窗户,只有东西两个房间朝南各开一个狭小的玻璃木格窗户。门、门框、门槛都是木质的。门槛很高,分明的棱角已磨得圆滑。阴雨天,门槛成了鞋子刮泥的极佳工具。无论是家里人或外人进屋先伸出脚,把鞋底抵在门槛上刮下厚厚的一层烂泥。

土墙长期风化后容易粉尘化,用手指一刮牛皮癣屑一样纷纷剥落。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需要更换墙壁。如果屋顶漏雨,还要翻盖屋面。撤下原来发黑腐烂的茅草,换上金黄漂亮的屋面。砌墙的四方土块,厚实,沉重,我们称它为“垡头”。茅草地挖出的垡头最好,有草根牵连,不易破碎。挖垡头用专门的平口铁锹——“本场锹”,潮湿的垡头挖出后,用铁锹修理平整,小心放入泥篼,用桑木扁担晃悠悠挑回。茅匠把它一块块,一层层垒起,叫砌墙。既不用瓦刀,也不需泥浆。墙壁砌成后,在外墙披上一层金黄的小麦秸编结的草苫。小麦秸柔韧,是圆的,中空,可以把雨水和墙壁隔开。下雨时流淌的雨水便顺着草苫缓缓滑落,草苫起到保护墙壁的作用。

屋面选用上好的茅草盖顶。茅草,我们并不陌生,乡村遍野都是。叶扁茎圆,个儿细长,少女般亭亭玉立。它生命力很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们爱吃的茅针,便是茅草鲜嫩的花苞。春天,茅针像怀孕的少妇,鼓起了肚子。和煦的春风吹开茅草的花苞,茅草花絮很漂亮,白白的,绒绒的,一片片,轻轻荡漾。茅草不但被用来催火烧饭,搓绳,还能当建房材料。它还有一个伟大之处,它命名了一个乡村手艺——与木匠、竹匠、铁匠等并列的茅匠,或者说茅匠是从茅草来的。不过,茅匠早已改称瓦匠,工作对象由原来的土块、茅草变成砖头、瓦片。夏天,母亲头戴尖顶斗篷,来到沟旁割回一担担碧绿的茅草。挑选个高、齐整、结实的铺在地上晒干,捆好,然后整齐地堆放起来,留到秋天修盖房子。我喜欢茅草的味道,新鲜的晒干后发白的茅草散发一股野草的清香,给人以亲切和温暖感。

当时经常给我家修房子的茅匠姓唐,家是隔壁一个公社的。不知道为什么都称他“唐老”。唐老——实际是老唐,或唐师傅。叫他“唐老”容易使小孩想起“毛老”一类怪物。他长的很瘦,可能与茅匠辛苦有关,大约胖子是干不动这些体力活的。他古铜色脸,抬头纹很深,刀刻一般,眼睛大而圆,整天红红的,像白兔的眼睛。颧骨突出,两腮洼陷,像农药瓶上的骷髅,怕人。盖屋前先把晒干的已变黄的茅草捆成一只只把子,放入水桶浸泡后再捞上来。唐老把沥干水的草把压在桌沿铡刀下,前倾身体,咬紧牙齿,双手将铡刀柄用力压下去。嚓,嚓嚓!被切掉的茅草在闪亮的刀口下如剪断的发丝齐刷刷纷纷落下,地上很快堆成一摊草根或草尾。草把两端被切成整齐的斜面,铺在屋面相互抵挡,相互抵压,产生张力。草把之间相互咬住,不会滑落,它们之间谁也离不开谁。像小孩挤麻油,互相紧紧挤靠在一起。草把斜面之间的坡度是多少?没有人知道,全在茅匠敏锐的眼睛里,在他们灵巧的手里,在他们手里锋利的铡刀下。他们的眼睛,他们的铡刀就是标准尺度。

