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除夕
2019-09-20靳军
靳军
一
依旧例,除夕,是去坟上接“老祖宗们”回家过年的日子。往年,确切地说,是父亲在世时,每每都是他一大早备下去坟上的纸钱和供品,再带上一瓶“浆水”,装上一袋烟,慢悠悠地点上,然后,唤一声:“走”,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我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心里莫名地咚咚咚直跳……
到了坟上,父亲并不急于摆供点纸,而是就地坐下来,再慢慢点上一袋烟,对着爷爷的坟头,自言自语地说:“爹,来,咱爷俩先抽上一口。”父亲不紧不慢地吸着,袅袅婷婷盘旋而起的烟雾中,父亲一脸沉静……吸完了,父亲把烟锅子在鞋底上“啪、啪、啪”地磕了又磕,才抬起头,像是才看到我一样,说:“摆上。”
我把供品一一摆到供桌上,刚一转身,父亲已然跪到地上,头,深深地磕了下去,一个、两个、三个……“爹,咱回家过年呀,我和你孙子接你来了……”
2004年,父亲罹患肺癌,当年去世。父亲去世三年后,97岁的奶奶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再六年后,一生清苦、历经坎坷的母亲在我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亲人们相继离世,让我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古人说三十而立,可在我,“立”的概念,其实是从父亲去世后,才在我心里真正的“立”起来。父亲去世当年的除夕,我一个人去坟上接他和爷爷回家,第一次以男人的姿态,郑重地磕了头,没有让自己掉一滴眼泪。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我知道,自己从此不能再流泪。之后,每年的除夕,接“老祖宗们”回家过年,就成了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仪式。
今天,除夕,如约而至,对亲人的思念,亦如雨后的小草,一个劲儿地疯长……一早,我的心就有点急慌慌的,把女儿从被窝里喊起来。我知道,老祖宗们的一些东西,是需要传承的。我要像当年父亲带我一样,带着女儿去接亲人们回家过年。
按照“前有照,后有靠”的讲究和说法,祖坟的“靠山”西华盖山显得很正。这座西华盖山,对于我家的意义,绝不仅仅限于“阴宅”这点福祉,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早已超越了人与自然的层面,成了我们家的山神,与我们血脉相连、息息相通……父亲,对这座山的熟悉程度,丝毫不亚于熟悉他自己。
儿时家贫,没什么进项,这座山,以它的宽厚和丰饶,滋养了我们虽说贫困却不乏温暖的生活。春天,阳光和煦,万物吐绿,二月兰,已提前悄然开放,这是圈里的小猪仔最喜欢的饭食。每天放学,我都会背上小筐,抄近路,进山挖上一筐回来。槐花和榆钱绽开时,母亲就是不吃饭,也要急着赶着、尽可能地多捋一些回来。她知道,这个时令,家家户户的米缸差不多都快见底儿了,晚会儿进山,怕是就只剩下枝枝条条了。到家后,母亲把这些宝贝,细细地择了,洗净,掺上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玉米面,变着花样做些“榆钱疙瘩”或“槐花坨子”,凿上一点蒜泥,用筷子蘸上两滴香油,在青黄不接的春季,就是家里最好的饭食了。夏天,雨露充盈,百草丰茂。父亲,除去在地里侍弄他的庄稼,就是去山上割草,背回来用铡刀铡了,垫到猪圈里,覆上土。圈里的猪,虽说瘦,吃的差,但每天的拉拉撒撒还是少不了的。这些粪尿混到土里,到了来年春天,就是最好的土肥了。从秋天开始,父亲天天上山,去割荆条和柴禾。那些荆条,被父亲一捆捆背下山来,放到北易水河里沤上一段日子,捞出来,稍事一晒,就可以用来编各式各样的背筐、篮子和果筐了。这些宝贝,一部分卖了换钱,还有相当一部分,只要是亲朋好友或街坊四邻开了口,父亲从没拒绝过任何人,一律拱手相送。为此,母亲当初没少埋怨父亲大手大脚,用她的话说叫“穷大方”,父亲只一句就把母亲打发了,“头发长,见识短,人家朝咱要,是看得起咱,情分,花多少钱能买来?”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站在父母亲的坟前,眺望对面的华盖山,它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不增不减,不悲不喜……此刻,阳光正好,天空正蓝,冬日已渐温柔的山风,抚过我的脸。远处茂密的山草,在风中欢快地摇曳。草丛中,似乎有个老人,带着一个少年,阳光洒在他们的背上,泛起万道金光,那是多年以前的父亲和我么?
