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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地工档案

2019-09-20李治邦

北京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姨夫山本惠子

 一

想起来,我爹已经去世快二十年了。

我写我爹的小说已经十几篇了,我曾发誓不再写了。前提是今年清明节,我去天津武清的永安公墓给我爹我娘扫墓。那天是黄昏,因为清明节扫墓的人多,我是故意等到日头快落山的时候才去。我在墓碑前静坐着,风有些凉,吹在脸上显得疼。我每次去扫墓都会跟我爹和我娘说一会儿话,这次说话发现我爹在青石碑上的脸色很不好看。我知道,我爹是厌烦我不断地写他,他不认为是宣扬他,他觉得我就是想在他身上赚钱。我娘的脸色还算平和,但看出来在那边,我爹依旧是管制着我娘。告别时,我对我爹说,我不写你了。我说了一遍,见我爹的脸色已经铁青,于是我发誓,说绝对不再写你了。我看见我爹的脸色缓和下来,走的时候下雨了,我知道那是我爹的泪。

可回来不久,我就搬家了,搬到了距离市中心很远的一个地方。搬家的时候,发现了一沓旧纸,放在箱子的下端。打开一看是我爹写的自己的档案,我兴奋起来,觉得我爹的那些烂谷子陈芝麻又都发射出一股股的香气。我没有想到我爹竟然还能写自己的档案,他就是一个半文盲,学会的那么一点点文化还是进城后在干校补习的。我爹的字很烂,一般人都认不出来,很像是甲骨文。我很有兴趣看,后来我爹就告诉我他写字的秘诀。他告诉我,就是缺斤短两,大概比画对就得了,不要较真。为了看我爹自己的档案,我推迟了半年搬家,我怕搬家把我爹那点儿气场搬散了。因为我爹我娘活着的时候是跟我过,所以我的家其实就是我爹的家。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趴在那个小桌子上写了这么多自己的档案,是有气息的。我就慢慢地看,然后挑选出来一部分发出来,尽管他不乐意,但他已经去那边这么久了,也奈何不了我的。

我爹叫李大麦,河北省安平人,曾经是著名的木板大鼓艺人,抗日战争一爆发愤然加入了共产党,后来成为北平地工的尖兵,叫李欣。我娘叫张美珠,河北省深泽人,典型的冀中贤良农村妇女,是辅助我爹地工的出色助手。

我爹是1943年秋天突然奉命去北平搞地下工作,为什么选中我爹去北平接手这个任务,我问过我爹,他总说不清楚。但他在自己档案里写得很明白,因为他是安平县武工队的情报员,曾经掩护过中央首长去北平。那是从安平到白洋淀,然后从白洋淀去保定,再从保定去的北平。他没有到北平,而是从保定就返回来。中央首长是谁,他在自己档案里也没有描述,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爹写道,他很纳闷,因为当时中央首长的名字是假的,他只知道叫大嫂。这个叫大嫂的中央首长很喜欢我爹,觉得我爹反应很机敏,而且能说一口标准的北平话。我爹说,可能因为这个让他去的北平。我爹写道,这个叫大嫂的中央首长解放后就没有见过,为此,我爹很憋屈,说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是不是死了?我知道我爹为什么能说一口标准的北平话,因为我小姨一家在北平,我小姨夫在北平是开绸缎铺的,地道北平人。我舅也从小跟着我小姨去了北平,也是北平口音。我爹经常和他们在一起聊天,再加上他是唱木板大鼓的曲艺艺人,学习语言能力极强。

我爹写道,他是坐火车去的北平,在深县前磨头那站上的火车。本想带着我娘去,后来北平这面传来消息,只允许我爹自己去。我娘很是恼火,跟我爹大闹一顿,说你参加的这是什么组织,六亲不认。我爹也不辩解,说以后你就偷偷去,谁知道你去了。我爹写道,在火车上他觉得肚子不好,跑到厕所拉屎,结果便衣队到车厢搜人,他出来的时候便衣队已经过去了。他很后怕,因为他腰里别了一把驳壳枪,而且还上了子弹。

在北平,我爹租了一间我小姨的南房,地点在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九号。我小姨叫张云台,性格跟风风火火的我娘不太一样,说话比较内敛,但心地很善良,从小就特别听我娘的话。小姨嫁给了一个北京卖绸缎的老板,这个老板人倒是忠厚,长相也很朴实。小姨相貌不如我娘漂亮,主要是脸盘太宽,但依然有着张家女人的风韵。没多久,我娘就不顾一切地带着我大哥跑到了北平,小姨对我爹租房很纳闷,曾经悄悄问我娘,我姐夫干什么要租房,一家人显得多生分呀。我娘说,他有钱,凭什么不给你。小姨说,他非得要让我那口子给他一个分店,也要经营绸缎生意。说到这,小姨笑了笑,他懂吗,不就是一个唱曲的吗?我娘生气地推搡了小姨,说,你再说他唱曲的我扇你,他在安平就有一个卖布的店,怎么不懂生意了,不比你那口子差。小姨不说话了,她觉得这辈子都得听我娘的话,心里梗梗的。我爹在北平搞地下工作,只有我娘一个人晓得。我娘守口如瓶,一直到解放以后才告诉小姨。后来小姨跟小姨夫说了,小姨夫知道我爹是共产党,吓得尿了裤子。因为他和我爹喝酒时候,不止一次大骂过共产党。我爹写道,我在船板胡同的那家绸缎店整整五年,我发现挺喜欢做生意的,原本想解放后就干这营生,没有想到进天津当了官儿。父亲在描述北平时,很有他的眼光,他写道,船板胡同那一带都是拐不完的胡同,房子也很破旧,真不如安平的有些大宅子。到了夏天都是卖蝈蝈的,吵得你睡不着午觉。秋天也总是下雨,弄得生意都不好做。绸缎店的后身是个教堂,总能看见女人穿着黑袍子,挺吓人。每天开店,总会有生人进来,备不住就是特务。有一次,一个人进来就盘问我,说什么样的绸缎女人穿着舒服,说我的绸缎都是在哪儿进的,后来干脆说我不是北京人,那跑到北平干什么?我跟他说,你他妈吃饱撑的问我,你是谁呀?后来这个人把他的证件拍到桌子上,我看见是便衣队的。那时,我正准备策反一个便衣队的人过来。我就问他,这个人是不是,因为我记住他的名字叫丁光训。这个被策反的人吓得直哆嗦,说这就是他的头儿,是日本人最器重的。我看这个策反的人太,就放弃了。有一次,我在崇文门碰见了这个人,他主动过来跟我說话,低眉顺眼地说,日本人怕要完,因为现在日本人对他们的态度不那么蛮横了,他不想当汉奸。我没理他,这种势利眼的人不能用。结果在国民党当权的时候,这个人成了警察局的一个头儿,我还真的和他有了交情,他叫刘志忠。

我娘私自去北平,我爹挨了领导狠狠的批评。我爹没有告诉我娘,他写道,没有想到领导对我这么狠,扣了我两个月的钱。我只能靠绸缎店的钱去补,没有想到绸缎店让我经营得不错。北平人不怎么喜欢穿绸缎,那时布旗袍还是时兴的式样。我就开始琢磨布旗袍,从涿州进了不少,果然买的人不少。我在我爹的档案里发现他总是很得意,其实他的档案就是给自己评功摆好。日本投降前的一个年头,我爹高兴,带着我娘去逛天桥。我娘向小姨借了一身绿色旗袍,把哭天抹泪的大哥留在家里。两个人逛着逛着就不由自主地来到西市场西大街的福海居茶馆,当时俗称叫王八茶馆。其实这个茶馆主要是说评书的,我爹带着我娘去听评书。没有想到一进茶馆,我爹猛不丁儿站住,浑身像筛糠一般抖动不停。我娘诧异地问他咋了?我爹看见已经去世的师傅瞎老广安稳地坐在凳子上,架着大三弦。我爹当时离开了唱曲这行去参加武工队,不是因为信仰,是因为师傅瞎老广突然不知去向,都说他因为得大脑炎死了。师傅一死,我爹就觉得不想再唱了,听说武工队需要一个跑腿儿的,还有钱赚就投奔去了。这时节,师弟李老万正在唱《杨家将》里“君主公堂认长兄,六郎昭通遭横祸”一折。瞎老广调好了弦,慢吞吞地对李老万说,你先别唱了,让你大师哥票一段吧。李老万蒙了,四周环视,问,师傅,哪有我大师哥呀?瞎老广一戳场外说道,在那儿,找一把凳子让你嫂子坐。李老万这才在黑压压人群里努力寻找到我爹和我娘,慌忙把他们请到场中央。我爹写道,看见师傅在那儿就蒙了,因为师傅死前给了他两块现大洋,说要让我给远在衡水的师娘送去,家里揭不开锅了。结果,我没有送,而是带到了武工队,后来冲了军饷。我真没有想到师傅没有死,就在台上坐着。我纳闷,师傅这几年去哪儿了,为什么又活了呢。师傅见到了我说,在这儿见面,算是咱爷儿俩的缘分,就票一段吧。我忙拱手说,这活儿搁太久了,口太生了。师傅不在意地一摆手,说,有你师傅伴奏,你慌啥哩。师傅叮当地弹奏起来,师弟李老万四面拱手,替我搭场子。我走上台觉得整个身子清爽爽的,看家戏《杨家将》全书像拉洋片一样清晰地在脑海里滑过。看到我爹写这段很是好笑,他总是能用最好的语言粉饰自己,觉得一切都很神奇。