屋面盖成后,茅匠师傅站在咯吱咯吱响的竹梯上,用一块长方形拍板把前后屋檐檐口拍齐。然后爬上屋顶,用一只像笨重大梳子的铁齿耙子,把屋面从上到下梳头一样仔细梳理一遍,把草屑、杂物梳掉。屋面将完工时,茅匠师傅在屋脊中间留下一截草把空档,等“备龙口”后再把草把插上成功合龙。其实,完整光洁的金黄色屋面由一只只茅草把镶成,却看不出它们之间拼凑的痕迹。

草房子阴暗潮湿,冬暖夏凉。不但人喜欢,而且动物也喜欢。有人居住的地方便有粮食,有粮食就有老鼠。蛇捕鼠,它追踪鼠而来。黄鼠狼喜食鼠,可它也爱吃鸡。这些动物成了草房子的常客。

老鼠昼伏夜出,它怕人更怕猫。深夜,该死的花猫一定蜷缩在厨房温暖的炕洞里打瞌睡或干脆野合去了。老鼠一个接一个大大方方溜出洞口,在我们头顶芦席搭的棚顶上紧急集合似的奔来跑去,咚咚地把芦席棚震得颤动。它们在追逐打架,相互嘶咬,吱噜吱噜尖叫。我们害怕它们冰冷的身子从棚顶缝隙掉落在我们脸上。吓得我们冒一身冷汗,躲进被窝,把头蒙住,不敢出声。这畜生耳尖,白天如果大人说晚上准备药它,它躲缩在洞里整夜不会出来。第二天,数一数撒在洞口的老鼠药却一粒不少。这畜生牙还好,洞口堆放一摊瓜子或花生壳,几乎遮挡住了出没的洞口。瓜子或花生壳剥得十分干净利落。完全是挑衅或示威。一粒粒瓜子壳像张开的一张张嘴,嘴里空洞洞的,瓜子肉却一点不剩。我们嗑瓜子时瓜子壳都褪不干净,干脆连壳子一起嚼烂咽下。

我痛恨蛇,它吃田鸡。路边或田旁草丛常有青蛇或地皮蛇得意洋洋一圈一圈紧紧盘住田鸡。可怜的田鸡坚挺起白大肚子,痛苦地伸直健美的双腿,发出“咕咕”凄惨的求救声。我随手捡起砖头或土块就掼蛇,救出田鸡。家里有蛇大人却不让打,说是“家蛇”,留着抓老鼠。只能把它慢慢赶走或用一根棍棒把它挑起请走。

白天就能见到黄鼠狼棕黄色的细长身影,旁若无人穿过道路,然后钻入草丛。当它捕捉不到猎物、饥饿难挨时,便打起鸡的主意。它胆子大,给鸡拜年不分白天黑夜。白天,鸡们在屋前高深茂密的庄稼地里刨虫子吃,突然传来惊叫聲,并扑腾着翅膀,鸡一定发现黄鼠狼的鬼影了。此时,父亲扯开喉咙对着玉米地大声吆喝,玉米地里很快安静下来,黄鼠狼一定被吓跑了。晚上,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嘎嘎叫着回窝,父亲一遍遍数鸡,像数蛋。有时半夜鸡叫,当然不是周扒皮钻进鸡窝,而是臭名昭著的黄鼠狼。没有咬到的鸡受到传染似的,跟着起哄,大声惨叫起来。父亲用脚捣了一下母亲,让她起来出去看看。母亲为了壮胆,故意哗啦一声拉开门闩,对着一片漆黑中蹲伏的鸡窝先吆喝一声,鸡窝里的鸡吃了止疼药似的顿时不叫了。可母亲刚上床,还没躺下,鸡又直着嗓子惊恐地尖叫起来。母亲再起床,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遮住灯光闪烁的火苗,来到鸡窝。松垮的鸡窝门已被移开一条缝。黄鼠狼摸进鸡窝,拖出一只黄母鸡,歪着脖子躺倒在地。狗日的黄鼠狼吓得溜走了,鸡被咬断脖子,散落的几片羽毛黏在一摊暗红的血迹上。

