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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在广州,“广味”又如何炼成

2019-09-20王攀

决策探索 2019年17期
关键词:粤菜岭南广州

王攀

今年5月下旬,作为亚洲文明对话大会的重要配套活动,主题为“共享亚洲美食文化、推进文明交流互鉴”的广州亚洲美食节盛大举行,近千万人次的境内外游客汇聚广州乐享美食。这是一次以美食为纽带的文化交流活动,也让“食在广州”这张城市名片更加闪亮。

然而,当时光倒退数百年,无论是“广味”、粤菜,还是其背后的广州饮食之道、岭南饮食文化,都远没有如今的美誉度。从秦汉南越王饕餮盛宴起步,到明清时一口通商带来的推动助力,再到民国时期真正形成“食在广州”这块金字招牌,“广味天下知”的背后,既是中国南北文化交流与碰撞的结果,也是世界文明传播与交融的见证。

生猛的广味:自古“敢吃”的岭南人

从人类诞生那天起,吃喝就是进步的最重要的动力之一。岭南也不例外。

1983年6月9日,位于象岗山的广东省政府宿舍建设工程正在紧锣密鼓地开掘地基。当挖掘机往下挖掘的时候,突然传来“当”的一声,一块坚硬的大石板卡住了挖斗。

一次重要的考古发现由此揭开大幕——闻讯赶来的考古工作者在这里发现了有着2000多年历史的南越王墓,从“文帝行玺”龙钮金印、丝缕玉衣,到角形玉杯、波斯银盒和深蓝色玻璃片,出土文物类别之丰富、工艺之精美以及文物的涵盖面之广,震惊了世界。

但更为广州人所津津乐道的,则是大墓里和“吃”有关的一切:随葬品里的烹饪器具让人眼花缭乱,蒸锅、煎锅、烧烤炉、酒具一应俱全;三件大小不一的烤炉设计精妙,下面自带滑轮,方便哪吃移哪,上面四角翘起,防止食物滑落;墓里还有大量食物残骸,包括疑似烤乳猪、各种海鲜贝壳,以及200多只禾花雀;墓中出土的屏风组件被列入《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其中包括一个“人操蛇托座”,形象为一人口咬一蛇、两手各抓一蛇,专家由此猜测,这体现了两千多年前,越人就有吃蛇、抓蛇的习俗。

这是人们第一次通过实物完整地接触秦汉时期岭南一带的饮食体系——毫无疑问,蛇、禾花雀乃至中华鳖的存在,让人们对广东人“敢吃”的印象进一步加深。周松芳在《岭南饕餮》一书中感叹说,如果说岭南人敢吃,那么古代的岭南人就更敢吃,“唯有岭南真饕餮”!

优越的自然地理环境,是“敢吃”的物质基础。地处珠江三角洲冲积平原,气候适宜、水网密集、雨量充沛,广州黄埔茶岭新石器遗址发掘出的水稻植硅体,证明早在4400年前,广州人便已开始栽培水稻。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说:“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地势饶食,无饥馑之患。”

事实上,在中国各地乃至全球的早期饮食史上,“野味”都曾经占据重要位置,绝非岭南一家的特色。《礼记》中就列出,只要把肠、肾、脊、头、肛门等部位去除,狼,狗、狸、狐、鳖就可以入馔;《楚辞》里有大雁、大龟;《齐民要术》里列出了蝉脯苴;宋元时期的《饮膳正要》里还有炒狼汤;明清时期的《宋氏养生部》里有烹虎肉。作家尼科拉·弗莱彻在《查理曼大帝的桌布》一书中说,在1870年巴黎被围困期间,人们在报纸上撰文,赞美着猫狗肉的味道,分享着烹饪鼠肉的经验。最终,连动物园也未能幸免,除了大型猫科动物和猴子、河马外,其余动物全部都被处决并出售给农夫,“贵族们打开了新世界的美食大门”!

