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读鸟三题
2019-09-20祖克慰
桃之夭夭,翠鸟飞飞
这鸟,长喙短腿,一身的蓝绿,少有异色。那绿,像翡翠,闪耀着蓝绿色的光芒。也因此,它的名字叫翠鸟,亦叫蓝翡翠。
在北方,翠鸟不常见。不像麻雀、百灵、云雀、斑鸠,整天在眼前晃来晃去。能看到翠鸟,要看缘分。我已有二三年没看到翠鸟,2013年春夏之交,我去白河边散步,在岸边的林子里,看到几只翠鸟,当时很惊奇,盯着看了一阵,三只鸟被我看得不好意思,飞走了。之后,就没看到它们的影子。
单位是个好地方,西邻独山,山上树木茂盛,是鸟的家园。我看到过山麻雀、百灵鸟、伯劳、绶带鸟、金翅雀,它们叽叽喳喳,自由飞翔。东邻白河,碧波荡漾,常有水鸟在河中游玩,白鹭、赤麻鸭、秋沙鸭、灰雁,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形只影单,在河中游玩。常有三五人群,站在岸边,有的拍照,有的观赏,也有不识鸟的,问东问西,求证鸟的名字。
我们单位就夹在独山与白河中间,院子的前后,是数百亩桃园。每年春天,桃花盛开,总有成群的人来赏桃花。来一批走一批,来来走走,络绎不绝。闲暇之余,我也喜欢到桃园闲逛,看看桃花,听听鸟鸣,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2017年春天,桃花盛开时节,一天去桃园看桃花,还没走到桃园,就看到桃树的枝头上,蹲着两只翠鸟。一只蹲在桃树的树梢上,仰着头看天;一只蹲在开满桃花的枝条上,身子掩在桃花中,露出个头。两只鸟一上一下,相互对望。偶尔,叫一声:“唧—唧—唧—”叫声尖锐,但单调,少了云雀婉转悠扬的韵味。
看到桃花树上的翠鸟,我就想,翠鸟是水鸟,本应在河中捕鱼,怎么跑到桃花园中。这原来,鸟也爱美,喜欢桃花的鲜艳。我这种想法是不对的,美的事物,不是人独享的。世界如此之大,生灵如此之多,人可以爱美,鸟当然也可以爱美。不僅人与鸟,蜜蜂、蝴蝶也对花草情有独钟。
最近看一幅画,是周之冕的《桃花翠鸟图》。看了《桃花翠鸟图》,就觉得,如此场景,不独我一人看到。周之冕看到了,张之冕、王之冕、李之冕可能也看到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这样想来,就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得有点可笑。
周之冕的画,与我看到的画面差不多。画面中,桃树老树虬枝疏影横斜,片片绿叶,托着朵朵桃花。一只翠鸟蹲在桃枝上,仰着头凝视;另一只翠鸟鸣叫着从远处飞来,似乎是与树枝上的鸟交流。构图疏密得当,意境空阔,笔墨匀称,色彩淡雅,翠鸟栩栩如生,枝条斜枝横逸、绿叶青翠欲滴、花朵鲜艳粉嫩,既有动感又有生趣。
看图,尤喜翠鸟,一动一静,动静结合,恰到好处。看图上的翠鸟,与大自然中的翠鸟一模一样。再看那图,画中的翠鸟,越发鲜活。感觉中,那不是画,是真实的。眼前的桃花,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晃动,簌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而翠鸟,就在眼前飞舞,它们你一声我一语,似乎在说着情话。
翠鸟,水鸟的一种,有鱼虎、鱼狗之称。体型矮胖短小,喙长腿短,体量与麻雀相当,羽毛以亮蓝色为主。头顶黑色,额白领圈,头部有青绿色斑纹。从背部至尾部为光鲜的宝石蓝色,翼面亦为绿色,带有蓝色斑点。腹部橙棕色,胸下栗棕色,翅翼黑褐色。尾巴短小,但飞翔灵活,叫声单调无音韵。如果仅从体形看,翠鸟没有修长的体型,漂亮的尾巴,也无黄莺出谷的丽音,是一种很普通的鸟。