我们对黄鼠狼没有好印象。它专咬鸡。平时我们都舍不得吃鸡,母鸡留着生蛋,换回油盐酱醋。只有到了八月半或过年才杀一只不生蛋的母鸡或公鸡开荤。

这么多黄鼠狼原来是公家放养的。父亲说他亲眼看到一辆卡车停靠在马路旁,黄鼠狼一只接一只从车厢跳下,消失草丛深处。冬天,供销社收购它们像缎子一样柔滑的皮毛,乡下有人专门支起弓以癞蛤蟆为诱饵捕捉黄鼠狼。

我在青纱帐似的玉米地里砍甜玉米秸(不结玉米的空秸)时,见到一只牙獐不慌不忙在啃咬碧绿的玉米叶,像没有角的黄羊。它抬头竖耳听到我用菜刀砍玉米秸的声响后,目光有些慌乱,注视我一会儿后,转头撒开四蹄跑了,闪电一样消失。现被列为国家二类保护动物。还有鹌鹑,草黄色羽毛,个头比小鸡大,埋头溜起来也很快。我们两条长腿却追赶不上它们的两条细腿。我在茅草丛中捡到过一窝褐色斑点的鹌鹑蛋,比麻雀蛋大多了。这些野生动物从我们这里早已消失,由于与人类活动范围重叠,它们不得不退到更远的人迹罕至的海滩草丛生存。

燕子是常客。每年春天从江南来到草房子的屋梁上做窝,白天飞出去觅食,晚上停歇在屋梁上叼啄乌黑发亮的羽毛,呱唧呱唧倾诉爱的絮语。它们产下一窝小燕后,带领长大的燕子又飞回遥远的江南,来年春天它们又飞过高山河流回到草房子找到它们的旧巢。“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来家中做窝,大人不让我们驱赶,说燕子有灵性,会带来富贵和好运。如果燕窝被捣碎,第二年它们又辛辛苦苦一口一口衔来潮湿的泥土垒起一座小巧精致的新窝。

如果说屋梁是燕子幸福的家,那么墙洞则是蜜蜂安静的窝。垡头土墙被蜜蜂打成一个个圆圆的眼,像蜂窝煤。白天蜜蜂出去采花,晚上飞回洞穴酿蜜。我们把躲缩在墙洞里的蜜蜂掏出来,放入空酒瓶,盖上盖子。蜜蜂惊恐地贴紧透明的瓶壁,扑腾翅膀,嗡嗡叫着。我们掐入一些金黄的菜花伺候,瓶子里的蜜蜂似乎都没有活过三天。

草房子后面洿子南岸耸立一棵枝叶繁盛的老槐树,它的年龄和槐树一样落地生根的草房子差不多。树干有盛粥的牛头盆口粗,比草房子还要高出许多,老远就能看到墨绿的树冠。初夏,槐树开满淡黄色的花朵,花落后悬挂一串串绿葡萄似的果实,很苦。树顶有一个喜鹊窝,一对花喜鹊翘着尾巴欢快地喳喳叫个不停。“喜鹊叫,亲戚到。大米饭,肉汤泡。”于是,我们盼望槐树枝头喜鹊天天叫,天天家里有亲戚来。

大人吓唬我们说屋后的洿子里有“水鬼”,不准我们凫水。“水鬼”其实就是水獭猫,昼伏夜出,四肢粗壮,尖齿利爪,异常凶猛。有好多孩子下河洗澡淹死,大人说是被“水鬼”拖下水的。深夜,屋后寂静的洿子里常传来扑通扑通击水声,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大人悄悄说“水鬼”出来了。我们信以为真,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敢出声,赶紧拉上被头,悄悄将身子埋进被窝深处。多年以后,才知道半夜洿子水响是水獭猫在捕鱼。