我娘坐在板凳上,嗑着黑白瓜子,那神态惬意而幸福。我爹有板有眼地唱起来:“我退走了孟良和焦赞,就是为国为民为江山。情愿发配昭通府,掐指一算整三年。每日习文又练武,准备打退辽寇犯我边。为什么叫人来斩我,说我要推倒大宋保云南……”我爹唱得正带劲儿,就听见“咔吧”一声,瞎老广的琴弦断了,瞎老广对我爹低声说,你领你媳妇往东头跑吧。我爹大惊,忙问,怎么了?瞎老广说,那一伙人说话就快到了。瞎老广脸色铁青,我爹没再说话,扭身就走下台子。丁光训带着人到了福海居茶馆,只看见我爹和我娘的一个后脊梁,我爹拉着我娘穿小街钻了胡同。没承想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娘穿着旗袍走不快。她一着急,开襟裂了个大口子,我娘回头看时,见胡同口有几个人早已经死死地堵在那里。我爹写道,丁光训跟我是有仇了,他死认为我是共产党。刘志忠跟我提醒过几次,说,丁光训觉得你是,你赶快跑。我不想跑,他丁光训抓我得有个理由吧。刘志忠跟我急了,说,现在他抓人要什么理由,他觉得你是,你就跑不了。我知道丁光训为什么恨我,因为他父亲死了找我要四匹白布,我没有给。后来,他小姨子结婚,又找我要三身好绸缎的旗袍,我给了他一身。那次,他就戳着我的鼻子说,你小子等着,我早晚把你抓了,让你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你就什么都给我了。那次,他跑到天桥抓我很突然。事后我才知道,他从密报里知道我在安平武工队里干过,就急赤白脸的要抓我。

当时,我娘思忖了思忖,转身往胡同口迎去,她豁出去了,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爹逃脱。我娘走到胡同口,才发现堵在口上那几个人是准备抬棺材的,胡同有一家老爷子死了。我娘折身到胡同里再找我爹早没了人影,傻巴巴在胡同里干等几个钟点,没等到我爹接应。我娘对我爹恨得要命,嘴里骂着往回走,她隐隐约约只知道什么花大街,什么猪膛子牛膛子胡同,就挪着小脚东问西寻。夜色茫茫,我娘在北京胡同里疯跑着。到了街静巷静,我娘才跌跌撞撞摸回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9号。小姨惊叫着,出什么事了!我娘脱下旗袍扔了鞋,光脚丫在地上四处望了望,对小姨问道,你姐夫呢?小姨愕然,他不跟你一起出去的吗?我娘知道我爹丢下她走了,搂着小姨就是一通哭,哭得山崩地裂,梁响瓦震。然后,她洗了把脸躺在床上,戳天指地骂了我爹不是东西,也他娘的不管她的死活。我娘骂着就睡着了,一觉就是大天亮。我娘是个心地极宽的女人,宽得能撑船。我娘是一个很狭窄的女人,窄得跟鸡肠子一样。

丁光训率一伙人穷追不舍追上了我爹和我娘,自以为大功告成。但当那一男一女扭脸的一刹那,丁光训惊呆了,身形衣服跟我爹我娘都一模一样,可就不是。丁光训闹不明白,大白天遇到鬼了吗?等他带着人再回到福海居茶馆,瞎老广带着李老万早已经不知去向了。后来丁光训又跑到船板胡同的绸缎店,出来一个新老板对他说,你说的那个人已经走了,这家店盘给了我。丁光训问我爹去哪儿了,新老板说,我不知道,反正他给了钱,这年头我还操那份闲心。丁光训要抓新老板走,新老板火了,指着丁光训鼻子骂街,说,你他妈的知道我是谁呀,你就敢抓我。说着扔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合股人山本川太郎。丁光训走了,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山本川太郎,他觉得自己太走背字。我爹没有在自己档案里写这个新老板究竟是谁,只是说日本人一投降他又回到了船板胡同的绸缎店。五天过去了,我爹还没回来。我娘把大哥留在北京,因为姥姥也从深泽南关住到下堂子胡同。我娘不顾姥姥和小姨的再三挽留咬着牙走了。她肚子里带走了一个新生命,那就是我的二哥。在第六天的头上,我爹匆匆回到下堂子胡同,他收拾完东西,跟做买卖的小姨夫辞了南屋。没给我姥姥和小姨留下任何地址,只是摸了一下我大哥的屁股,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对爹丢下娘究竟去哪儿很关心,曾经多次问过他。他不高兴地说,不说不说,这都是过去党的秘密。后来在我爹自己的档案里发现了线索,我爹说又挨了领导的批评,说我暴露了自己,这次给我一个严重处分。罚他去了平谷山里一个月,所说党的机密就是在那儿喂猪。

快过年了,那年北平下了大雪。

我娘抱着二哥从安平第二次到北平找我爹。我娘到了下堂子胡同9号,我姥姥领着我大哥正要出来。我大哥当了童子军。我娘对他说,老大,喊娘。我大哥盯了我娘一会儿,喊了一声娘,扑到我娘怀里哭成了小泪人。我娘问起我爹,我姥姥说,上个礼拜來过一次,含含糊糊说住在东四,是个四合院,院里有一棵大槐树。听我姥姥说完,当晚我娘就领着我大哥到东四去找我爹,到了才知道东四好大的地儿,有十几条呢。我娘固执,就从东四一条开始找,一天找一条。我娘受的罪大了,磨得小脚板都是血泡,火烧火燎。我姥姥忍不住骂我爹,让我娘别找这个畜生,说,你跟他过日子享过一天清福吗?我娘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又从东四十几条往回找,一家一家地问,也不管有槐树还是有枣树。

天黑透了,我娘身上都是雪,我大哥说,娘啊,你身上都是雪,我给你扑打扑打。我大哥给我娘扫着雪,扫完了我大哥突然蹲在地上,我娘怎么拽也不起来。我大哥说,娘啊,我说啥也走不动了,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吧。我娘坐在一家的门墩上,大哥说,咱别找我爹了,我爹一准跟别的女人好了。我娘扇了大哥一嘴巴,说,你小子住嘴,你爹不是那种男人。我娘话音未落,有一个挺俊的小娘儿们从这个院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个菜篮子。那小娘儿们穿得挺阔气,脸皮儿白嫩嫩,头发盘着,像个有钱财的太太。她瞅见我娘和大哥坐在门墩上,累得拾不起个来,就过来问,大嫂,你找谁呀?我娘说,找我那口子,从安平县来的。这娘儿们一愣,问,会唱曲吗?我娘眨巴眼睛,你咋知道的?这小娘儿们四下里看看,说到我家歇会儿,喝口热水吧。她又说,我知道你那口子在哪儿。我娘一听这个眼泪就止不住扑簌簌流下来。我娘和大哥进了院,一抬头看见院里有一棵大槐树,满树枝的白雪。我娘直奔北屋,刚要推门,我爹正出来。那天我爹穿白绸子褂,头发抹油,蛮有派头。那女人对我爹不紧不慢地说,我去买点儿好吃的,你们夫妻俩谈谈吧。说完,那女人挎着菜篮子走了。我娘上前就揪着我爹衣领质问,这小娘儿们是谁?我爹满不在乎地回答,是我假老婆。我娘听了就上去撕我爹的上衣,把我爹脖子上假领子一下子揪下来,大骂道,你这王八蛋!我爹急了,说,你怎么刚来了就骂人呀。

从南屋跑出一个男的,忙拦住我娘。他把我爹和我娘引到了南屋,对我娘郑重地说,大嫂,你不是党员,不明白这里头的事儿。他这样做是组织决定的,他们是假夫妻,为了便于工作。我娘急了,骂道,操他娘的工作!什么都能假,这夫妻还能假?那个男人说,他俩不睡一块儿。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你要絕对相信他。我娘更干脆地驳斥,我不相信,我一瞅见那小娘儿们就知道是那个小娘儿们拴的套儿。那个男人严肃了,对我娘扑哧乐了,老嫂子,你说了半天还不知道吧。我就是你说的那小娘儿们的丈夫。我娘更火了,跺着小脚,你放着自己老婆不搂,让我那口子搂干啥?那个男人认认真真地说,这是为了革命工作,党需要小麦同志和我老婆做假夫妻。我娘把在院子里发呆的大哥拽进屋,让他给我爹跪下,厉声道,你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老大,你告诉他。我大哥嗫嚅说,告诉什么?我娘喊着,告诉他,他有个儿子还在下堂子,看他认不认吧!我爹听罢惊讶地嚷着,什么二小子?你是不是又生了?我娘没理睬我爹,喊完二话不说,领着大哥扭头就走。我娘刚出了院子就立刻回过头,原以为我爹能跟出来,可没有人影。我娘滚下了满脸的热泪,一步一踉跄地走出东四八条。在巷子口,我娘正碰上那小娘儿们挎着篮子回来,篮子里盛着酱肉火烧什么的。那女人热情地喊着,嫂子,别走哇,我刚买回来好吃的。 我娘摆摆手说,不用了,你们一家子好好吃吧。我娘领着大哥走出东四,大哥说,娘,我爹怎么不跟来呢?我娘说,他王八蛋的已经死了!

