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遇刘雨田
2019-09-20孤岛
孤 岛
散文时代
人与人的缘分,甚是奇妙,有时你寻他千百度却不能见上一面;当你几乎要忘掉一个旧友时,他却突然出现在你眼前……
2014年初夏的一天,我吃过中饭,慢悠悠地往回走,正走到办公的文联大厦外,准备穿过一排排钢铁汽车,然后上台阶进入大厅时,抬头望见一个奇怪的身影,一个披着杂有许多银丝的长发直到腰际,穿着鸡蛋清休闲汗衫、白色长裤的苍老男人,在六七米外向我迎面走来,我奇怪他这副与这个首府城市格格不入的野人打扮,我好奇地向他那黝黑而沧桑的脸望去,这一望,让我大吃一惊:竟然是失联二十多年的老友、探险家刘雨田!
“刘雨田!”我欣喜地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到是我,也很吃惊,冷漠的表情忽然绽放出孩童般稚嫩的微笑,头轻轻地摇晃着,有點妩媚,温柔得像个日韩的女子。
“我在北京听人说,你调到这红山附近上班了,我想什么时候来见见你,想不到这么巧,就碰上了。”他乐呵呵地说。
刘雨田,是一位海内外著名的探险家。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与他都在乌鲁木齐铁路局上班。1984年,一向规矩谦逊得像契诃夫笔下“小科员”的他,突然在这四十岁不惑之年时,毅然决然地舍弃铁饭碗,丢下妻子、儿女,单枪匹马地踏上万里长城,徒步从长城的最西头嘉峪关走到最东头山海关,从此,迈上了叛逆世俗的精神孤旅……
誉之者众,不解者众,毁之者也不少。随着各大中小媒体的采访报道,乃至央视“东方之子”栏目等等的宣传,默默无闻的刘雨田一下子名满天下。
八十年代是个梦想的时代,刘雨田做的就是敢于去实现自己的探险梦想——瑞典大探险家斯文·赫定,就是因为十五岁目睹瑞典极地探险家诺登舍尔德从北冰洋探险凯旋的盛大场面,立志做一个探险英雄的。
八十年代,我从杭州大学毕业,独自支边到新疆铁道报社工作不久,铁路老友带着我一起去看探险归来的刘雨田,与他认识了。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用双脚丈量大地的英雄,是当代徐霞客,是东方的马可·波罗,是中国的斯文·赫定!
那时,他已经是长发披肩,一张秀气白皙的脸庞被太阳、风雨、风沙雕成了古铜色;他不再是一个穿着中山装,将风纪扣扣得紧紧的循规蹈矩者,一个被“圈养”着的忍气吞声的小公务员,而是有着驰骋天下之自由灵魂的独行侠。只有,他笑起来的时候,才显现他谦和、腼腆、温柔的另一面。
有一次,我到一个铁路旁的商店采访,正遇上长发黑脸的刘雨田在玻璃柜台里选购东西,有一个女服务员站在几米开外,悄悄指着他的背影问我:“这个人是不是疯子?”
我反问:“你说,我是不是疯子?!”
“你是记者,怎么会是疯子!”她说。
“我不是疯子,那他就不是!他是我的好朋友,一位‘天当衣被地当床的著名探险家!”
之后,刘雨田又开始孤身一人背着沉重的旅行包,一次次徒步穿越准噶尔盆地、塔克拉玛干沙漠,穿越青藏高原,穿越神农架,攀登格拉丹冬和昆仑雪山,两次试登珠穆朗玛峰……有一次,在塔克拉玛干沙漠探险竟然失踪了,失去联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领导调动军用小飞机来回地在沙漠上空寻找,找了三天,仍然是了无踪迹。很多人认为他死了,被大风沙埋没了。众所周知,塔克拉玛干是“进得去出不来”的意思。一百多年前,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率领一支探险队穿越塔克拉玛干,驼死人亡,几乎全军覆灭。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他写道:“这是任何生物都不能插足的地方,是可怕的‘死亡之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科院新疆分院副院长、科学家彭加木,就在塔克拉玛干中心罗布泊附近,永别了人间……至于九十年代,另一位著名探险家余纯顺也死难在赴罗布泊的沙漠之路上——那是后话。
几天几夜,没有刘雨田的消息,许多人猜测刘雨田可能已经被塔克拉玛干沙漠的风沙吞没,葬身沙海。然而,几天后,突然从和田那边传来了刘雨田的消息,他还活着,昏厥在沙漠后被当地的一个牧人救了出来。后来,他告诉我:“死亡之海”的地表温度高达88℃,他背的水喝干了,就只能喝自己的尿解渴,干粮吃光了,捕食苍蝇、蚊子、蜘蛛、甲壳虫、蚂蚁和四脚蛇……最后,晕倒在沙漠上,不省人事……
记得,我刚结婚时,我和妻子住在铁路局的旧家属楼里——我们和另一对年轻夫妇合住在一套三室一厨的套房里,我们占两间,对方则占一间房子、一个厨房。那时,刘雨田探险归来,有空就来我家与我叙话,我和妻子每每都热情地留下他吃饭。他说,在探险之路上,他拍了许多珍贵的照片,记了成百上千万字的日记。我劝他将探险经历写成书稿,配上图片交由出版社出版。有一次,他拿来了一叠手写稿给我看,是写了八万字的长城探险初稿。我觉得他的文稿誊写得清楚、干净,文字也写得自然亲切。可惜的是,他后来再没有能够继续写下去,他说他心静不下来,一回到城市就感到俗气,压抑无聊,就想着要离开,回到大自然怀抱里去。他的探险已深入他的骨髓,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必然;他丈量大地的脚已不能停下步伐……我告诉他应该像徐霞客留下《徐霞客游记》、斯文·赫定留下《亚洲腹地旅行记》、唐玄奘留下《大唐西域记》等一样,以文字配图片的形式记载下自己的探险经历,才能够给世人打开眼界,给历史留下自己的脚印,留下永恒的回声。