现在,我像父亲当年那样,跪在坟前,点燃了纸钱。火光中,我仿佛看到了父母双亲慈祥的笑容。女儿,随我跪了下去,她郑重地磕头的方式,让我想起父亲去世时,年仅8岁的她,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当着全村父老乡亲的面,满怀悲痛,眼含热泪,一身重孝,在爷爷灵前完成了“四磕八拜”……
回到家,我裁好了红纸,拿出了笔墨,屏气凝神,一笔一画,写下了“供奉靳门三代之灵位”和一个大大的“福”字。我不喜欢大街上买的那种印刷品,流水线上的出产,怎能载得动我的思念?我近乎执拗地认为,唯有这样,“老祖宗们”才会在家里吃得饱,睡得香。也唯有这样,我心里才能踏实。我想,现在,当我写下这些话的时候,他们一定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我,一如当年求学时的无数个晚上,我坐在昏黄的灯下读书,父亲默默地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抽他的烟,母亲则拿了针线,在灯下陪我到深夜……
二
今年的县城,因为烟花禁放,相较往年,少了些喧闹,年味儿就此也淡了许多。其实,说起来,要论年味儿,还真比不了乡下的老家。想想那个时候,眼巴巴守着一口热锅,我的热情空前高涨,不停地给奶奶帮忙添柴加火,就是为了那碗在锅底上铲下来的“豆腐网”,放上葱花,拌上醋,狼吞虎咽,吃得满脸冒汗,完全没了吃相……年糕么,蒸起来要费些周折,开锅后,看着母亲把糕面一层一层均匀地撒在笼屉上,锅里的热气,一层一层氤氲开来……热腾腾的雾气中,母亲双手一边均匀地撒着糕面,一边把为数不多的几颗枣儿,恰到好处地摁在上面,这满锅的年糕,一下子就生动起来。最欢喜的是晚上,烧了半天的土坯大炕,热热乎乎地烫着我的屁股和小腰,那叫一个舒服。要是赶上灌香肠,那就更美气了。我会从头到尾,小心侍候着奶奶的每一道工序,特别是从一开始,经常积极主动地承担了清洗猪肠子的“脏活儿”,即便是猪粪腻糊在手上也乐此不疲。因为,我知道,差不多俩小时后,我就可以闻到弥漫整个屋子的香味儿了。有时,心里还暗暗地冒出点儿小坏水儿,盼望着哪截肠子煮破了腸衣,那样的话,一转眼,这截美味儿就会心安理得地跑到我早已放在锅边等了仿佛一个世纪的搪瓷小碗里……是的,心安理得,作为奶奶唯一的孙子,用她老人家的话说,她就是“吃个虱子也得给我掰条腿”。作为能享受这个极品待遇的孙子,我不吃,谁吃?后来,当我为人夫,为人父,每念及此,都令我羞愧难当。两个姐姐,那个时候,一年也吃不上什么好饭食,在年底这些难得一见的美味儿面前,为了我这个不懂事的弟弟,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熬煎,我不得而知,更无法想象。至于母亲,她完全用了另外一种方式给了我更大的安心——所有我爱吃的,她一律说:“我不爱吃,你吃吧。”
印象中,父亲去世以前,母亲是有很多东西不爱吃的,这些她“不爱吃”的东西,在小时候,差不多都是我稀罕的宝贝。她用她近乎决绝的方式,曾让不谙世事的我一度相信,她是真的“不爱吃”。现在,母亲去世已经六年,每每想起,我依然臊得不行。
刚刚“分田单干”那年除夕,父亲突发感慨,说,“三年困难时期”,他有段日子,丁点儿粮食也见不着了,最后没办法,把玉米芯用白灰泡了吃,几天后,在肠子里打了结,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儿……父亲这样说时,我的眼前依然是模糊的,缺乏一些具象的实证。每向母亲问起,她总说,都是“早先儿”老掉牙的事儿了,想它干嘛?再说,也不是光咱们困难,大队长在喇叭里都喊了多少回了,毛主席都和咱一块儿扛呢,他老人家,连最爱吃的红烧肉也舍不得吃一口了。大队长还说了, 上上下下一条心,黄土也能变成金。你们瞧,那时候再困难,不也挺过来了?日子,得一天天过,咱图的,就是个踏实。这样说着时,母亲把我们落在桌子上的饭粒儿捏起来,抿到嘴里,她用她的慈爱,给了我们无言的批评。