我爹在自己档案里没有过多说什么,就是从平谷回来就重新安排工作,主要是联络北平和天津的地下工作。他写道,经常到天津,去得最多的是海光寺,还有民园、南开大学和王兰庄。我爹始终不忘找丁光训,后来丁光训还派人在东四一带找过他。他跟领导说要除掉丁光训,因为他觉得是个肉中刺儿。领导明确命令他不许胡来,因为丁光训一直盯着船板胡同的绸缎店,那是北平一个重要的交通站。动了丁光训就等于会暴露我爹以后的身份,他当时是北平与天津的重要使者,杀不成他就会引来我爹一串的返祸。可我爹明里应允,背地里在寻找杀机。我爹自己写道,我就是一个小心眼的男人,特别记仇。这个丁光训害得我夫妻不能团圆,害得我师傅没有了下落。我爹终于找了一个下手机会,他从刘志忠那儿偶然打听到丁光训还去北平的京畿道一家老孙家饭馆吃羊肉泡馍,因为丁光训是陕西汉中人。我爹去了几次踩点,然后跟后厨的一个刘师傅混熟了。我爹在羊肉泡馍里下了毒,这种毒无味。丁光训吃完了羊肉泡馍,他是自己掰着吃,吃得很慢。吃完了走出老孙家,回到了家,半夜发作死了。老孙家后来被查,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出子丑寅卯。丁光训死的时候,我爹正在北平去天津的火车上。那时,我爹掰着手指头算着时间,他写道,我算他后半夜死,结果听说是在前半夜死的,死时喊了一声有人毒我。我爹这时很得意,他说是刘志忠告诉他丁光训死的最新消息,他就装傻,对刘志忠诡异地说,别不是共产党干的吧?我爹还写道,别惹我,惹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看后很诧异,因为我爹在我心里一直是很善良的人。他对待我娘,包括我的岳母都很好,对他的司机也很照顾。“文革”中,那么多人整治他,后来他也没有报复过任何一个人,尽管他已经有了权力。

我爹在北平搞地下工作时,应该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我舅舅。我舅舅先前是个学钟表的小徒弟,后来掌握了一门手艺以后,开始钻营,成为一个地道的钟表经销商。北京前门楼子露脸的地段有一幢三层小楼就是他的产业,解放前曾经是一家著名的钟表铺,生意很是兴旺,大老板就是我舅舅。当时我爹的经费不足,有两个来源让他支撑下来。一个是我小姨夫的绸缎店,一个就是我舅舅的钟表铺。我爹很馋,他在自己档案里写了很多有名的饭馆,其中老孙家是他常去的。还有就是东兴楼,主要是鲁菜,西四的同和居,主要是海参好。再有就是天福号的酱肘子,我爹经常就是吃两个。我舅舅曾经跟我爹闹过,说,我不能把我的钱让你吃了,那是给你的经费。我爹在自己档案里写过,我不是总去吃,我吃的都是我挣的血汗钱,我不会私花党的一枚铜板。

我曾好奇地问过舅舅,您当时是一个钟表商,怎么会参加地下党呢?舅舅叹口气说,你爹到北平搞地工,他没地方开展工作,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就想到我。我说,我小姨夫不是给了他一个船板胡同的绸缎店吗?舅舅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小姨夫是个商人,能白给你爹吗?是你爹当时借的钱,只不过便宜了一些。后来,你爹就想尽办法发展你小姨夫入党,但没有说几句,你小姨夫就开始骂街。你爹就不再说了,于是,他就想发展我。开始我也没答应,说,国民党和共产党我都不入,我就赚钱。你爹那时很穷,连一件像样的大褂儿都没有。他对我央告说,你怎么也得找个地方让我住啊。我看你爹实在可怜,就把船板胡同的一个房子让他住,那是我伙计们住的房子。你爹就把那儿当了搞地下工作的一个接头暗点儿,还把我那两个伙计都发展入了共产党。你爹是说书的,太能说,能把我那两个伙计说得热血沸腾。后来,日本人投降,我觉得国民党太腐败,就听你爹的话入了党。你爹这人最没良心,缺钱了就知道向我伸手要。他在北平搞地工,共产党没给他多少经费,倒是我经常资助他。你小姨夫的绸缎店租金,也是我后来给你爹的。当时说好了,事后还我一个本钱。你爹也没有给,说,你是共产党的人,共产党的钱你还有脸要吗?你说你爹有信用吗?我都不信他了。我跟他说,党给你经费,你凭什么不用呢?你爹当场就跟我翻脸,跟我拍桌子摔板凳,说,党就这么点经费,花你身上我心疼。其实,当时我是为了你娘。谁让你娘是我亲姐姐,再说你娘对我从小就宠着,她是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我爹在档案里写道,我小舅子的钱本想给他的,可看他那商人的派头,去他妈的。最让我吃惊的是我爹还写道,我儿子问我是不是北平地下工作总头目刘仁的部下,还竟然问我认识不认识刘仁?我一直耿耿于怀,终于找到证据。那天,我找到箱子里一本北京革命历史资料编辑室编辑的书,上面有一个北平地下党的名单。这个名单若是在解放前让日本人或者傅作义部下得到,那么北平地下党将被一网打尽。我在名单的最后,找到景山后门小组这个组织,组长是庞有信,组员有李欣。我给我儿子看,他还疑惑地对我说,这个李欣是您吗?我生气地对他说,你他妈混蛋,在北平搞地下工作的就我一个李欣。

 四

舅舅和一个日本商人山本合开了钟表铺,这时已经是1944年的残秋了,整个国际局势对日本很不利。我爹对舅舅不解,问,你为什么要和日本人开钟表铺?舅舅说,山本是我的老朋友,他对钟表很内行。我爹说,这日本鬼子说完就完,你小子不得落个汉奸的名声吗?舅舅说,我只管赚钱,山本是日本人,但他也只是鐘表商人。我爹说不过舅舅,就恶狠狠地戳着他说,有一天枪毙你时,你再哭我也不管。舅舅摊着双手委屈地说,我正经做买卖,为什么要枪毙我?我爹说,你只有一条活路就是加入共产党。我爹写道,我发展我的小舅子入党是很有必要的,一个是为了党的经费,更主要的是为了得到山本的情报。山本的亲弟弟就是山本川太郎,而山本川太郎掌握着北平的特高课,也就是特务机关的总头目。我爹写道,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组织,组织很重视,让我一定要接近这个钟表商,据组织调查,山本确实是个钟表商人,而且没有特务的身份。舅舅曾经对我说过,山本说你们中国地大人多,物资丰富,就总想发展重工业,特别是钢铁和煤矿,肯定忽视钟表这个小玩意儿。舅舅很不服气,说,我们中国的钟表一定会超过你们小日本和瑞士。山本豪放地大笑起来,不屑地挖苦道, 你们超过我们,起码得一百年。可我们日本国要超过瑞士,二十年足够了。

听舅舅说他和山本有分工,舅舅在家看店,山本外出做买卖。 因为山本是日本人,到哪儿都方便。没多久,山本去南京做生意,领回一个招眼的日本女人,名叫大谷惠子。大谷惠子长得很丰满也很漂亮,皮肤白净,眸子很大,清秀得如一潭泉水。那头发长而黑,走起道来乌发在背后一甩一甩。大谷惠子中国话很地道,只是舌头稍稍大了些。舅舅还是单身,他一眼就瞧上了大谷惠子。每次见山本和大谷惠子亲热就承受不了,耳根发红,心跳加速,然后跑回屋里狠狠地扇自己嘴巴子,直到把脸蛋子扇麻木为止。山本不知道舅舅的心思,每回出去做买卖放心不下大谷惠子,就托舅舅帮助照顾大谷惠子。舅舅爱和大谷惠子聊天,大谷惠子说,她喜欢聊天时说中国话。舅舅提出用日本话,觉得日本话女人说着温柔。最后,每每都是大谷惠子坚持说中国话,舅舅坚持说日本话。大谷惠子告诉舅舅,她是东京人,原本是到中国南京看望哥哥,没料到哥哥战死了,潦倒之际碰到做买卖的山本。山本看她无家可归,就把她带来北平。我爹在档案里写道,对我小舅子的行为很生气,找什么女人不行,非找日本娘儿们,丢中国人的脸。可我小舅子鬼迷心窍,怎么说也拉不回来。我跟组织汇报,想干掉这个日本娘儿们,组织对我的说法很恼火,说我就是一个农民,不懂得策略。如果惊动了山本,这条重要的线索就会断掉,而且会引起山本的怀疑。