然而也要看到,似乎只有岭南一带,一直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延续着对“山珍海味”异乎寻常的热情和追捧,而这也让“广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赋予了奇特乃至蛮荒的色彩。

蛇自不必说,韩愈在著名的《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中描述自己在岭南的饮食,就说“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此外提到的“鲎”“蠔”“蒲鱼”“蛤”等,更是被他统统归结为“以怪自呈”“莫不可叹惊”,做菜变成了“御魑魅”,即使这样,吃顿饭也要“咀吞面汗騂”,可见对“广味”完全是一副不接受、不认可的态度。

在中国的饮食史上,苏东坡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位著名的“吃货”和韩愈一样,多少也有些“嫌弃”岭南饮食腥膻野蛮的意思。在被贬居岭南后,大肚皮的诗人生活条件进一步恶化,只能“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东坡肉和东坡肘子估计都不易得,生活中俯拾可见的,变成了“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熏鼠和蜜唧倒是同出一门。按照《朝野佥载》的说法,所谓蜜唧,就是取尚未开眼,通体透红尚未长毛的鼠婴,让它喝饱蜜糖,外面再裹上一层蜜糖,放到桌上一边赶着走一边用筷子夹起来送入嘴中,在一路唧唧叫声中品尝“沁人心脾”的甜味——让东坡居士“呕吐”的,正是这玩意。

历史上究竟岭南人吃不吃蜜唧,如今已经无法彻底证实了。但韩愈和苏东坡对“广味”的认知,却显然反映出直到唐宋时期,岭南的开发程度和文化成熟度,都要远低于中原地区。正是在“他者”的审视和品读中,“广味”的全貌被遮蔽了。

然而,南宋之后,随着岭南经济的深度开发和文化的逐步崛起,“广味”开始努力改变自己在“他者”心目中的形象。明中期,惠州名士吴高就专门撰写了一篇《啖蜜唧辩》予以回应。这位官至刑部主事、员外郎和福建左参政的宣德八年進士,显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先辈嗜食宵小鼠辈,他分析说:“昔东坡谪惠,屡为恶少水蛋侵侮,难以势力折”,东坡居士是“以恶鸟比恶少,蜜唧诮水蛋”,并非实指,而且吴高本人“自幼至长,询诸故老,皆曰无”。

风云流变。吴高的“反击”,只是中国经济中心进一步南移、岭南文化话语权逐渐增加的一个缩影。随着广州进入一口通商的特殊时期,与粤海关被称为“天子南库”相对应的,是“食在广州”的格局就此形成。从鱼生、烤乳猪、白切鸡到膏蟹、豆腐羹,学者丘庞同在《饮食杂俎》一书中就慨叹:“元、明而至清代,尤其是清中后期,广东菜脱颖而出,成为中国菜中的一个重要流派。”

尽管这个时候,“广味”依然“颇有异于各省者”,被《清稗类钞》列举的就有蛇、田鼠、蜈蚣、蛤、犬、龙蚤、禾虫、花蝉等,可这已经不能阻止《廿二史札记》的作者赵翼在亲身体验之后,彻底震惊于广州饮食的奢华和精美,大声宣布“古所谓钟鸣鼎食殆无以过”。

此时的“食在广州”,已经完全如诗人屈大均所说:“天下所有食货,粤东几尽有之。粤东所有之食货,天下未必尽也。”

如今,“敢吃”的精神仍然在岭南文化中流绪传承——一个族群,如果敢于冒生命危险去吃未知的东西,善于从未知的东西中品出美味来,世上还有什么新事物是不敢、不愿尝试的?

改革开放最早的口号,就是“第一个吃螃蟹”。

价昂物美:“广味”借力京沪成

民国时期吃上一顿粤菜大餐,要多少钱?