“分田单干”以后,粮食,基本够吃了。但那时的除夕,没有电视,更没有春晚。除夕晚上,母亲会早早地和好了面,弄好了馅,我和两个姐姐围在桌前,帮奶奶和母亲包饺子。母亲说,大年夜的餃子,不能包完,剩下面了来年有被子盖,剩下馅了来年有粮食吃。我和姐姐们都对缺粮少衣,有着深深的恐惧。母亲这种朴素的说法,给了我们莫大的精神安慰。有衣穿,有饭吃,就是母亲那时最迫切的愿望。那时的老屋,还是泥地,原本就经常有老鼠光临。年前这些天,满屋飘香,老鼠们更是犯了红眼病,天天吱吱叫着也要过过年,那只老猫的胃口也被吊起来了,一天到头,“喵——喵——”地抗议,母亲假装生气,吓唬它几句,最后还是把自己碗里最好的吃食拨出来,喂它,边喂边说:“你这个老滑头,放着老鼠不逮,光想吃现成的……”末了儿又加一句:“哎,它也得过年呐。”那样说着时,母亲满眼慈爱,像是在说她的孩子。
三
我知道,母亲的日子,过得其实并不踏实。那时候,粮食虽然够吃,但是兜里的钱依然紧张。姐姐差2分没考上大学,依她的心思,肯定特别想去复读,可是现实击碎了她最终的梦想。当她收拾行囊,回到家时,我完全能想到母亲充满愧疚的无奈。当时,我马上要读初中,家里仅有的收成,不足以支撑我俩的学习开销。父亲母亲,只能痛下决心,把机会留给了我。当初,我因为少不更事,成绩一路下滑,不得不转学留级做了插班生时,才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原来是个最大的混蛋,我把我自己,差一点,就活成了一个笑话。之后,我开始晨钟暮鼓,发愤读书……自始至终,母亲,都以她的慈爱和宽和,包容了我所有的孟浪。即便,在我留级复读最最沉重的日子里,一到除夕,她便买了大张大张的红纸,剪了最最漂亮的窗花,说:“妈使得慌,你帮我贴上去吧。”母亲没上过一天学,却极富艺术天分,她随便拿一个鞋垫,即兴起笔画上的月季花和兰花,线条优美流畅、层次分明、活灵活现,回回都是街坊四邻大姑大婶们的典藏。而她剪出的窗花,图案精美,寓意吉祥,简直就是花鸟虫鱼的天堂。
现在,除夕的钟声已经敲响,窗外烟花怒放,炮声禁而不止,我零星地写下这些文字,来纪念父母双亲。我终于明白,当初母亲,让我替她贴窗花,哪里是真让我替她贴窗花,她让我贴的,分明是对未来的信心和希望。母亲,以她特有的方式,告诉我,有妈在,家就在,有妈在,希望就在。
当初,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守在老屋,陪伴她的,只有几只鸡和一只猫、一只狗。我心痛于母亲的孤寂,经常去看看她。母亲去世后,我却一个字也没敢写过。我怕那些过往,会让自己痛彻心扉,那样的话,定会让母亲的在天之灵有太多的牵挂。六年过去了,今天,我之所以第一次能够平静地述说这些过往,是因为某一天,我偶然看到战国·宋·庄周《庄子·齐物论》中的一句话:“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当初,我乍一看到这句话时,不知为何,“哗——”地,眼泪登时就下来了——我知道,这泪,是那种放下一切执念之后,通达而开心的泪水。
母亲走了,父亲从此不再孤单。在他们的上首,爷爷奶奶已经住了有些年头。现在,他们重新团聚,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世界,开始了另一种全新的生活。父亲有次托梦给我,见了面,只说了两句话,都很短,第一句是:“我不干了”,第二句是:“我们到了上海”。那次的梦境,历经多年,我依然历历在目,因为我打心眼儿里替他老人家高兴——辛苦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现在终于“不干了”,他带着家人,到了那个他们生前从未去过的大大的城市——上海。
“今夕定何夕,今夕岁还除”。现在,夜色深沉,万籁无声,放烟花的人都睡了,这突然的安静使我惊惧,进而沉思,一些沉浮在岁月里的暖意渐渐把我围拢,就好像,母亲就在我身边,看着我,像菩萨一样——拈花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