我跟我舅舅的聊天很有文学味道,比和我爹聊天舒服多了。

中秋的黄昏,外面下起了雨。秋雨很凉, 浸在人的身上有麻酥酥的感觉。街上的行人顿减,舅舅吩咐铺里打烊。大谷惠子对舅舅说,我浑身冷,很想吃些热的。舅舅说,那就炖个砂锅吃吧。两人坐在榻榻米上,大谷惠子应该跪着。舅舅不好意思,说,你别总跪着,我不习惯。大谷惠子笑着,我们习惯就这么跪着。舅舅摆摆手,说,山本比我年长两岁,你就是我大嫂子,你就坐着。大谷惠子也爽快,说,那好,我就坐着。大谷惠子穿着一身粉红色的中式旗袍,下摆很高, 两根如藕般的长腿就显示出来。舅舅两盅酒滚肚就开始无拘无束起来,说,我们中国人看漂亮不漂亮,男人看嘴,女人看腿。你们日本女人把好看的地方全遮盖起来,男人把丑陋的地方全暴露出来。大谷惠子砂锅吃热了,稍稍解开一粒上领口的扣子,露出一缕脖子,脖子雪白雪白似豆腐。舅舅心一蹦一蹦,按捺不住要放肆。舅舅问,你和山本睡觉吗?大谷惠子抿嘴哧哧笑,当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 就睡觉玩儿呗。舅舅木讷地问,男人女人睡觉好玩儿吗?大谷惠子好奇地问,难道你没和女人睡过觉吗?舅舅被大谷惠子的坦率所震慑,连忙摆手,不提这个。大谷惠子从怀里掏出一本中国古籍书,书角已经磨损,她毫不羞涩地递给舅舅。舅舅接过来翻了翻,见是《房中术》,就满脸通红。舅舅有钱从不花在嫖上。他对女人很尖刻,很少遇到他中意的。我娘曾经劝他找一个,哪回都被舅舅拒绝。他对我娘说,要找,就一定找一个一辈子都不觉腻歪的女人。我娘吼着,这样的女人世上根本没有!大谷惠子对我舅舅说,研究男女之间房事最行家的当数中国,称得上术,讲究技巧。懂得如何调整情绪,包括房间的布局和灯光的变化,我们日本是望尘莫及。舅舅翻着书,他在扉页上看到一行工整的楷字,南京赵府存,下面是年月日。舅舅问大谷惠子,这书是哪儿弄的?大谷惠子说, 一个日本军官给她的,说是在南京搜捕坏人时得到的。舅舅感到书中有一股子血腥味儿就忙扔了,他站起来说,是你们抢的吧?他常听北京商人说起南京大屠杀的事情。大谷惠子看着舅舅,没再说话。舅舅重新坐下闷头呷酒,原本飘香的酒有了少许的苦涩。大谷惠子伸出一只手,温存着舅舅的手,舅舅的手有了感觉。大谷惠子说,看你脸色就知道,你很久很久没有过房事。舅舅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大谷惠子。大谷惠子说,这是《房中术》上所说的。男人有了惬意的房事,脸色就会呈红润,眼睛会发亮。你看你脸色粗糙得要命。舅舅把酒杯扣在桌上站起来,怯怯地说:嫂子,晚了,我该回房间了。舅舅害怕,回来跟我爹说了,我爹笑了笑,说,你把那日本娘儿们就地正法不就得了。可我在我爹的档案里看到,我很生气小舅子的想法,组织上又不让我干掉这个日本娘儿们。我觉得小舅子可能会因为这件事倒霉,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我就让我小舅子的一个伙计暗中跟踪这个日本娘儿们,又没有犯错的时候。如果有,我告诉我小舅子,也能排除他想入非非的念头。可跟踪了几天,这个小伙计对我说,这个日本娘儿们不怎么出来,总在房子里憋囚着。

山本从南京做买卖回来,一脸的晦气,在家里摔摔打打。大谷惠子端饭时,烧的汤稍有些咸,山本把汤泼在大谷惠子身上,骂道,八格!大谷惠子惶惶退下。舅舅忙问山本,你怎么了?山本也不说。舅舅火了,说,咱们是朋友,你不能瞒我什么。山本耷着脸,说道,我不愿意告诉你。舅舅戳着山本鼻子,你不要以为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就对你低三下四的。你愿意和我干,你就什么都得对我说;你不愿意和我干,咱们各奔前程。 山本歉意地说,我绝对没有日本人和中国人之说,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舅舅说,你不相信我啊。山本左右看看,把门掩好,支吾半天才说,德国人投降了,日本政府内部意见不一,估计强硬派要占上风。有消息说,要对华北再做一次地毯式的大扫荡,这钟表买卖越来越难做,我想不干了,准备回大阪。舅舅眨着眼睛,抑制不住心跳,嗫嚅地问,你是个钟表商人,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绝密的消息?山本沉默半晌,对舅舅叹口气,你真是商人,你琢磨琢磨,能买得起金表的不都是日本军官,甚至是一些高级军官。舅舅不说话了,这个钟表店,有一多半的股份归山本,山本要是撤了,店就得关门。山本突然给舅舅跪下,吓得舅舅不知所措。山本央告舅舅, 你千万不要泄露消息,这样我会被杀头的。

转天凌晨,北平下起了一场大雨。舅舅不知道哪根神经作祟,竟然悄悄到船板胡同那家房子,这个地方以前是舅舅小伙计住的。只有舅舅知道我爹的住宿,我娘都不知道。舅舅把山本得来的消息告诉我爹。我爹激动地握着舅舅的手,你终于醒悟了。舅舅不悦地回答,我什么时候睡着了?我爹眼眶含着泪水说,你这个消息会使我们多少革命同志避免牺牲啊。舅舅不在意说,我不管这个,我只是不想让华北的老百姓遭殃。我爹写道,这个情报太重要,说明当时组织的聪明。我汇报给组织,组织当时就蒙了,说,真没有想到日本在快要投降的时候还要进行扫荡。我必须马上请示上级,弄不好现在华北的同志们还缺少警惕呢。在我爹私人档案里只有这时记载了他的组织是什么人,那就是在天桥算卦的。他写道,每次接头都是在不同的地方,那次是在天桥。组织正在跟一个妇女算卦,说得天花乱坠,他给这个妇女说的是蒙卦,我很好笑,我觉得组织就是在蒙人家。我爹很感激这个组织,1946年,这个组织死了,是死在丁光训手里。那时,我爹都以为丁光训被他毒死了,没有想到他还活下来,并且抓住了组织。这是后话,我爹在后面有了详细的交代,并且后悔莫及。

三天后,山本说要到上海走一趟,做一个大买卖,过一个礼拜再回来。晚上,大谷惠子和舅舅面对面吃饭,大谷惠子还是跪着。舅舅诚恳地说,我让你坐着别跪着。大谷惠子呜呜哭泣着, 然后把上衣解开,露出山本抽打的一道道鞭痕, 也露出那雪白的皮肤和高耸着的奶子。舅舅傻了,他头回这么近距离地看一个女人身体,吮到扑面而来的女人气味。大谷惠子扑过来,紧紧抱住了筛糠般的舅舅。他隐约觉得大谷惠子抓住了他什么。他低头看,是抓住了自己命根子。就这么轻轻一抓,把舅舅的魂魄抓散了、抓破了。他好像过电一样,还没容他完全明白过来,他的上衣也没了。然后他被一种诱人的白色弥漫着,生命在欢愉中呻吟着、号叫着,然后慢慢地消耗殆尽。等舅舅从混沌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大谷惠子跪在他面前正不紧不慢地梳理着长发。舅舅害怕了,山本若知道,自己一准要遭到报复。舅舅晓得,山本是个心眼极为狭窄的男人。大谷惠子说,他不是说我是婊子吗,婊子我愿意跟谁就跟谁。舅舅继续恐惧着,他知道犯下了大错就跑去找我爹。那时,船板胡同的绸缎店因为丁光训换了主家,我爹又不经常在船板胡同那家住。因为船板胡同的陌生人多起来。舅舅心慌,又跑到下堂子胡同找到我娘。那时,我娘带着大哥和很小的二哥住在那儿,主要是靠姥姥和小姨照应着。我娘听说就扇了舅舅一个嘴巴子,说,你犯浑呀,怎么能沾日本娘儿们呢。打归打,我娘就开始找我爹,因为我爹不定什么时候才回到下堂子胡同一次。我爹写道,我不知道小舅子真的做了日本娘儿们,他找我的时候,我在保定,那时日本人在华北的总部。日本人的扫荡已经开始,保定几乎成了空城。我受组织指派在那儿寻找北平去的山本川太郎,后来在保定的关帝圣君庙蹲到了他。我知道他喜欢关羽,就在那儿死守着。组织觉得我判断有误,山本川太郎是一个日本鬼子,不会到中国的关帝庙去拜谒。我坚持认为会去,因为我听小舅子说过山本川太郎崇拜关羽,每到有关帝庙都会去拜。结果我蹲了两天,组织派人通知我撤,别瞎耽误工夫。那天傍晚,山本川太郎带了两个人来了,而且大摇大摆。不是我开的枪,是我指认了他,有人开枪打死了他。这点我很生气,我可以开枪,因为只有我认识山本川太郎。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他,可我认识他哥哥,两个人起码相像。组织不让我开枪,是觉得我的枪法不准。开枪的是我小舅子的伙计,这家伙枪真准,一枪就打中山本川太郎的心口。我也拜了关老爷的,看见他一直在瞪我。