答案:300元“现大洋”。

在经历过清末的大发展之后,“食在广州”在民国时期迎来了第一个“黄金时代”。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粤菜或者说广州菜被赋予了“贵”这个最显著的特征。

贵首先就贵在用料上。燕窝、鱼翅,以及“手掌大的鲍鱼”,都是售价高昂的“山珍海味”,被大量使用于粤菜筵席。其中燕翅是从清朝时就形成并延续下来的饮食习惯。《清稗类钞》中记载说:“粤东筵席之肴,最重者为清炖荷包鱼翅,价昂,每碗至十数金。”到了民国时期,广州大三元酒家的一份大群翅,就要卖到60元现洋。著名记者郁慕侠在《上海鳞爪》一书中说:“广东人对于别的问题都满不在乎,惟独对于吃的问题,是非常华贵,非常考究,一席酒菜值到几百块,一碗鱼翅值到二十块以上。在广东人看来很平常稀松的事情,以故‘吃在广州一句俗语,早已脍炙人口了。”根据他的记述,当时上海的广东馆子,最上等的一席菜定价要300元,相当于一般人好几年的口粮钱。

昂贵的售价,还来自奢华的饮食环境。民国时期,在广州西关的荔枝湾一带,就有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紫洞艇”游弋于水面之上,不僅供应远近闻名的艇仔粥,也提供竹丝管弦、歌女名伶演出,自然也是价格不菲。

但是如果将“广味”只等同于大菜筵席,那就完全不能状摹“食在广州”全貌了。在民国时期,适合百姓消费的茶楼和酒家已经大行其道,从广州开到了香港。当时的茶楼酒家已经开售各种“点心”,品种多、花样新、咸甜荤素皆有,名品就包括如今大家熟知的鲜虾饺、干蒸烧麦等,而街边档口和粉粥面店所卖的“小食”则为“小吃”,花式虽不多,但更为实惠,干湿炒牛河和云吞面成为代表。

当时,“早茶”已经成为“食在广州”代表性存在。不过此时喝茶还是主业,一碗茶喝上个把钟头,然后再象征性的点两份点心。到了后来,随着物质的丰富和新品的不断推出,喝的茶量越来越少,吃的点心越来越多。如今,只要是一家合格的开早茶的饭店,点心的品种通常都在100种以上。

延续百年的传统食物和推陈出新的新品并列,已经成为“广味”兴盛不衰的支柱般的存在。即使在最为窘迫的时候,很多广东人也会坚守“一盅两件”的习惯,骨子里、血液里就是要在现有条件下,努力让自己和家人活得最好。

只是和彼时不同,如今也许是“广味”食谱最窄的一个时期,“生猛海鲜”的“猛”字,已经基本告别了对“野味”的依赖。2001年,《广东省野生动物保护管理条例》通过实施。2018年年底,广东省政府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野生动物保护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从2019年起,5年内全面禁猎野生鸟类,并且宣布将建立省打击野生动植物非法贸易部门联席会议制度,严厉打击非法猎捕、捕捞、人工繁育、杀害、出售、购买、利用、运输、携带、走私保护野生动物及其制品的违法行为。

告别野味的努力,也让曾经风靡的鱼翅彻底退出了粤菜的舞台。2013年,《党政机关国内公务接待管理规定》印发实施,这份要求不得在工作餐中提供鱼翅、燕窝等高档菜肴和用野生保护动物制作的菜肴的规定,也带动民间形成了拒食鱼翅的良好风气。

有趣的是,按照周松芳等大家的研究,当时广州人吃饭、喝茶,都已经要照例洗洗杯子,而心态与举动与当今并无二致——“无论茶馆里的陈设及用品是怎样的清洁或污秽,照例茶客要洗一洗茶杯,不洗固然也没有什么稀奇和大不了,不过有时会给人惊讶到你的火速的举动,太急进了一些,并不曾受过艺术的洗练罢了。”

民国期间,“广味”已经成为京沪饮食界里“扛鼎”一般的组成部分。不仅如此,靠着广府厨师们的走南闯北,南京、苏州、福州、武汉、重庆,无一例外地都出现了粤菜餐馆顾客盈门的情况。也因此,“生在苏州、穿在杭州、食在广州、死在柳州”,成为常言。