但是翠鸟,依然是美丽的鸟。翠鸟的美,不在形体,而在羽毛。它们背部与尾巴上的羽毛,在光线的照射下,能发出翠绿色的光泽,光线的角度不同,发出的色泽不同。用鲜艳、缤纷、瑰丽、绚烂、斑斓来形容翠鸟,绝不过分。尤其是翠鸟的飞翔,格外地美,你看到的不是一只鸟在飞,而是一朵花在飞,像盛开的蓝色花朵。
翠鸟是水鸟,常在池塘、沼泽、溪流边生活觅食,以鱼虾为主。它们常常在河流中的蓬草上蹲着,也喜欢蹲在荷塘的茎叶或花朵上,或者是岸边的树木上静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水面,等待着时机。一旦发现猎物出现,弹跳而起,迅速冲向水中,捕捉猎物。翠鸟捕食,稳、准、狠,几乎百发百中,很少失手,然后吞食美味给它们带来的享受。
我小时对翠鸟情有独钟,没事喜欢看翠鸟。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南沟的苇园,一大片苇园,紧临着堰塘。翠鸟落在苇杆上,用红色的爪子抓住苇杆,紧贴住苇杆,眼睛盯着堰塘,看到水面荡起水纹,蹬开苇杆,扑向水面,然后叼起小鱼,迅速离开,只留下晃动的苇杆和荡漾的水花。
它们也在荷塘里面停留,蹲在荷茎上,叶面上。但我最喜欢翠鸟蹲在盛开的荷花上,洁白的荷花,绿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多么美妙的画面。只是,周之冕没有看到这样的场景,如果他看到蹲在花朵上的翠鸟,他画的就不是《桃花翠鸟图》,而是《荷花翠鸟图》。也许一幅《荷花翠鸟》,就成了旷世精品。
看翠鸟捕鱼,是要耐得住寂寞的。翠鸟喜欢清静,它们蹲在树梢上或是蹲在河中的蓬草上,很长时间一动不动,睡着一般。其实它们并没睡着,十分地清醒,眼睛盯着河面,哪怕是风吹草动,哪怕是一个波纹,一个水泡,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也正好,此时,你可以拿一个望远镜,详细地观赏一下翠鸟。你可以看到它们蓝色的羽毛,赤红色的尖喙,红黄色的爪子,橙棕色的腹部,面颊和喉部仅有的白色羽毛,如豆而又闪光的眼睛。它们的小巧玲珑,精美绝伦,你会感到它温暖的气息,弥漫开来,慢慢地走进你的心里,与你共享春天的曼妙。
每年的四五月份,是翠鸟的繁殖季节。它们的巢,常筑在临水的土崖,或者是堤岸的土坡上,啄洞为穴,也有翠鸟把巢筑在树洞里。我十几岁时,在家乡河边的土崖上扒过翠鸟的窝,用镢头沿着洞口挖,挖了两尺多深,没有看到翠鸟的窝。再挖,从里面蹿出一条花花绿绿的蛇,吓得我们四散而逃。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看到鸟巢,也没看到鸟蛋。翠鸟是不是在我们家乡繁育后代,不可而知。
年少时,也曾有过养一只翠鸟的想法,但成年翠鸟不好抓,抓一只雏鸟,连鸟窝都找不到,哪来的雏鸟?其实那时想养鸟,纯粹是年少时的好奇,并不是真的喜欢鸟。如果真的喜欢鸟、爱鸟,就不会有养鸟的想法。
突然就想起郑板桥。关于养鸟,郑板桥说,养一只鸟不如种一片林,在房前屋后种一片林子,引百鸟来栖,成为鸟国鸟家,清晨梦醒,听一片啁啾。郑板桥对鸟的热爱,是大爱。而养鸟的人,也可能爱鸟,但这种爱是自私的,是小爱。以养鸟挣钱为目的的人,则另当别论。这种人,则纯粹是为了一己之利,满足私欲,当为人所不齿。
大概是受了郑板桥的影响,禁不住就异想天开。想若干年后,回到家乡,在临水的地方,筑一小屋,种一片桃花,种一片杏花,种一片梨花,引来百鸟。接下来的日子,伴着鸟语花香出门,穿梭在疏密有致的花丛里,我看看鸟,鸟看看我,我们用眼睛交流,相互走进彼此的心中,与鸟融为一体,与自然融为一体,岂不是快意人生。