那天,大谷惠子非要洗头,让舅舅帮助洗。舅舅准备了一大盆热水,然后把手触在里面试了又试,怕烫着大谷惠子。大谷惠子感动地说, 日本女人嫁给中国男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结合。大谷惠子把一头长发甩进盆里,黑发把水染成墨色,大谷惠子的长发在舅舅手里揉搓着, 舅舅的筋骨酥软着像是面条。洗着洗着,山本突然一头闯了进来,舅舅手一哆嗦,盆里的墨色也乱了。山本默默看着,舅舅没有退却,顽强地把大谷惠子的头发洗完。大谷惠子洗后, 那长发湿漉漉贴在身后,那眉那眼那嘴都是清冷冷的,透着一股白白的水汽。两个男人都大眼珠子盯着大谷惠子,把大谷惠子看得毛骨悚然。舅舅豁出去了,心想,我就是倒下来也是一座山。屋里僵持了一会儿。 山本首先打破沉寂,说,大谷惠子你给我出去。大谷惠子退出, 山本走到舅舅面前不紧不慢地说着,过两天我们一起去南京。舅舅不自然地应着,外出的事不是你管吗?山本说,我们到南京要谈一桩大买卖,必须你在我在,这买卖对我无所谓,对你会很重要。舅舅的心咚地一响,知道山本要摊牌了。山本心中不在意大谷惠子,他要给我舅舅一个男人面子,也给我舅舅留下逃走的时间,这样他也能保全面子。但我舅舅不愿离开,也感到南京此去凶多吉少,于是匆匆安排后事。他找到我娘,也不敢说惹祸的事,只是说去南京跟山本谈生意,估计去了就很难回到北平。我娘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与舅舅抱头痛哭。我娘说,你跟小日本做生意,明里是商人暗里也是汉奸,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有这天。我娘哭着哭着左右扇舅舅俩巴掌,舅舅也不解释。转天,舅舅又跟大谷惠子告别,给大谷留下一块最好的金表。我爹写道,我从保定回来才知道小舅子去了南京,我告诉我那口子,你弟弟算是死了。我那口子就哭,我说你哭个什么。你弟弟为什么不跑,人家给他时间了。我那口子说,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心里也很难过,小舅子出事,党的经费怕是要受到影响。还有就是山本这个线索会中断,尽管他哥哥被打死了,但山本还有很多其他的日本鬼子情报。我这个小舅子是图了自己快活,忘记了组织的重托。我爹写道,我没有想到小舅子走时给了我那口子六十块金表,让我那口子转给我,说不要动,我万一要是活着回来还能派上用场。我当时有些激动,我那口子说,你千万不要动他的一块金表,他这是先给我的。我说,这是给组织的。我那口子火了,说:这个跟你组织没有关系,这是放在咱这儿保管的,你要是动了,他回来我这个当姐姐的还有脸吗?我说,是脸重要还是组织重要?我那口子就跺着脚,说我别动不动就拿组织说事。她到现在都没有见过组织一面,她说,你组织别是一个女的吧,长得比我漂亮?我拎着那六十块金表就走了,我那口子追到下堂子胡同口,又沿着花市大街到了崇文门。真能追,追也不给她。這已经是党的经费了,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有收到组织的钱。我后来知道小舅子给了大谷惠子一块,那是一块最好最精致的。他这小子有问题,几次想检举他,但念他对组织贡献很大就算了。他还约出大谷惠子,两人到前门大栅栏的一个布店里,这儿有黄老板的朋友。我在船板胡同的洋布生意就是和黄老板合作。黄老板把他俩领进里屋,里屋有一张床,床头是一摞摞的白洋布。黄老板客气两句,便关门告退。我小舅子和大谷惠子抱头痛哭,互相之间都嚷着说话,中国话和日本话胡混着,说的什么谁也听不到。这个事情是我小舅子主动跟我说的,我就说了一句,你真笨蛋,你跟她动什么感情呀,就问你,你和她做了没有?我小舅子嘟嘟囔囔的,也没有交代清楚。这要是在过去朝代,我是皇上,我就把他骟喽!

舅舅和山本到了南京,晚上两人去秦淮河旁的夫子庙。山本说,那里有个老板存着一批地道的瑞士表,价格便宜。我要是回日本,这笔买卖就是你的了。两人走着走着,舅舅提出要到书场听扬州评话。山本抿嘴说,今晚随你,你怎么高兴都行。舅舅听出山本话里有话,知道这场祸害肯定是躲不过了。他和山本坐在书场前排,台上正说《三国》里桃园三结义一节。舅舅说道,山本啊,知道中国的《三国》吗?山本用鼻子哼了哼说,在日本家喻户晓。舅舅再说,咱们感情怎么样?山本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亲如手足。舅舅说,那怎么个亲法?山本笑了笑,说,我的同胞跑到中国欺负你的同胞,你看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咱们做生意,赚钱平摊,我多拿过你一块钱吗?舅舅点点头说,这是事实。山本继续说,你姐夫在船板胡同反对我的同胞,我知道了,可你姐夫还是安然无事。舅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搞不清楚山本怎么知道船板胡同的机密,是谁捅出去的?舅舅眯着眼睛对山本说, 你要是动我姐夫一根汗毛,你会被碎尸万段。山本拍了拍舅舅肩膀,和颜悦色地说,你干什么这样紧张。此时,台下一片喝彩声,台上的演员鞠躬下台, 换上来一位开始说《金瓶梅》。还没说两口,台下就有人高喊,来荤的,来荤的!山本又要了一壶茶水,他听书的兴趣大增。舅舅说, 看你听得有来道趣,你懂扬州话吗。山本说,我不懂, 我只是在欣赏说书人脸上淫秽的表情。舅舅不安起来,他怕山本这边诓他上南京,北平那头再找特高课,那我爹就会危在旦夕。舅舅和山本分手往书场外走。在秦淮河的小桥头,舅舅碰见两个日本宪兵,他紧张地看着他们,他们也瞪圆眼睛看着他。舅舅两腿发颤,冷汗唰地下来转头就走。两个日本宪兵一左一右堵到了他,四只手揪住舅舅。舅舅回头再寻找山本,在人潮中他似乎捕捉到山本一双惊慌的眼睛,但好像又不是。在南京,人们看到日本人抓中国人司空见惯。舅舅被两个宪兵倒背着手走,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丝毫英雄的感觉都没有。他看到秦淮河水很是浑浊,岸两旁的房子也显得破旧不堪,再也没有历史上流光溢彩的辉煌。舅舅是最后一批华工,他到日本挖煤,受尽凌辱。但仅仅半年, 日本天皇就诏书投降了。

我爹多日不见舅舅从南京回来慌了神,感到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轻巧。我爹到下堂子胡同,我娘跟我爹那场架吵得天昏地暗,以至于影响了他们的一生。我娘咬牙切齿地问,你明明知道他去南京是祸,为什么还让他去?我爹解释,是你弟弟非要试试山本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我娘扇了我爹一个嘴巴,日本人还用试吗,都是他妈的畜生。他是我唯一的弟弟,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和你拼了。我娘拉着我爹去了前门钟表店,见店主已经易人。询问新店主舅舅和山本的去向。新店主摇头,说,不知道。我娘火了,不知道你怎么搬进来的?新店主说,我只是和山本交易的。我娘骂道,我操他娘的山本鬼子。我娘迈着小脚回到下堂子胡同,越想越伤心,号啕大哭。我爹在旁边站着,嗫嚅着说,还有一个线索, 他还有个日本娘儿们叫大谷惠子,找到她或许有点办法。我娘擦干眼泪,一拍桌子说,磨破鞋底儿也要找到那日本娘儿们!几天后,我爹利用各种线索在一家私人医院找到大谷惠子,大谷惠子已经病入膏肓,躺在那儿就像一张白纸。我爹和娘围着她,大谷惠子憔悴得不成个人样,两颊陷落,眉毛脱得一干二净。我爹说,你得的什么病呀?大谷惠子苦笑,我是个婊子,我能得什么病啊。我娘想弟弟跟这种日本女人鬼混,一难过眼泪就滚下来。大谷惠子说,你们不必为我难过。我娘说,你他娘的,我那是为我兄弟掉泪。大谷惠子急切地询问舅舅的下落,我爹说,我们来也是在问你呀。大谷惠子痛不欲生,把被子蒙住了脸。我娘一把拽开了被子,质问,我弟弟临走时究竟跟你说什么?大谷惠子拿出一块金表,说,这是他给我的,说他回不来了,山本一定会报复他。我爹伸手要拿那块金表,被我娘一把拽住。我爹问,那山本从南京回来了吗?大谷惠子叹口气,他回来也不会找我呀。我娘说,那山本住在哪里呢?大谷惠子说了地址,我爹和我娘去过,那个地址早就换了主家,也是一个日本人。我爹出来对我娘说,不用找了,山本是作好了一切准备,他肯定是回国了。我娘蹲在那儿哭,她觉得是我爹害了她弟弟,要不然她弟弟做生意挺好的。我爹就在那儿看着我娘哭,他一句也说出不来,因为他还对我娘隐瞒了舅舅那六十块表的事。当时组织问他,你小舅子回来怎么交代?我爹再三犹豫,最后说,没有办法,党需要嘛。组织对我爹说,你还是留下十块金壳大英格吧,我们共产党做事不能太绝喽。

我爹写道,这是我和组织最后一次见面,组织对我说,他可能要去天津。说我的新组织会联系他,他会主动找你,你不要搬家。我问组织,他会说什么?组织笑了笑,说,就说你算的卦其中有变,改成艮卦了。你就说,我不变,我还要蒙卦。组织和我分手后,我一年后知道他在白塔寺被丁光训盯上后,组织跑走,丁光训在白塔寺的后身开枪打死了他。我和组织曾经在白塔寺接过头,那个地方人多,而且胡同也多。我就不明白组织为什么非要到白塔寺的后身,随便进一个胡同就找不到了。解放后,我回北京出差与一个老朋友说话,知道组织是为了救他才故意去的白塔寺后身。我听完后流下眼泪,我冲着老朋友拍了桌子,你他妈的混蛋,你算个屁,你应该替组织去死!我爹有次路过那家医院时,想起大谷惠子,便跑去探望,见人走床空。询问大夫,大夫说,前几天让人接走了。我爹大惑,忙问道,谁啊?大夫说,只记得是一个男人,把大谷惠子欠的医疗费都一次付清了。我爹立马怀疑是舅舅回来了,觉得可能性又不大。他心虚,那六十块表已经没了,对不起舅舅。