所以,食指大动之前,还是动动手涮涮碗杯吧,只有这样,才能领会“广味”的艺术之妙。

走向世界的“广味”:距离天下知还有多远

光绪二年(1876年),郭嵩焘赴英任公使。第二年的三月,这位中国首任驻英公使,宴请了威妥玛、麦华佗等人。

从菜单看,这顿筵席也许就是“广味”首次在国外登上外交舞台——这是一次中西餐杂糅的盛宴,“华馔有燕窝、鱼肚、鱼翅、海参、江珧柱、烧羊肉,洋馔有白煮鱼、龙须菜、烹鸡、烤牛”。而在5月一次英方外交人员宴请中方人员时,也出现了中国风味的燕窝、鱼翅、全猪等。

显然,郭嵩焘对于“广味”,肯定十分熟悉——1863年,他赴广州任广东巡抚,在这个位置上,他待了两年多,直到被弹劾回家。

如果说外交活动让“广味”走向国际舞台的中央,清末民初“下南洋”“卖猪仔”的广东华侨,则让粤菜随着“唐人街”“唐人埠”,逐渐为世界所认知。

回顾这段历史,周松芳说,清季以降,乃至民国的海外中餐馆,可以说是广东人的强项乃至专项。巴黎的中餐馆业,虽非广东人首创,然而也要等到广东人进来才能弄得出声响,立得起标杆。

事实上,近100多年来,依靠一口铁锅和一把炒勺,餐饮成为千百万华侨从中国走向世界各地扎根发展的主业之一。2015年的一份调查报告显示,当时海外华侨华人中,从事餐饮及其相关行业的比例仍占90%以上。2019年的调查则显示,目前海外中餐厅超过60万家,中餐仍是外国人了解中华文化的主要窗口之一。

和最初“走出去”相似的是,“广味”仍然在海外中餐体系中扮演关键性角色。2019年5月,在广州亚洲美食节期间发布的《2019年粤菜海外影响力分析报告》显示,粤菜在中国八大菜系中的国际认知度排名第一,而海外民众最喜爱的菜品是菠萝咕噜肉。报告发布人刘远达说,和第二名相比,粤菜占比高出了21个百分点,“可以说粤菜在海外知名度遥遥领先”。

这份报告通过国内外民众调研、海外社交媒体大数据监测以及海外刊物和网页媒体监测的研究方式,对粤菜的海外影响力和传播力进行了评估。海外调研范围覆盖美国、澳大利亚、日本、韩国、泰国和新加坡6个国家,国内受访者来自全国各地。

这份报告还说,近六成国内受访者愿意把粤菜推荐给外国友人。而粤菜具有海外吸引力的主要原因是菜品可口。虾饺、烧麦和菠萝咕噜肉一起,成为最受海外民众喜爱的3道粤菜。

如今,在越来越开放的发展进程中,立足于改革开放40年发展成就基础上的“广味”,正在和国际餐饮业发生新的碰撞。

2018年,久负盛名的米其林指南首次登陆广州,旋即引发巨大争议。反对者抨击说,这份榜单与富有历史传统和文化底蕴的广州饮食格格不入,“它真正的美味,都藏在街头巷尾的糖水铺和大排档里,藏在冒着热气翻腾的烟火气里”。还有人大声疾呼:“广州不需要米其林指南。”

一年以后,当广州米其林指南再次发布时,不论是发布会现场的气氛还是社会氛围,都“缓和不少”。和第一次发布不同,今年指南上首次出现了米其林二星餐厅,广州本地的媒体欣喜地认为,指南的变化反映出广州餐饮的国际化程度正在提升,也反映出粤菜的创新能力在提升。

然而,米其林融入广州之路仍然充满了坎坷——当地媒体的调查显示,超六成的网友表示不完全认同这份米其林指南。

尽管如此,在广州亚洲美食节上,不论是专家学者还是餐饮从业人员,都对粤菜和“广味”成为中餐国际化进程的领军力量,充满期待。

也同样是在这个美食节上,知名主持人王小丫用一个细节描述了她心目中的粤菜和“食在广州”:《回家吃饭》这档节目的录制时间通常是2个小时,但凡是广东来的师傅做粤菜,录制时间就会增加30分钟或者是1个小时:“因为广东师傅在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有非常严格的追求。”她说,“我们从漫长的时间当中,能够淋漓尽致地感受到粤菜好吃,是因为背后这一份工匠精神,让人特别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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