几乎每一座草房子后面都有一座四方的池塘,除了饮用,还能养鱼、种藕、长菱角。我们称它为“洿子”。

洿子是修筑墩基留下的,成为人畜的饮水源。当时修筑墩基需要土源,挖塘取土。墩基筑成,池塘成型。墩基修筑都很高大,以便阻断上涨的潮水。那时沟河虽都有水,但都是咸的,既苦又涩,不能饮用。洿子可以用来蓄满天落水,成为淘米、洗菜、洗衣服和捞鱼摸虾的去处。吃水、用水都用木桶往家提。厨房里都有一只大水缸,缸里养一只吃水底沉淀物的大河歪。有时水缸空了,我和弟弟用木桶抬水,把水缸倒满。

我家屋后洿子很大,有普通人家的两个洿子大,我家和邻居两家共饮一池洿子水。在我印象中,深不见底的大洿子很神秘,似乎一直没有干涸过。洿子岸边生长郁郁葱葱的钢芦柴、茅草、狗尾巴草、艾蒿、野黄豆、野菊花、葵花芋、枸杞,浅水边拥挤密密的芦苇、菖蒲、草蒲、三棱草。柴雀从一棵芦苇跳到另一棵芦苇,叽叽呱呱叫个不停。端午节到了,父亲割下清香扑鼻的艾蒿、菖蒲,插在屋檐下。八月半来临,我们划着摇晃的洗澡盆在洿子里采摘肥硕的菱角。母亲把洿子岸边茅草割下,晒干后储藏起来。冬天农闲的时候,母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搓绳陪读。随着轻盈的茅草在母亲粗糙而长着硬茧的手掌里来回不停搓动,金黄的草绳从母亲手中晃悠悠滑落下来,越滑越长,一圈圈盘在一起。芦叶枯黄,芦花飞扬。母亲卷起裤管,涉进冰冷的洿子浅水边,割下芦苇、菖蒲,然后挑选上好的芦苇,留到来年初夏用硪子碾成苇篾。细长柔软的篾子在母亲灵巧的手中轻快地跳跃,变成凉爽的芦席、精致的篮子和结实的斗篷、畚箕。

洿子中间水很深,大人手举头顶都探不到底。浅水边有蠕动的螺蛳,一张一合的河歪。一趟趟大大小小来来去去的鱼,漂浮的纠结的暗绿色水草中间的乌鱼在静静产籽,清晰可见。在河码头淘米时,乳白粘稠的米汁很快吸引一群摇头摆尾的细长银白的鲹鱼,用淘米箩就能抄住。放入土酱、葱花,在饭锅头上蒸了吃很香。码头石缝里埋伏着青虾,伸着长长的触须和长柄钳一样的螯。当伸手去捉它时,它警觉地蹦直躯体慢慢地倒退,突然尾巴一蹶,箭一般闪出,溜之大吉。乌龟缩着脖子蹲伏在岸边晒太阳,听到响声纷纷扑通扑通翻入水中,溅起一串水花,水面波纹一圈一圈渐渐扩大,向四周荡开去,轻轻摇晃着浅水边的菖蒲、草蒲、芦苇。

炎热的夏天,我们偷偷脱光衣服赤条条跳到洿子里凫水。水蛇昂起头从我们面前不慌不忙游过,轻盈的水蜘蛛在水面蹦跶,野藕暗红色的枝条上停立展开透明薄羽的红蜻蜓。中午没有菜,我们顺便摸点鱼虾、螺蛳、河歪回去讨好父亲,给他当下酒菜,至少我们屁股瓣不挨抽。最有趣的是钓螃蟹,和钓鱼不一样,不用钩,也不用浮子。在高粱秆上系上钓线,用一截鳗鱼当饵料。然后把鳗鱼扑通一声甩进洿子,沉入水中。不一会儿,提上高粱秆,水淋淋、沉甸甸的钓线上吊着一只吐着沫子的青壳肥蟹,伸出毛绒绒的螯,钳子一样紧紧咬住鳗鱼。