在一片世外桃源里,赏赏花,观观鸟,听听鸟鸣,这似乎是理想的田园生活,是人生的最好歸宿。但我不是陶渊明,没有陶渊明的飘逸洒脱,也无陶公的超凡脱俗。我是一红尘俗人,离不开尘世的喧嚣,脱不了七情六欲。归隐田园,只能想想,仅此而已。
人生有很多的无奈,就算我能超脱红尘的烦忧,但我又拿什么去种一片桃花、杏花、梨花呢?不要说我,就是大画家周之冕,又能如何呢?周之冕是大画家,有人认为:“有明以来写花草者,无如吴郡,而吴郡自沈周之后,无如陈道复、陆叔平,然道复妙而不真,叔平真而不妙,周之冕似能兼之……”如此重要的画家,还不是贫困落魄,借酒浇愁,就是想种一片花园,也是力不从心。
这世上,有多少周之冕穷困潦倒,又有多少祖克慰勉强持家,哪来的闲钱,实现自己的梦想。梦想,归根结底是做个梦,想一下嘛。
想来想去,若喜欢鸟,还是去到大自然里,那里有花有草,有树有鸟,是真正的鸟国鸟家。
竹下菊开时,锦鸡绘彩衣
有些动物,是不能用一个美字概括的。像熊猫,它的美,你能简单地用一个美字形容吗?应该说:熊猫的美,是绝世的美。在鸟类,很多的鸟,一个美字,不足以表达人类对它们的热爱。像孔雀,只是鸟的一种,看起来也就是一只普通的鸟,可孔雀开屏,那就不是一个美字可以涵盖。这种美,是唯一的、独特的美。
最近看一幅画,是华喦的《锦鸡竹菊图》,图中的锦鸡鲜艳、绮丽、绚烂、斑斓。锦,是丝绸、丝织品,在丝绸上绣上花朵的图案,就是“锦上添花”的由来。而在丝绸上画一只七彩锦鸡,当然也就成了“锦上添鸡”。锦上添鸡自然是美的。以此类推,画家笔下的动物,当然也会是美的,就比如华喦的锦鸡。不过,华喦画中锦鸡的美,看上去有点夸张。
在我的家乡伏牛山区,锦鸡是常见的鸟类。这种鸟看上去较家鸡略小,雄鸡羽色华丽,黄红黑白灰绿紫,色彩缤纷。雄鸟的尾巴很长,尾羽伴有灰褐色横斑。雌鸟的羽色暗淡,上体棕褐,尾淡棕色,下体棕黄,均杂以黑色横斑,看上去灰头土脸的,缺少美感。
我个人认为,锦鸡是美的,它的美,与众不同。看见它,你会想到天空中的彩虹。这种鸟叫七彩锦鸡,我们家乡的人,把这种鸟叫作野鸡、山鸡。
看了华喦的《锦鸡竹菊图》,我就觉得,华喦画中的锦鸡,比我在家乡见过的锦鸡更加艳丽。画中的锦鸡,应该是红腹锦鸡,我看到过很多红腹锦鸡,都没有华喦画中的锦鸡好看。也许生长在江南水乡的锦鸡,因为水土的原因,长得玲珑娇美。想来也是,北方的锦鸡与南方的锦鸡相比,看上去还真有点威武雄壮。
华喦的《锦鸡竹菊图》画面简练,画中有几座山峰,一只美丽的锦鸡,从半空飘落而下。粗看,锦鸡好像是站在山峰上,仰头望天鸣叫。细看,其实还在半空,但又不像在半空,因为翅膀已经收拢;再细看,原来是飞而未飞,落而未落。形象生动,栩栩如生,姿态万千。
锦鸡的上面,是一枝斜出的竹子,枝叶浓淡相间,疏密有致,笔墨浑融,层次分明。而竹子下面,紧挨竹干,是一丛菊花,叶墨绿,花鲜红,灵动而有韵致。这样的画面,似不多见。可能是我没看到过,少见多怪了。
在我的印象中,家乡伏牛山,山上多是林子和灌木,生活在我们家乡的锦鸡,时常出没在林子和灌木丛中。在我的记忆里,怎么也找不到锦鸡、竹子、菊花这样的画面。因此,当我看到这幅画时,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其实,南方与北方,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北方的山,多是树木和灌木,而南方的山,除了树木和灌木,还有成片的竹林。而竹林下面长一片菊花,也不鲜见。锦鸡出没在竹林里,似乎也很正常。这大概就是南北方山林的区别吧!
