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挽歌
2019-09-20王志萍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新闻出版广电局、天山电影制片厂联合献礼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的新疆首部巨幕电影《远去的牧歌》自2018年9月在北京首映、11月在新疆公映之后,因其对哈萨克族四季转场游牧生活的真实再现而产生的震撼效果收获了来自各方面的好评。影片由“冬(1980年代中期)”、“春(1990年代中期)”、“夏(2000年代中期)”、“秋(2010年代中期)”四个篇章构成,以横切面的方式展示了哈萨克族游牧时代的生活生产方式,同时又在时间的纵轴线上演绎了文明的嬗变,宣告了游牧时代的终结。
究其根本,“远去的牧歌”实则即是挽歌。席勒认为牧歌是“天真而又快乐的人性的富有诗意的描述”(出自席勒《以牧歌的例子论牧歌的本质》,转引自蒋孔阳《古代文艺理论译丛》第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7页。)牧歌表达的是人基于对自由和生命本真状态的追求而生发的理想。但是,《远去的牧歌》中“天真而快乐的人性”已然失去现实的根基,影片以“天之高远,地之浑厚”的恢宏画面呈现的带有悲情色彩的“实际的自然”打破了我们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诗意生存的浪漫想象,山高路远、栉风沐雨的艰辛转场生活并不是人们可以寄寓理想的地方。
苦难:游牧生活之殇
影片开头,《远去的牧歌》以1980年代中期的一幕生死一线、富有冲击力的冬季转场场景迅速攫住观众的注意力,在快节奏的画面转换中,我们看到了人与自然激烈的对抗:胡玛尔大叔带领阿吾勒(阿吾勒:哈萨克族的部落、村庄、聚居点)的牧民、驼群、羊群在暴风雪中艰难行走,博兰古丽在三匹骆驼一片毡子临时搭就的“产房”中诞生,而哈山死在了风雪之后。生存之痛,生命的不期而至和无语而逝清晰地勾勒出哈萨克族游牧生活的残酷真相——看似自在诗意的逐水草而居以求人与自然平衡和谐的生活始终伴随着艰辛、困苦、伤痛、死亡的阴影。
春天,是孕育希望的季节,1990年代中期的春季草原一派生机,纳吾鲁孜节(纳吾鲁孜节:维吾尔、哈萨克、乌孜别克、柯尔克孜、塔塔尔、塔吉克等民族庆祝春天到来的节日)上歌舞升平,胡玛尔家新生的小牛犊预示着畜群的日益壮大。然而,快乐总是与忧伤相伴,哈迪夏家的小驼羔发出失去母驼的哀鸣,羊癣病更给牧民们带来恐慌。
又一个十年过去,步入新世纪,现代文明以不可阻挡之势进入牧区,哈萨克族人的转场生活仍在延续,苦难也从未曾中断。夏季转场并不比冬季转场来得容易,博兰古丽目睹自己的父亲阿扎提在须臾之间坠崖身亡,这个惨烈的场景将给这位新时代的哈萨克族女儿带来何种创伤记忆、将在她的心中激起何等强烈的求变决心自是不言而喻。
于是,水到渠成,2010年代收获的秋季,在退耕还林、退牧还草的生态文明思想主导下,政府加大美丽乡村建设,在北京学成归来的大学生村官博兰古丽的说服下,胡玛尔恋恋不舍放飞了他的雄鹰,随阿吾勒的乡亲们一起步入定居时代的新生活。
《远去的牧歌》用四段既连贯又跳跃的叙事,“抢救性的记录拍摄”(出自《用心用情用功——电影〈远去的牧歌〉导演访谈》,www.xj.xinhuanet.com)将哈萨克族游牧文化行将逝去的背影定格下来。也许游牧时代人与自然相依相傍,人与人互助互爱,人性率真淳朴,人心澄明透彻,人的生命坦露于天地之间,牧笛、猎枪、狐皮、会流泪的马、戴眼罩的鹰,如此种种,都散发着令人向往的诗情画意,但是影片却用触目惊心的灾难场景和狼群入侵、瘟病肆虐的细节粉碎了我们对“牧歌”的想象和期待,并在结尾处以急速闪过的定居后美好新生活的镜头为游牧时代的苦难画上了句号。
市场化:社会变迁之势
影片叙事主线围绕男一号胡玛尔和女一号哈迪夏的转场生活和恩怨情感展开,羊皮别克和杜曼等人的故事处于整体叙事的外圍,但却有着不容忽视的结构性力量。如果说胡玛尔、哈迪夏带着沧桑的人生历程揭示了游牧文化必将逝去的内因——苦难,那么羊皮别克和杜曼身上发生的“新鲜事”则显现了解构哈萨克族人游牧生活的外部力量——市场化。