草房子后面、洿子南岸有一片树林,是我们儿时的“百草园”。栽有本槐、洋槐、桑树、楝树、臭椿、枸骨等高矮树木,还有一棵古老苍劲的毛桃树。这些树木和我们一样,不需要特别营养,只要有阳光和雨露就能健壮生长。林中空地上的杂草丛中有像撑开小伞的野蘑菇、火红的野草莓,我们称为“油端子”的四脚蛇在草丛轻盈地窜来窜去。桑树枣、毛桃是我们吃的最多的水果。初夏季节,汁水丰盈的红的或紫的桑树枣隐现在嫩绿油亮的桑叶丛中。散发芬芳的气味逃不过我们尖尖的鼻子。我猴子一样爬上高大的桑树,采摘桑树枣。弟弟不会爬树,仰头张大嘴巴、伸开胳膊在树下等。我轻摇树枝,哗哗,地面很快下了一层密密的桑树枣雨。红的硬,酸。紫黑的软,甜。我们的一双手和嘴唇都被染成了紫黑色。桑树枣红了发紫,紫了发黑,好吃。当一个人红了发紫,紫了发黑时,离腐烂不远了。桑树枣多,吃不了,把它灌入玻璃瓶泡茶。茶水也很快被染成墨水一样的紫黑色,轻啜一口,甜津津,酸溜溜,疑似酸梅汤。

毛桃树粗壮弯曲,枝叶大部分伸展挂落在清澈的洿子水面上。一群鲹鱼张着嘴追啄水面上漂浮的桃树叶。开的花是白色的,结的毛桃是淡绿的。有一层细细的绒毛,粘到皮肤上很痒。毛桃小,硬,酸。即使完全熟透,外表仅有些微黄,捏上去稍有点软,但它不会變红,永远不会。我常常一个人爬上结满树胶和毛桃的桃树,孙悟空偷吃蟠桃一样,躺在桃树上吃个够。当然除了我们,和我们一样饥饿的鸟也飞过来吃,譬如灰喜鹊。当它们发现桃树上有人时,在我们头顶焦急地盘旋、鸣叫。

一天天,一年年,我们在幽静的草房子里无忧无虑度过了童年、少年,甚至青年。直到有一天,当我们感觉自己长大了时,才发现草房子老了,小了,像背脊弯曲吃力站立的老人。草房子四周是一片大地,铺满绿色庄稼,鹤立的草房子好似麦浪翻滚中的一座孤岛。不通水,不通电,交通也不便。开着深紫或淡粉花的木槿西侧的邻居早已搬迁居民点,住进漂亮的新房子。这对父亲压力很大。一天,父亲站在院子里,紧咬着旱烟锅,裹着烟草香的灰白色烟雾渐渐飘散开来。他默默地凝视着低矮破旧的草房子。屋面完全黑透,腐烂了大小的洞眼,像一处处疼痛的伤疤。墙体开始倾斜,土墙一层层脱落,青砖锈蚀,松动,像老人七零八落的牙齿一样摇晃。面对曾经年轻而辉煌的草房子,饱经沧桑的父亲眼眶似乎有些潮湿。他做出了重大决定,拆除草房子,搬到居民点建造新房子。这是父亲大半辈子的梦想。在农村,盖房子是件大事,俗话说“拆屋三顿饭,砌屋三斗米。”父亲终于要做一件大事,拆旧屋盖新房。1983年,我们终于告别了住草房子的历史,搬进砖墙瓦盖、宽敞明亮的新房子。

那座曾留下我们快乐、幸福,甚至苦难、泪水的草房子,连同屋后的“百草园”彻底消失。那座民国年间的高大土墩被隆隆轰响的推土机完全推平,填埋了屋后波光粼粼的洿子,与四周绿色大地连成一片。故乡的草房子永远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在我记忆深处成了抹不去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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