在我们家乡,锦鸡频繁活动的季节,是在春季。这个时候,山上的树开始发芽,恣意地蓬勃着,圆形的、扁形的、锯齿形的树叶,虽然看上去有点嫩黄,少了些凝重的绿,但也把大山泛滥成绿色的海洋。成片成片的草,在土地上,在石缝里,顽强地生长着。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野草,它们在春天里疯长,毫无顾忌地开着花,把山装扮得多姿多彩。
这样的日子,锦鸡很悠闲地出没在山林里,草丛中。大山是它们的家,森林是它们的家,草丛也是它们的家。大山吸取了万物的精华,锦鸡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或多或少受到了色彩的浸润,身上的七种色彩,大概就是大自然的赐予吧!
如果说,孔雀是鸟类世界的唯美主义者,那么,锦鸡就是大自然里的香艳主义者。
锦鸡这种鸟,喧嚣热闹,喜欢唱歌。走在大山里,你常常会听到“咯咯—咯”或“咯—克哆—咯”的声音。不用猜测,这是野鸡的叫声。如果你听到尖锐的“咯咯”声,那一定是你惊动了野鸡。在野鸡繁殖的季节,雄鸡在天刚亮时,会发出“克—哆—哆”欢喜清脆的啼鸣声,以此吸引雌鸟。很多猎人,就是借着野鸡的叫声,辨别方位,然后捕杀锦鸡。
锦鸡的叫声,虽缺少了百灵、黄莺婉转悠扬,也没有画眉的清脆悦耳,但锦鸡的叫声,却有一种别致的粗犷嘹亮。它的叫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粗犷如天风,飘逸如闲云,而尾音拖得短促,骤然而来,戛然而止。此时,如果你仔细地听,那戛然而止后的余音,好像就挂在树梢上,挂在山峰上,挂在蓝天白云上,一如天籁。
美的东西,不单单是色彩与声音。比如锦鸡,色彩与声音,只是美的一个方面。而还有一种美,是需要细心欣赏的。这种美,是锦鸡悠闲的散步。锦鸡散步,是舞蹈,边歌边舞,优雅的身姿,一种美的造型。
我在山里工作时,有一段时间喜欢去大山里游玩。很多时候,我们会看到一只或三五只野鸡,在山坡上悠闲地漫步。我时常躲在大树后,看那些野鸡,那些彩色的羽毛,细长的尾巴以及颊边的两片腮红。它们不紧不慢地在草地上漫步,它们漫步的姿态,很有节奏,像是踩着鼓点,轻盈、缓慢,看上去仪态万方,给人一种优雅的意趣。
也许是它们太美了,太惹人注目了,它们的命运就有点悲惨。在伏牛山,捕捉锦鸡是很常见的事。有人说,锦鸡全身都是宝,拿到哪里都是钱。看来,捕捉锦鸡,是经济利益的驱动。尽管现在国家把锦鸡列入野生动物保护行列,但仍然摆脱不了被捕杀的厄运。
锦鸡美丽的外表,使它们具有很高的欣赏价值。在城市,许多的家庭,把锦鸡作为宠物饲养,把它关进笼子里,作为玩物。还有更甚的,把锦鸡宰杀后,制作成標本。锦鸡标本,光彩鲜艳、栩栩如生、高贵典雅,是别具特色的室内装饰品。一只锦鸡标本,在商店、旅游景点,成为畅销品,价格高达二三百元,供不应求。这不足为奇,你看看华喦的《锦鸡竹菊图》,你就会觉得,花几百元买只锦鸡的标本,并不心疼。
除了观赏外,更多的人是为了一饱口福。锦鸡肉质细嫩鲜美,野味浓,蛋白质含量很高,是高蛋白质、低脂肪的野味食品。清代乾隆皇帝食后赞叹不已,写下“名震塞北三千里,味压江南十二楼”的名句。皇帝老子吃了尚且如此,何况平民百姓。