羊皮别克坚定地选择了一条与其他哈萨克族乡亲们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他的“觉醒”正源于影片开头的那场冬季转场。他是一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对乡亲们满怀感激,但是“二十年前的雪灾让我明白,把羊养得再好,一场雪灾什么都没有了”,积淀在心灵深处的童年创伤记忆使他格外珍视现世的享乐。他从剥死羊皮去贩卖起家,在城里买了房,逃离了转场的艰辛和大自然的戕害。继而捕捉到倒卖山羊绒的暴利,开始教唆阿吾勒的牧民们大量牧养山羊,更有甚者,在利益驱动下,又开始挖贝母和冬虫夏草。于是他摩托换汽车,有了“羊皮别克山庄”,俨然成为牧区最先富起来的人。
羊皮别克当然知道山羊吃草皮、山羊粪便的碱性太大会破坏草原,也知道无节制地挖贝母和冬虫夏草对草原植被的危害,但是当胡玛尔率牧民骑马围堵他的汽车、质问他的行径,他满含委屈地道出要生活要赚钱的生存哲学时,胡玛尔也是无以应对。
羊皮别克的谋生之道确有不当之处,但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无可指责。他用富起来的经验,以现身说法的方式带动了整个牧区的市场化:大家争先恐后将羊毛兜售给他,一些牧民加入了挖售贝母和冬虫夏草的行列,曾经来者都是客、天下哈萨克族人是一家的牧民现在“喝碗马奶子也要钱”了,年轻的小媳妇开始无限向往城里的生活。
杜曼(哈迪夏之幼子)所有的生活变故都来自市场化对牧民传统生活方式的冲击。他朴实憨厚,在猝然而至的市场经济面前难以应对。他新婚的妻子厌倦劳碌又单调的牧区生活,以离婚要挟他必须做出改变。杜曼怀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与大哥厮打一场,告别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儿子,决然去了口岸做边贸生意。但是他没有羊皮别克那么幸运,他未能发财,还离了两次婚,伤痕累累回到家乡。商品经济的时代,萨吾列西(胡玛儿之儿媳)式的对爱情的忠贞越来越难能可贵,在物质享受的极大诱惑面前,诚如杜曼所说,“爱情到我这儿它就是个瞎子!”
无论胡玛尔们怎样不屑不耻,现代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和市场经济带来的新的生活方式都已经使阿吾勒的牧民们的心潮不再平静。《远去的牧歌》在正面展演游牧生活的艰辛与苦难的同时,亦从侧面反映了市场经济对哈萨克族人的思想观念、道德情感和生活追求的深刻影响,虚幻的“牧歌”式游牧生活在这股挟裹着泥沙的时代洪流中显露出行将被淹没之势。
转型:文明更迭之思
无疑,《远去的牧歌》在记录与哀悼游牧文化的消逝。如若不能提供新的出路,这些记录与哀悼都将毫无意义。因此,影片把游牧生活生产方式渐行渐远的趋势放在了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历史进程中,把哈萨克族人日常生活的微妙变化放在国家的现代化发展背景中,让人们在哀悼一种文明的同时,看到新的文明的升起。
现代化的元素早在改革开放之初就已出现在牧区。1980年代中期那场冬季转场之灾原本可以避免,因为牧区广播已提前播报了暴风雪即将来临的消息,胡玛尔只是因为儿媳随时可能生孩子而延误了转场时机,这也是哈迪夏一直为丈夫哈山之死对胡玛尔耿耿介怀的原因。在这里,广播是现代文明的早期象征,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牧民的生活生产决策。随后是现代契约社会的种种法规开始干预牧民的行为——猎枪要上交、猎鹰不能用于狩猎,还有集约化的生产、柏油路、摩托车、汽车、电话等现代化的便捷的生产生活条件日益改善着牧民的饮食起居和信息传递。
文明的更迭不是断裂,新旧文明之间必然有内在的接续关系,新的文明是在传承前代文明基础上的发展。如何让“远去的牧歌”回荡在现代文明的长空之中,这是《远去的牧歌》更深层面的思索。