日本人一投降,国民党的空投部队就落到北平。那天大雨滂沱,我爹在前门车站滞留的日本回国人员中寻找到山本。因有国民党军人看押,我爹不能造次,还是想办法冲过去,责问山本。山本表情木讷,矢口不承认他害了我舅舅,透露出我舅舅被日本宪兵抓了劳工的消息。但不承认他是日本特务。我爹无法进一步问明情况,山本已被国民党兵押送进了前门车站。我爹写道,山本跟我流泪,我骂他是王八蛋。你他妈的就是去了日本,我也会有一天追过去杀了你,替我小舅子报仇雪恨。我爹新的组织联系了他,接头暗号说的就是蒙卦和艮卦。我爹在档案里写道,这个组织叫庞有信,公开身份是一家牙医所的大夫。庞有信告诉我爹,组织上决定让他打入外四分局,当个户籍警察。为了我爹这个身份,组织上花费了不少钱,走了很多的关系,而且给我爹过去的身份有一个洗清,说他在天津就是一个伪警察,为国民党做过很多事情。这个身份确有其人,只不过后来得病死了。我爹写道,由于我工作出色,我被提拔为二等警察。在那时凡是居住在北平的成年人必须有国民身份证,没有就是黑人。这时,解放区有大批的地工人员到北平,同时,通过北平到解放区的也不少,都需要办理国民身份证。我一下子成了热门人物,因为在北平搞个国民身份证很难。需要户主拿着户口本,带着领证人到外四分局提出申请,经审查同意,再定时间拿相片来办。还要按上领证人左右手食指的两个指纹,再由户籍警察送到分局户籍股。经检验后才给盖钢印,拿回来再交给本人,最快也得半个多月。可组织上交给我的,每次都是给一个名字、性别和年龄,然后再有一张相片,三天就得办成。我爹在按指紋时,就自己左右手去按,也不管是不是食指。我这十个指头都按过来了。按多了,怕让人察觉,就把跟了我的那两个小伙计叫过来轮流按。其实,那两个小伙子已经不归我管了,组织上派有其他任务。可是我说了,他们也听。按说这已经违反组织原则,因为都是单线联系,我调动他们也得庞有信出面。时间紧迫,我还顾得上这个。庞有信后来知道了,狠狠说过我,没鼻子没脸的。我不怎么喜欢这个新组织,我总是怀念那个算卦的。我记得每次跟他街头,他都把当天算卦的钱塞给我,有整有零。他说我经费紧张,就算给我吃饭喝酒的。说他愧对我,更愧对我小舅子,总花他的钱。有这些话,我就觉得暖烘烘的。可我当时看他也不富裕,一双鞋穿了好几年,前脸儿都破旧了,是自己缝补的。我对他说,你一个算卦的起码要穿着整齐,要不然人家说你都穷困潦倒的,你能算出什么好卦。

没多久,外四区成立了政工室,调来个负责人叫刘希尧,是个老牌中统分子,为人十分阴毒。他为了搞清我地下党的情报,在各警察段成立情报站。这样警长是当然的站长,我爹摇身一变成了中统的情报员。这时候,我爹想起了杀害组织的丁光训,觉得算总账的日子终于到了。他汇报给新组织,说起丁光训,觉得是个定时炸弹,还会再祸害我们。新组织说:知道这个人,现在混在哪儿不知道,但一定比你还重要的位置,一定要找到他。这个丁光训手里有一个地下党的名单,不是北平全部的,只是景山这个点的。我爹问,他怎么有的?新组织说:不知道,可能是当时日本特高课留下的。我爹要替组织报仇,就私下去找。他有一次和刘希尧喝酒,无意中听到国民党特工里面有不少日本特高课留下的,其中也有日本人。我爹写道,我听完酒就醒了,日本鬼子阴魂不散,还在我们这儿待着呢。

没多久,庞有信有一天突然找到我爹,我爹在档案里写道,他那是住在距离下堂子胡同不远的小市口。这个地方距离我娘不远,但我娘不知道,几次问他也不说。他有时想我娘,又不能跑去探望。就到下堂子胡同口,以为那儿有厕所,我娘和我大哥二哥方便都得去那儿。每次看见我娘去就远远望着,不能近前。我爹写道,那次我看见我大儿子拉肚子跑了好几次,我想过去就是不能。庞有信急切地告诉我爹,有一个叫刘顺利的同志去解放区,由于疏忽被捕了。敌人在搜查他时,发现他的国民身份证是假的,并且查出是你给办的,你需要作好最坏的准备。如果危机,你转移。我爹坚定地说,我不能走,刘希尧信任我,这个情报站对地下党很有利。当晚,我爹悄悄来到刘希尧的家, 进门就咕咚一声跪下,含着眼泪说,刘主任,怨我贪小财,刘顺利办手续时送我两块金壳大英格表,我就给他马马虎虎办理了。我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啊,要杀要剐随你,我把那兩块表给您带来了。我爹说完,把两块金光闪闪的手表小心翼翼地搁在刘希尧的桌上,然后,继续跪着不起。沉默片刻,刘希尧抱怨说,你总给我找麻烦,你说,除了刘顺利,你还收过什么礼啊?我爹信誓旦旦,你再发现一个就枪毙我,我小舅子是钟表商人,我就很喜欢收藏手表,特别是对那金壳大英格。刘希尧冷冷地看着我爹,你听候处理吧。我爹提心吊胆地等着。两天后,庞有信再次潜入到小市口,他对我爹不安地说,你走吧,我看这事危险。据调查,刘希尧心狠手辣,什么绝事都做得出。我爹拒绝,说,我已经打入到敌人的心脏,我不能这么轻易地撤出。刘希尧会受贿的,那两块金壳大英格实在太诱惑人。庞有信刚走,晴朗的天空落下瓢泼大雨,雨中夹杂着迷蒙不清的水雾。舅舅举着把破雨伞,一身的破烂,神色凄凄地推开小市口我爹的院门,当时把我爹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爹最怕见舅舅,可舅舅偏偏撑着破雨伞回来了。舅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然后才走进屋里。我爹惶惶地说,这么多年,你到底去哪儿了?舅舅说,我想吃爆肚,要满满当当的一大碗,麻酱要多。我爹赶紧差人去花市大街买爆肚。我爹望着失魂落魄的舅舅,追问,你究竟去哪儿了?舅舅咳嗽了一会儿,我去日本了。我爹大怒,好像找到把柄,呵斥道,你他妈的成汉奸了!舅舅把雨伞的水一一抖净了,沉稳地说,姐夫,你就那么看我。我被抓了华工,挖了八个月的煤。我爹说,是山本在南京害的你?舅舅说,我在到处寻找他,找到他我会让他得到报应。我爹狠狠戳着舅舅脑门说,我在前门火车站找到了他,他不承认害了你。舅舅没理会我爹的话,伸出手说,我不想听这个,还我六十块手表吧? 我爹愕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舅舅满脸煞气吼叫着,说好的我让你看着,回答我,金表呢!我爹破例低下头,底气不足地说,我对不起你。舅舅抓住我爹的脖领子,那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几十年挣下来的心血,你给我弄哪儿去了!我爹不慌不忙地问,你恨不恨日本鬼子?舅舅红着眼睛回答,废话,我在日本受的苦,你们根本想象不出来。我连狗尿都喝过,瓦斯爆炸把我堵进矿里,闷了整整四天才爬出来。我不恨日本人谁恨?我爹拍拍舅舅肩膀,我把你的手表作为抗日经费了,你应该感到荣幸。舅舅像是一个泥塑,傻傻地杵着,猛然咕咚一下晕了过去,吓得我爹赶快掐这儿掐那儿一通忙碌。舅舅慢慢苏醒过来,咬着后槽牙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像猪狗一样挺过来吗?我就是憋着要东山再起,我要把我的钟表店再办起来,你活活断了我的命啊!我爹安慰地说,你为我们地下党组织立过功劳,还是跟着我干吧。舅舅长长舒口气,说,我答应你,但你也答应我,我要重新回到我的店,你一定要资助我,你让我干什么我都行。我爹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偏要干钟表呢?舅舅红着眼圈,说,人这一辈子, 迷上什么就永远不会再放弃它。我爹想了许久,从箱子底把剩下那八块金壳手表拿出来,说,我剩了八块,算是还你,也算是资助你。舅舅像是一个输光了筹码的赌徒走进赌场,抽大烟的见到了鸦片。他把八块手表揽在怀里,像是母亲拥抱住失散多年的亲生骨肉。他喃喃着,八块就足够了,我要重新再来。我爹说,我给你重新办理国民身份证,你才能露面。

那天,我爹和舅舅吃着爆肚,应该说就是舅舅一个人吃。我爹慢悠悠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舅舅满不在乎地说,我姐姐告诉我的。我爹陡地站起来,脑袋瓜子嗡嗡的,一身的冷汗,他料想不到是我娘说的。我爹说,你姐姐也不知道我住这儿呀?你说实话,到底谁给你说的?舅舅气哼哼地说,我姐姐跟踪过你。我爹瘫在那儿,有气无力地看着舅舅吃完了爆肚,还喝了一壶热酒,然后揣着那八块金表走了。关门前叮嘱我爹,我的国民身份证你快点办,我后天就来拿。我爹跟过去说,你不要上这儿来了。舅舅纳闷地问,怎么了?我爹说,我会转移别的地方住了。舅舅黑了脸,说,那我怎么找你?我爹想了半天问,你还住在老地方?舅舅点点头说,是我的,我一定要回来。我爹想问大谷惠子,话到了嘴头又吞回去。