但是,人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内心,他也一样。
有时,我为了劝他静下来,将探险日记整理成文学作品,还开玩笑地对他说:“‘坐地日行八万里,你用脚走天下,我是坐在家里心游天下。”
记得,我们上一次分手是在1993年或1994年的一个冬天,那时我因工作调动,家也从乌鲁木齐的西北角铁路局搬迁到了乌鲁木齐东南角幸福路。寒风中,他穿着一件白色有图案的T恤来到我家做客,我妻子给他做了清炖鲤鱼(自1997年开始,我们夫妇俩彻底戒荤吃素了),当时他吃得津津有味,啧啧称赞,说:“小许,你做的鱼超过了河南人的水平!”他是河南人,我妻子的父母也是河南人,从河南当兵来到新疆。
我还记得,他那次感冒了,不断地擤鼻涕,我妻子不断地给他撕纸,后来干脆将纸筒推到他跟前。这样,他就将纸不断地抽出来,拉得很长很长,然后撕断,用一头擦了鼻涕就折叠起来,过一会儿再继续挨着往里擦。然后,放在口袋里随时备用。我说,擦过的那一头就撕掉不要吧,他说没事没事。
“你穿得太少了。”我真诚地说,“已入冬了,外面都有积雪了。”
他轻轻晃着头答:“习惯了。去年整个冬天都是这样穿的!”
奇人必有奇态,奇人必行奇事。自那以后,他又奔波在各地,或探险或跟着北漂的女儿,在北京栖息。他先后完成了二百零七个(次)探险考察项目,拍摄了四万张黑白、彩色照片,写下了五百多万字的探险日记和数小时的录像资料。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2014年年初,我突然看到有关“中国第一位职业探险家刘雨田先生探险生涯三十周年展在北京植物园举行”的消息报道,重新获悉他的神秘行踪。为了支持他,也为了让新疆更多的人知道当年叱咤风云的刘雨田之近况,我在《新疆文艺界》编发了这条消息,并配上了他长长银丝飘散的近照。
想不到,编发这条消息像是一个药引子,最后牵引出了刘雨田本人……使我们在我办公楼下突然邂逅。
久别重逢,我请刘雨田到我办公室坐坐。
我们谈了一些这些年失联后的各自情况,他告诉我这次回新疆,想将北京植物园办的“中国第一位职业探险家刘雨田先生探险生涯三十周年展”展览,移到乌鲁木齐展览。这首先需要资金,需要有实力的人支持。此时,我们正好谈到了一位新疆搞外贸的集团老总C,他熟悉,而我在兼任《大陆桥视野》执行主编时,曾派记者对他进行了不收任何费用的报道,于是,我立即拿起电话,给他的手机拨了过去,接电话的不是他本人,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她是他的秘书,老总在会见重要的客人,有什么话跟她说,她会转达。我表达了我的意思,她说,这样吧,约个时间先与刘雨田见见面,后面再细谈此事。
我们当时还挺高兴的,觉得有希望!何况办这个展览花不了多少钱。然后,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是,后面再联系,连见面也没有见成,秘书总回答说,C总没时间,没时间。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我遇到过一些新疆的大老板,有不少都是这样装样子、摆架子的,不想帮或不能帮,想见或不想见,说清楚不就得了,非要遮遮掩掩,拖拖拉拉,不讲一句实话,让你自个儿去猜去悟……这都是向那些官僚和政客学的,白白耗费他人的精力和时间。我不知道内地或香港澳门台湾乃至外国的大老板是不是也这样官气十足、匪夷所思的?!
邂逅两天后,我约刘雨田和另一位写过刘雨田的女记者一起吃饭。她提前退休后去到北京北漂,刘雨田的这次北京展,她帮忙整理了一些文案和照片。这不,她也是刚刚从北京回来。
之后,没等到C总那边的消息,也没有找到别的单位和企业赞助办展览的喜讯,刘雨田遗憾地走了,他背着沉重的行囊赴南疆阿尔金山探险。我赶紧打电话给南疆库尔勒的朋友王立华,请他帮助解决刘雨田在梨城的吃住问题。然后,我送刘雨田到乌鲁木齐南站,并且帮着拿着铁镐等工具,过五关斩六将,一层层顺利通过新疆非常时期的火车站安检关,将他送入候车室,然后回首依依告别,心中祝他好运……
孤岛,本名李泽生,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游记名家联盟副主席、中国西部散文学会副主席、民盟中央文化艺术研究院理事、民盟美术院新疆分院副院长、中国易学与科学学会理事、新疆文联委员、《新疆文艺界》杂志常务副主编。在《人民日报》《中国作家》《诗刊》《北京文学》《上海文学》《散文》等发表诗数百首、散文数百万字,入选六十多种全国散文年选及各种诗文选集。出版诗集、散文集《雪和阳光》《孤岛诗选》《沙漠上的胡杨树》《啊,塔里木河》《孤岛散文選》等九部。作品荣获第四、五届“冰心散文奖”;首届、第二届中国西部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