在影片的叙事主题中,我们看到了游牧文明与现代文明的交汇点,即对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的珍爱。游牧时代,“羊把草根都刨出来吃了”会引起牧民们的忧虑,保护草场是哈萨克族人的共识。哈迪夏不懂生物学上的食物链理论,仅靠自己民族世代生活的经验就一语道破草原生态的秘密:“牛粪生火好,我们总不能砍树吧?树砍了,鸟就不来了;鸟不来了,蝗虫就多了;蝗虫多了,草就没了;你说草没了,那羊吃什么啊?”哈迪夏祖孙对驼羔、燕子的感情,胡玛尔对老马、猎鹰、牛犊的感情都让观众感悟着游牧民族关于人和自然关系的理解。生态保护同样是现代文明发展到一定时期必然要重点关注的问题。政府禁止狩猎,即是保护生态的重要举措之一;实施牧民定居政策,固然有改善牧民生活品质的考虑,同时也是为了通过集中畜牧养殖的方式减少对草原的破坏。在平衡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生态保护这一点上,现代文明与游牧文明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
文明的传承发展更有赖于“人”这一文明的创造者,作为游牧文明物质形态的四季搬迁生活生产方式正在“远去”,但游牧文明中哈萨克族人凝聚起的精神内核,诸如善良、勇敢、坚毅、乐观、吃苦耐劳等并未随之逝去。无论生活如何艰辛,“人”的繁衍成长一直倍受哈萨克族人重视,牧羊人(女)也好,牧马人(男)也好,需要的都是生存和发展的能力。萨吾列西说的好,“羊群虽好,可孩子的前途更重要啊!”这样看来,博兰古丽这朵“风雪之花”才是影片中连接游牧文明与现代文明的象征性主体,她在风雪转场途中诞生,是游牧生活之艰辛的实证,又在年复一年的转场搬迁中成长,是哈萨克族人传统生活方式的亲历者,因此,她是游牧文明名正言顺的女儿。而这朵风雪之花终以哈萨克民族的坚忍和顽强一步一步走向了新时代,她从边远的大山深处走到祖国的心脏北京,又携带着现代文明的时代品格回到家乡,以大学生村官的身份动员祖辈放下旧有生活,进入美丽乡村,共享改革开放成果,故而博兰古丽又称得上是新时代的骄子。这个象征性主体不负众望,承担起推动文明转型和更迭的重任,成为两种文明的历史中间物。
“牧歌”本义是牧人唱的歌谣,后来泛指带有理想色彩的田园生活。“挽歌本是丧礼上演唱的丧歌,主题往往是演绎人生之悲苦,生离死别之惨痛。”(出自顾春军《“挽歌”源流考论》,《古籍研究》2016年第1期,第29页)。在文学批评领域,追念哀悼逝去的人事的文学作品,都会被视作挽歌。《远去的牧歌》为观众倾情上演的不能掌握主宰自身命运的游牧时代的生活,背离了人类平静、安宁、自在生活的理想,游牧生活之艰辛、市场化之大势所趋,还有牧民主体对现代化文明的主动靠拢,都昭示出游牧文明是且只能是必将逝去的文明,因此,影片更契合“挽歌”以哀悼为主调的美学特征。影片用实景记录的方式将逝去的文明封存为永恒的记忆,在“向死而生”的意义上思考文明的进程,期待游牧民族在国家改革开放的巨变中获得新的生机与活力。我们相信,始终萦绕在影片中的“黑走马”旋律会带着游牧时代的记忆代代相传,并融入新时代新文明的交响乐之中。
王志萍,女,汉族,1972年生,昌吉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昌吉学院女性文化研究所副所长,新疆精品课程《中国现当代文学》第二负责人,昌吉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重点建设学科负责人。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教学与研究。在《南开学报》《民族文学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近四十篇。獲新疆第三届教学能手、昌吉州第七批拔尖人才、昌吉学院首届教学能手、昌吉学院第五届教学名师等荣誉称号。昌吉州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昌吉州作家协会、文学杂志社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