我爹又回到船板胡同那个住宿点,他写道,真没有想到我媳妇会出卖我,天底下我最信任她了。为了她弟弟,她能告诉我的住处,而且还偷偷跟踪我。我又这么大意,竟然没有发现她的跟踪。这要是国民党特务,我就死在这大意里面了。就在我爹回到船板胡同的那天晚上,刘希尧忽然唤来我爹,说,你上回说有个小舅子是钟表商,我有块英格表坏了,看看能不能修好。刘希尧说完,两眼紧盯着我爹。我爹故作坦然地说,行啊,感谢您给我这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刘希尧掏出块金表递给我爹,说,那我就看这块金表修得怎么样了。说完,背着手走了,我爹掂量着金表,脑门子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那时候的北平秋天雨多,一下就是好几天。我爹把金表带给舅舅,一边看着舅舅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你无论如何用一晚上修好。舅舅不理会我爹的紧张,接过金表仔细看着,然后慢慢地打开后盖,说,这手表相当昂贵,属于大英格最豪华的一种。价值能顶上一辆轿车,这表的机芯完全是靠手工慢慢锉出来的。我爹关心地问舅舅,哪儿坏了?舅舅用特有的镜子看了看, 有个小零件坏了。我爹说,你那儿有吗?舅舅摇摇头。我爹的汗立刻又下来了,说,看在你姐的面子上,你一定得修好,这取决我在外四区的命运。 舅舅看着焦急的我爹,说,你把你手上那块大英格表摘下来,我取出个零件给他安上。我爹说,那我这块表呢?舅舅耸耸肩,那就是块废铁了。我爹毫不犹豫地摘下表,说,为党的利益,你要我的心都给你。舅舅不解地问,你真为党能抛弃一切吗?我爹掷地有声, 当然能!

刘希尧把舅舅那块修好的金表认真看着,他有些意外,原本是借机杀了我爹。他点了点头,放过了我爹。但没有让他再管办证的事,而转给了老张。我爹暗暗高兴,老张是他发展的地下党员。可刘希尧暗里布了一张贪婪的网,我爹就是网中的小鱼。舅舅给我爹一张刚照的相片,照片上的舅舅眼神充满仇恨,我爹让老张给他办理了国民身份证。舅舅拿着那八块金壳大英格回到过去的老店,对老板说,算我入你股也行,算我送你礼也行,我要在你的店里重新干起。老板看着那八块金壳大英格瞠目结舌,半天才缓过气来。眼睁睁这八块金表在北平是相当少见的,说明这表的金贵和地位。他很快就东山再起,我娘在下堂子胡同给他办了一桌席,我小姨和小姨夫陪坐。快吃完的时候,我爹悄然而去。我娘不理他,小姨和小姨夫也对我爹很淡然。我娘对舅舅说,你岁数不小了,该成家了。舅舅不语,我娘说, 你是不是还想着那日本娘儿们呢?舅舅“啪”地甩下筷子,面色如水,对我爹和娘说,你们不提这事还算则罢,你们提这事就是等于捅我的肺管子。大谷惠子在医院受苦受难,你们不管不问,良心何在?我娘火了,质问,对日本娘儿们我讲究什么良心,他们杀死多少中国人。舅舅瞪着眼睛,这是两码事儿!我爹叹口气,怎么是两码事,山本不就做了你吗?山本和大谷惠子是什么关系?舅舅哼了哼,说,是我一个朋友仗义,到医院结的账,救走大谷惠子,要不然大谷惠子就会死在医院。 我爹忙问,你朋友是谁啊?舅舅看了我小姨夫一眼,我娘沉着脸,小姨也不说话。我爹追问,现在大谷惠子在哪儿呢?舅舅黯然神伤,我也不知道。小姨夫怯弱地说,可能早就回日本国了。

我爹跟牙医组织汇报,必须处死丁光训。牙医组织为难地说,现在找不到他。我爹拍着胸脯说,我能找到。他采取了以毒攻毒的办法。用他情报员的身份,向刘希尧汇报,说他收集到情报,有个叫丁光训的是个汉奸,这人隐瞒身份,已经混进了咱们队伍。他还悄悄告訴刘希尧,这个人当汉奸时搜刮民财,家里肥得流油。刘希尧顿时眼睛冒出毫光。依照刘希尧的手段和人脉,丁光训会秘密被消失。他万万没想到,刘希尧秘密调查之后用了另一招。刘希尧请我爹喝酒。我爹走进酒楼,一眼看见丁光训坐在刘希尧的对面,嘻嘻哈哈说话。我爹开始想撤离,他紧张思考之后,一推门走了进去。酒楼里的气氛紧张得要爆炸。丁光训看见我爹惊得目瞪口呆,迅速拔枪。我爹立刻也拔枪,两人枪口相向咫尺。馆子里的人吓得纷纷外逃。丁光训说我爹是共产党,我爹大骂他是汉奸。刘希尧早有准备,一拍桌子,大喊道,都给我拿下!冲上来一群人把两人的枪都下了。刘希尧把我爹和丁光训都下了大牢,开始轮番刑讯。丁光训供述我爹在船板胡同的绸缎店为掩护,为共产党做事。我爹说了丁光训跟山本川太郎的关系,讲得很清楚。他承认在船板胡同开过绸布铺。那个店铺就是让丁光训伺机报复鼓捣黄了,没了出路他才托人当了警察。

北平地下党全力营救我爹,收集丁光训与日本人的证据,并且通过线人转到刘希尧的手上。而丁光训所在的外一区也派人来说清,说知道丁光训以前给日本人干过,但那时是我们派他打进去的。丁光训一听就知道是胡编的,也知道丁光训的背景很深。但贪财的刘希尧借此带人查抄了丁光训的家产,发了一笔横财,却意外把他放了。刘希尧不理睬我爹,我爹以攻为守,在牢里天天嚷着要见刘希尧。我娘急得心如火燎,她来见舅舅,而这时舅舅的钟表铺生意已日见红火。我娘上来就泼了一盆冷水,让舅舅卖了店铺去救我爹。舅舅坚决不干,却又无法拗背他姐,哭得昏天黑地。舅舅总算深明大事理,流着眼泪打发走那两个修表的师傅,变卖了他刚刚起步的钟表店铺。转手时反复告诉新店主,你给我好生经营着,哪天我还会回来。随后,舅舅来到荒郊野地,悲怆地冲天大哭一场。我娘领着大哥,穿着一件沉甸甸的大棉袄,找刘希尧要表要人,在警察局里大闹。局里的警察议论纷纷,刘希尧上下不是。我娘闹够了,把那个大棉袄脱下拽给刘希尧。刘希尧打开看看,大棉袄里装的全都是钱。刘希尧目的达到,当晚就把我爹放回了家。我娘和舅舅摆好了一桌酒席在家里等他。我爹进门就对我娘和舅舅再次发誓,绝不会放过丁光训!我爹在档案里写道,在大牢里我和丁光训放风时见过一面,丁光训说一定要杀我,我说一定要杀他。丁光训说,我知道是你杀了山本川太郎,我是为他报仇。我爹也说,我也知道是你杀了我的组织,我也替他报仇。丁光训笑了,对我说,不就是那个算卦的吗?我让他临死前给我算了一卦,他说我有九条命一定能活到八十岁。说完,我就一枪毙了他。这王八蛋,我当时就发誓,不抓住他,我就不是一个男人。

解放军的炮声响了,北平、天津重兵围困,平津战役已经打响。我爹在警察局外四区的任务完成,牙科组织说上级派我爹迅速转移到胜芳,准备接管天津。我爹把银行保险柜里余下的两块金表交给了牙科组织,让我娘带着大哥和二哥先去了胜芳,他单独留下。我爹办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回到下堂子胡同,给了我小姨夫一封证明信,告诉他,我是共产党,北平很快就要解放,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就给他看。我小姨夫当时就吓晕了,他觉得我爹这个人不怎么样,但是共产党可没有想到。我小姨夫哆哆嗦嗦接过来,看了一遍,然后小心翼翼放到一个盒子里边。小姨对我爹说,你是共产党,我可没有跟我男人说。我爹点了点头笑着走了。他办的第二件事就是找到丁光训,除掉他。

丁光训已然失去特务身份,一贫如洗,寄住在白塔寺东夹道的一个女人家。这个女人还留着他私藏的几根金条,这是他当时敲诈来的。这个女人过去是一个唱评剧的,后来死心跟着他,就不再登台。丁光训料定我爹已做了刘希尧的枪下鬼,因为他花钱请去的外一区的头目后来告诉了他,你要弄死的人一定死了。我爹是通过刘志忠知道了那个女人,因为刘志忠特别喜欢评剧,曾经跟我爹说过这个女人,也偷偷跟这个女人好过。后来,刘志忠知道这个女人跟了另外一个特务丁光训,两个人还因为吃醋打过架。我爹就根据这个线索,从戏园子开始就跟踪了她。