锦鸡不仅是美味,还具有很好的药用价值。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记载:野鸡补气血,食之令人聪慧,勇健肥润,止泻痢及五脏喘息等。近年,有医疗机构测定,锦鸡含有人体所必需的氨基酸二十一种之多,其中有多种是人体自身所无法合成的。同时还富含锗、硒、锌、铁、钙等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对儿童营养不良、妇女贫血、产后体虚、神经衰弱、冠心病、肺心病等都有很好的疗效,对人体的滋补功能远远高于久负盛名的甲鱼、鳗鱼等。锦鸡中锶和钼的含量比普通鸡高百分之十,具有防治癌症的作用。
锦鸡也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好吃,锦鸡的肉,吃着比较粗,我们那里的人都说,吃锦鸡肉像劈柴。说锦鸡肉鲜嫩的,是指一年以内的锦鸡。超过两年,锦鸡的肉就不好吃了。但老鸡煲汤,倒是十分地鲜美。啤酒红焖锦鸡,味道也不错。
早些年,捕捉野鸡,主要是用土枪打。锦鸡喜欢成群活动,看到锦鸡时,最好是一枪毙命。只要锦鸡看到同类倒地,就会吓得愣在原地。这样,才有机会再放第二枪。当然,那时的土枪,装的是铁砂,一枪下去,少则两三只,多则五六只。如果一枪没有打中,锦鸡就会发出“咕咕”的叫声,向同伴发出危险信号,跑得无影无踪,方圆三五里内,很难看到一只锦鸡。
在冬季,下雪天也是逮锦鸡的好时候。看到锦鸡,几个人围追堵截,吆喝轰撵,锦鸡被赶急了,就会顾头不顾尾,把头钻雪堆里藏起来。这时候,你可以很轻松地捉到一只锦鸡。不过,下雪天抓锦鸡,是一件很苦的事,常常冻得手疼脚麻。
我少年时代,就在雪天抓过锦鸡。每年的深冬,一夜北方吹,漫天雪花飞,清晨醒来,大地一片白。在大雪覆盖山野的日子,踏着深深浅浅的积雪,走进山坡抓锦鸡,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只是那时我小,很少能抓到锦鸡,每次下雪都高高兴兴地上山,垂头丧气地下山。但到了下雪的日子,又欢天喜地上山抓锦鸡,乐此不疲。
想起抓锦鸡,突然就联想到华喦的少年时代。不知道华喦小时候抓过锦鸡没有?生活在城市的华喦,怕是没有机会吧!当然,南方的冬季,是很少下雪的,就是下雪,也是薄薄的一层,容不下一只锦鸡藏身。
现在的人,没有了猎枪,也就打不了锦鸡。可是,他们配制的一种药,可以毒杀锦鸡。只要把药水浸泡的食物撒在锦鸡经常活动的地方,锦鸡吃到那药,自然就被毒死。下毒的人,可以轻松地把锦鸡捡回去,然后拿到市场出售,或者贩卖到外地。这样的锦鸡,吃了对人也是有毒的,可恶的人呢!也有用网粘的,但效果不太好。那些网,只能粘到一些小鸟,如斑鸠、鹌鹑之类的。
不过,在我们的家乡,随着人们的捕杀,锦鸡似乎也变得聪明了。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看上去傻乎乎的。现在的锦鸡,大都活动在深山里,很难找到它们的踪迹。像过去在雪天里抓锦鸡,是不可能了。因为,对于人类,它们已习惯于防范。
是的,我们真的很难再看到锦鸡,也很难听到它们嘹亮的歌唱,人烟密布的地方,已不适应它们的生存。它们走进大山,寻找适宜自己生存的家园。它们的歌声,只有大山、森林、小草可以听到,于我们而言,那是一种奢望。
看了华喦的《锦鸡竹菊图》,我突然就想看看它们美丽的身影,听听它们自由自在的歌声。希望有一天,在老家的山坡上,一声声“咯咯—哆、咯咯—哆”的鸣叫,回荡在我的耳边。
江南枇杷黄,绣眼啄食忙
“江南芦橘五月黄”,是写枇杷成熟时黄澄澄的景象。在五月,江南的枇杷开始成熟,一嘟噜一嘟噜的琵琶挂在树枝上,在盛夏的阳光照耀下,闪烁着金碧璀璨的光芒。看到鲜黄的枇杷,让人忍不住垂涎欲滴。
鸟在这个季节,是最活跃的。它们穿梭在枇杷树中,看到黄熟的琵琶,忍不住就啄了一口,酸中带甜的枇杷,让鸟们食欲大开,于是它们一个一个地啄去,枇杷果实上,留下一个个小坑。对于人来讲,鸟似乎是破坏者。但大自然就是这样公平,在给人以美食的同时,也给鸟们以同等的待遇。
对于鸟们,人是很宽容的,一颗果实,几粒粮食,就是鸟们的一餐,鸟能吃几粒粮食?看到鸟偷食粮食和果子,人们总是挥一挥手,嗷吼一生,把鸟轰走。如果鸟再来,人们看着鸟笑笑,然后悠然离去。在乡村,有这样一句俗语:“人不与鸟争食”。是的,人怎能从鸟的口中夺食呢?
鸟儿啄食枇杷,多么美的画面,如果仔细观察,别有一番情趣。当我们在某一天,看到一两只鸟,在翠绿的叶片间穿梭,寻找一枚熟透的枇杷,然后“梆—梆—梆”地啄食,然后仰起头,把果肉吞下去。再然后兴奋地扇动翅膀,满足地大声鸣叫。这画面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像一部音舞短剧?是不是像一幅画?
真的就是一幅画,这样的画面,我看到过,而且不止一次。是,不止一次。他就是宋代画家林椿的《枇杷山鸟图》。
林椿,南宋钱塘人,生卒年不详。林椿为南宋时期画家,孝宗淳熙年间曾为画院待诏。绘画师法赵昌,宗徐崇嗣。工画花鸟、草虫、果品,设色轻淡,笔法精工,画面妍美,善于体现自然的形态。所绘小品为多,当时赞为“极写生之妙,莺飞欲起,宛然欲活”。
盛夏,天高气爽,阳光明媚,苍翠的山野里,枇杷的叶片,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着莹莹的光。金黄的枇杷果,缀满树枝,青的果,黄的果,从枝叶中伸出头来。青的青绿,黄的金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在夏天,植物茂盛,天空中飘荡着淡淡的果香,这时节,是虫鸟在自然界自由攫取美食的好时光。这时,有鸟声传来,一只暗绿绣眼从远处飞来,落在一棵枇杷树上。这只绣眼娇小玲珑,暗绿色的羽毛,紧抿在身体上,给人以光滑圆润的感觉。它姿态优美,动作灵活,两只如豆的眼睛,流目顾盼,好像是在寻找一枚喜欢的果子。
美丽的绣眼,他看到了一只果子,那是一枚金黄色的果子。它盯着那枚果子,想象着果子的美味。但它并不急于享受美味,它知道,不仅这枚果子,就是树上的所有果子,都是它的,没有同伴与它争食。山野很静,没有可恶的农人轰撵它。它想在风气日暖的静妙时光里,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品尝属于它的美味。