丁光训想不到我爹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慌了一下就稳住,不理睬我爹,与那个女人作生死告别。我爹把他押了出去,丁光训也不反抗。丁光训边走边唱,唱的都是那女人唱的评剧,满不在乎。我爹把丁光训带到白塔寺后身组织遇难的地方,是一片小树林子,让他朝前走。丁光训晃悠悠地朝前走去,仍在哼曲,回过头说,我知道你想在这儿杀了我,这就是我杀你上级组织的地方。可我比你命大,你活不过我。我爹也嘲笑他,你小子现在嘴还那么硬。丁光训诡异地说,刘希尧就让我弄死了,谁整治我都没有好下场。小树林里有很多歇息的鸟,被我爹惊起来一片,哗啦啦飞到天上。我爹递给丁光训一支烟,说,你怎么弄死他的?丁光训狠狠吸了一口,很简单,我不出手,我就给他的上司吃了一顿饭,该说的都说完了,还有他家藏我那些宝贝的地方。我知道你也贴了不少钱,你太废物。我爹瞪着他,丁光训说,你给他钱干什么,你直接杀了他呀。说到这,丁光训顿了一会儿说,你枪法不好,你们组织里的人都知道。我爹一愣,他不知道丁光训知道多少组织的事,心想必须要立马毙了他。我爹大笑,说,我枪法没问题,一下就能送你上西天。丁光训对我爹说,我应该在船板胡同就弄死你,让你小子跑了。我爹说,你小子能活到今天算是报应,上次我就毒死你多好啊。丁光训笑了,说,这次你要是弄不死我,你就得死懂吗,咱俩老天只能留一个。我爹恼了,举了两次枪。开枪时丁光训转回身来,冲着我爹说,就你这枪法还在北平当地工,丢脸啊。我爹砰砰两枪响过,丁光训满脸是血,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我爹走过去踢了丁光训两脚,他跟死猪一样不动了。我爹离开不久,丁光训的手指头却动了几下,伸上来胡噜一把脸上的血嘟囔着,妈的,什么鸟枪法,都打在我屁股上了。

我爹在档案里写到这一段,我应该埋了他,可当时天色已经灰暗。我回来没有跟上级组织汇报,也没有人再问我。我只是又去了东夹道那个女人家,给她留了一点儿钱。那个女人问我,你是不是把他杀了?我没有说话,那个女人给了我一沓纸,说是丁光训留给她的。我看了看,是刘希尧从他那儿拿走的东西,记载得很细致。多少张字画,还有两根金条和袁大头二十枚。我揣在怀里,走的时候听到后头那女人的哭声,是跪着哭的。我把这沓纸给了留守北平的刘志忠,告诉他们找找刘希尧,看他是死是活。

1951年的腊月二十九,我爹带着我娘,还有我大哥,抱着二哥,回到了北京下堂子胡同,与我小姨和小姨夫一家团聚。那是舅舅又重新接管了在前门的表店,我爹让他来,被舅舅拒绝了。我爹喜气洋洋地走到小姨家门口。胡同口上有个修鞋的残废人,伸着脑袋朝胡同里边瞧。那人脸上有疤,拐着一支残胳膊,用一只手缝鞋。我小姨和小姨夫闻声恭敬地出来迎接。缝鞋的嘴角悄然一咧,收拾摊子走人。小姨夫见了我爹第一句话说,你给写的保证书救了我,我那店铺还开着呢。我爹挥着手说,晚上去东来顺,我喜欢吃涮羊肉,我要吃五斤羊肉片,外加十个芝麻烧饼!

转天一早,外边就有放炮的了。我爹抱着我二哥出来遛弯,他要准备美美地吃上北京一顿早点,叫血馅蒸饺。这家叫聚仙楼,在西单附近,过去他馋嘴了就来。进来柜上就先给烫上一壶老酒,外敬一盘虎皮冻、一碟木樨枣,这是柜上老规矩。血馅蒸饺又叫攒馅,内容包括鸡鸭血、胡萝卜、虾米皮、木耳、香菜、胡椒,虽然没有肉,可是特别腴润,一咬一兜汤。我爹走时把他的枪放在抽屉里边,我小姨夫瞧见在旁边提醒着,说,现在的北京依旧很乱,国民党留下的特务不少,经常有枪声。我爹说,谁敢朝我开枪啊。说完,抱着我二哥乐呵呵地走了。我娘和小姨还在睡觉,昨晚两个人喝了不少,回来以后又叨叨到窗户纸发白才肯上炕。还没出下堂子胡同口,他冷丁站住,觉得后边有人。回头看看没有,我爹有了警觉伸手去掏枪,发现没有带着。他朝前走着,留心着身后一切。那个修鞋的拐着条胳膊歪着脑袋飞快地走几步,蹲下,再走几步又悄然蹲下。我爹再次站住转过身。修鞋人这边已经无遮无拦,他只好站了起来。我爹见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枪,疤瘌脸怪模怪样地笑着,一步步甩着脚朝他走过来。我爹恍惚间认出来是丁光训,他拿枪比画一下我爹的脑袋,又比画一下我二哥的小脑袋,嘲笑地问我爹,你没想到我还活着吧?我活着就想干一件事,和你比命。我爹刹那间冷静下来,说,你还有胆子找我,阎王爷今天就会收了你。丁光训说,你枪法不好,没打死我,让我受了点儿罪。我枪法没问题,一下就能送你上西天,再饶上你这个儿子。我决不让你们受罪。你毕竟还去了我女人那儿,留点钱,我给你们留一个全尸。我父亲问,你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死了,往后你怎么办?丁光训闻听愣了下,冷笑着回答,你死了之后我就乐死。我爹说,我死了,你活着就没劲了。还不如你死,我们都能活得好好的。丁光训瞪着眼睛,用枪逼着呵斥着,现在我是拿着枪,你准备死。这时候我二哥开始大哭,哭得震天动地。

胡同开始有人了,有一个孩子在家门口点燃了爆竹,噼噼啪啪地响着。丁光训走到我爹跟前,说,不给你矫情了,今天我就送你们父子去阎王爷那儿。说完,他开始上子弹,正上着就听见后边一声枪响,他身子歪了一下,本能朝后边看去,见我小姨夫举枪对着他,枪口冒着青烟。我爹朝我小姨夫喊着,你再来一枪!我小姨夫说,我怕伤着你。我爹骂街了,你混蛋呀,你一枪打不死他。接着,我小姨夫一边走一边举枪,又一声枪响。丁光训这才慢慢倒下,他手里的枪颤抖着,但已经没有力量再抬起来,但他还是顽强地扣动了扳机。子弹飞出来,打中了一棵老树上的老鸦窝,扑棱棱飞起了好几只。丁光训终于躺下,我二哥居然不哭了,安静下来。我爹把我二哥递给跑过来的小姨夫,俯身看着他。丁光训眯缝着眼睛,身子一抽一抽的。我爹问,知道你怎么死的吗?那是我设计的,我昨晚一来就看见你了,我让我妹夫后边盯着你小子。丁光训努力吐出几个字,你就瞎鸡巴编排吧,你就是命比我大。我爹大笑着,我替我的组织报仇,我就是有仇不报就憋屈的人。你小子给日本人当汉奸,又给国民党当家贼,今天到头了。我爹拿过小姨夫手里的枪,朝他脸上開了一枪,说,我让你死了都没有脸!丁光训惨叫一声,小姨夫吓得又尿了裤子。

我爹抱着二哥,带着我小姨夫继续气定神闲地去了聚仙楼,吃了血馅饺子。小姨夫曾经害怕地提醒我爹,怎么着也得报警,给他收个尸吧。我爹不屑地说,让他在街上晾一会儿,自然会有人找他。在聚仙楼,我爹起身敬了我小姨夫一壶老酒,好奇地问,你怎么跟上来了?我小姨夫说,我就是不踏实,怕你出去有事。我爹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枪法还不错呀。我小姨夫脸色有些发白,说,我那是蒙的。我爹笑了,十米远射得这么准,那不是蒙的,比我的都好。我小姨夫哆嗦着回答,真是蒙的。我爹和小姨夫回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他对我娘说,前辈子咱们活得太累了,下辈子咱们好好活着,也看着孩子们好好活着。我娘和小姨刚醒正叠被子呢。她对我爹说,你是啥意思?我爹没事人似的说,没啥意思,我把丁光训给枪崩了,估计现在尸首还在胡同挺着呢。我娘癔症了半天,才说,你还能杀死个人?我爹写到这段,对他忘记了带枪,包括我小姨夫救他都是轻描淡写。他只是说,我小舅子不来,还生我的气,因为我弄得他六十块金表没了。后来给他的八块金表也为了我没了,他在前门钟表铺听说一块金表也没有。

我娘是1989年去世,享年74岁。我爹是1999年去世,享年84岁。我爹去世前执意要回趟老家河北省安平,要我陪着他。我开车,拉着我爹回到老家。我爹看了奶奶的坟,在奶奶坟前磕了三个头。他让我先走,告诉我要独自坐在坟前,回顾他在北平地工的生涯。往事并不如烟,那里有着他许多人生的光彩,慢慢连成一片。我爹和一个放羊的孩子走过来,他帮着孩子赶羊,一路说着笑着。我开车来到城关外的关帝庙,我爹在这儿拜瞎老广为师。他让我在外边等候,独自进了庙门。等了很久,我爹仍没出来,庙里似乎毫无动静。我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推开庙门,庙里香烟缭绕,我爹安然地躺在地上,已经与世长辞了。回来后我才得知,在老干部查体时,我爹查出大网膜癌,已在全身扩散。我在他的房间里除了找到他的私人地工档案,还看到摆放整齐的录音磁带,里边都是他在北平搞地工的回忆录音,也有他唱的一段木板大鼓《火烧博望坡》。我那天趁着天色发黄,夕阳西下,就坐在那儿听我爹唱曲,很是悠扬动听。他唱道:“赤壁杀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露膀背,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箸样,见夏侯淳只剩一只眼睛……”

作者简介

李治邦,男,文化部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非遗保护协会会长,研究馆员。出版长篇小说《红色浪漫》等七部,三部作品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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