其实,绣眼鸟不知道,此刻一个人正在看着它,它的一举一动,都被人记录下来。这样的场景,就出现在林椿的《枇杷山鸟图》中。
再看看林椿的《枇杷山鸟图》,画面是这样的:一折枝枇杷,枝上叶子,青翠碧绿,叶片上叶脉清晰。树枝上,熟透的枇杷果实,泛着金黄色的光芒,果香诱人。于是,一只俏丽的绣眼,闻着果香,翩翩而来。绣眼鸟站在树枝上,它似乎看到一枚中意的枇杷果,那枚果子黄爽爽的,散发着香味。当它准备品尝果子的美味时,它看到了一只小小的蚂蚁,正在那枚枇杷上蠕动,它甚至看到了蚂蚁触角。此刻,它有些犹豫,是先品尝散发着果香的枇杷,还是品尝美味的蚂蚁?它一时拿不定主意。这就是《枇杷山鸟图》呈现给我们的场景,多么地生动有趣。
在画中,绣眼、蚂蚁、树枝、枇杷、树叶,都是那么地清晰。树叶双勾的笔法,绘出正反两面,甚至连叶面被虫儿叮咬的残损痕迹,都勾描晕染得一丝不苟。鲜艳的枇杷果实,以土黄色线勾轮廓,继而填入金黄色,最后以赭色绘脐,三种不同的暖色水乳交融,从而展现出枇杷果成熟期的丰满甜美。绣眼鸟的眼睛美丽有神,羽毛光洁,鸟儿背羽坚密光滑、腹毛蓬松柔软,鸟儿羽毛的不同质感,得以真实地表现。就连小如针尖的蚂蚁,头尾足脚,清晰可见。从这幅画里,我们可以看出,画家不仅对实物的观察细致入微,而且用笔精雕细琢,描绘真实,造型准确,笔法精工,刻画得惟妙惟肖。
在北方,这样的场景,也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只是我们没有细致观察而已。如果我们细心一点,生活中的很多情景,无不充满着乐趣。
绣眼在北方,尤其是我们老家,是常见的鸟。我多次看到暗绿绣眼和红肋绣眼,常常看到它们成群出现在果园、树林、田野中。“哗啦啦”飞过来,“哗啦啦”飞过去,伴着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鸣叫声。
北方是没有枇杷树的,枇杷果更是难得一见。最近几年,枇杷从南方引进过来,很多单位的院子里,会种上几棵枇杷。前年,我所在的城市南阳,大量引进并栽种枇杷树,南阳市区内的道路上,种上了一排排枇杷树,夏天,枇杷树上挂满了果实。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果子小且灰暗,很少看到有人摘食枇杷果实。枇杷树在我们这里,就是一道风景。
林椿画中绣眼觅食枇杷果的场景,我没有看到过。但绣眼觅食水果,经常发生。记得很多年前在老家时,村里郭家有个苹果园,每年苹果成熟之时,总有成群的绣眼鸟在果园里飞来飞去,啄食苹果。被鸟啄食的苹果,要么腐烂,要么留下疤痕。为了轰攆偷食苹果的鸟们,郭海就在果园里来回转,一会“嗷嗨嗨—嗷嗨嗨”地吼叫,一会捡块土坷垃向果园投掷。
有一次我从果园经过,正好碰到郭海在轰撵啄食的鸟群。我说:“鸟能吃多少苹果,轰什么鸟啊?”郭海说:“鸟是吃不了多少,但它们这个苹果上啄一口,那个苹果上啄一口,一只鸟可能糟蹋好几个苹果呢,这么多鸟,得糟蹋多少苹果?”
其实是郭海多虑,鸟儿吃果实,一般会盯着一个果子吃,郭海的担心,是多余的。郭海后来不再轰撵啄食苹果的鸟,也没有精力去轰撵鸟们。他说:“确实,鸟吃不了几个苹果,现在不轰鸟了,也没见少几个苹果。”郭海不知道,鸟进果园,更多的是寻找果树上的虫子,它们吃苹果,更吃虫子。
绣眼的食谱很庞大,许多昆虫都是绣眼的美食,各类蚜虫、草籽、谷物、花蜜,都是他们喜欢的美食。当然,它们也喜欢啄食甜软的果实。但主要以昆虫为主,尤其是害虫。因此,绣眼是益鸟。
绣眼是雀形目鸟,体形小,翅圆长,尾巴短。雌雄外貌体征相似。因其眼圈被一些明显的白色绒状短羽所环绕,形成鲜明的白眼圈而得绣眼之名。绣眼鸟有数十种之多,最常见的有暗绿绣眼、红肋绣眼、灰腹绣眼等。绣眼小巧玲珑,鸣声婉转,是人们喜爱的笼鸟,也是很多画家喜欢的题材之一。
南宋时期,画绣眼鸟的画家很多。尤其是南宋画院的画家,他们对绣眼鸟极度敏感。这源于宋徽宗赵佶的那幅《梅花绣眼图》。那幅画中,一只绣眼鸟俏立梅树枝头,鸣叫顾盼,神情十分动人。但最终留下的只有宋徽宗的《梅花绣眼图》和林椿的《枇杷山鸟图》。
林椿不仅留下了《枇杷山鸟图》,还留下了一个关于创作这幅画的传说。
在盛夏五月,阳光明媚,一个年轻的书生,走在原野里,路边是挂满枇杷果实的枇杷树,树上的枇杷,黄灿灿的,弥漫着果香。青年书生被满树金黄色的枇杷果吸引着,走向枇杷树。就在这时,一声鸟鸣,从树的枝丫间传来,他抬起头,看到一只鸟蹲在树枝上,啄一口枇杷果,再盯住枇杷果实看一阵,十分有趣。
这正是一只绣眼鸟,眼周有一圈白环,与宋徽宗画中的那只绣眼鸟极其相似。青年书生隔着枇杷树,长久地与绣眼鸟对视,他看到绣眼鸟的眼珠黑亮黑亮,跟宋徽宗画中的一模一样,难怪宋徽宗画绣眼的眼珠,要用黑漆去点它们。绣眼鸟可能发现有人盯着它,感受到了危险的存在,呼扇了一下翅膀,鸣叫着飞走了,只留下在五月的阳光下发呆的青年书生。看到突然飞走的绣眼鸟,青年书生有点怅然若失,他看着那棵枇杷树,凝视良久,然后缓步离开原野。
一段时间以后,在皇宫里,人们争相传看一幅画,就是林椿的《枇杷山鸟图》。画中的绣眼鸟,羽毛先以色、墨晕染,然后用工细小笔拉出根根绒毛,鸟儿背羽显得坚密光滑,腹毛则蓬松柔软,雅致细腻到让人顿生爱怜。因为这幅画,一时让林椿红遍了大江南北。
南宋众多画家画的绣眼图,除了宋徽宗的《梅花绣眼图》,流传下来的就只有林椿的这幅《枇杷山鸟图》。也可以说,只有林椿,让宋徽宗的那只绣眼鸟,在南宋达到了美的极致。或者说,林椿的《枇杷山鸟图》,把一只绣眼鸟完美的形态,留在了人世间。
人与绣眼鸟的奇缘,成就了林椿,也为我们留下了一幅不朽的传世画卷。
祖克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从事动物散文创作,在全国二百余家报刊发表散文300余篇。散文被《散文》《散文选刊》《北京文学》《山花》《山东文学》《青海湖》等刊物发表。先后有90篇(次)散文被《散文选刊》等国内52家文摘类刊物和散文选本转载,并有多篇散文入选各类考试试卷。散文和散文集获“2014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中国第二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二十七届东丽杯全国孙犁散文奖等,出版有散文集《观鸟笔记》《动物映像》等6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