彳 亍

扁舟子

2015年9月，父亲送我的时候是乐开怀的，生活刀锋刻出的抬头纹清晰可见，嘴巴开启的弧度不断上沿，到达耳垂。他是个北方汉子，平常独当一面和人侃侃而谈风趣幽默，唯独在面对我的时候，开口时斟酌的再三就能将原本温情的关怀变成严肃的教导。

他和我笑着说，他朋友在送女儿上大学的时候，父女两个人都哭得稀里哗啦。闻言，心被揪了一下却还是和他一起笑着。他紧接着来了一句“你不会哭，巴不得去外边儿呢。咱们就送到这儿吧。”原本鼻头酸涩的我，泪腺更加不受控制，调皮的想刷存在感。攥着拳，指甲嵌进肉里，咬着口腔内壁，痛感来袭打破了活跃的泪腺。“哈哈，哭什么啊。有什么好哭的呢。”我又笑着和他说。

最后，汽车扬尘而去，我以为会出现在电视剧里他的回头挥手——没有。学校门口的马路上车辆稀稀拉拉，风吹过，回应声最大的是两人高的行道树。

从八岁开始，我就能一个人从昌吉和乌鲁木齐这两个城市往返，找亲戚。此后，一个人又去徒步，旅行。从新疆到山西的火车上，要经历八个小时才能出疆，白天中午坐车，夜晚看到星空的地方才是甘肃省的第一站。

火车车窗框起来的部分，不会很美却别具一格，星空戈壁和在一起，再加一部分戈壁。戈壁分成两块，配着星空一起看的时候能增添色彩，没有星空的时候，寂寥沉静所有的心绪都能被它吸收。到达定边的时候，灰蒙蒙的天笼着，一座座的梯田，凹凸有致的绿似乎更加活泛。最后到达太原，空气微潮透着酸腐的味道，灰白的天，也是一望无垠。

山西有很多打着“正宗新疆大盘鸡”旗号的饭店，这里的大盘鸡，制作方法很简单。鸡块儿配上超市买来的大盘鸡调味粉，等鸡肉熟了，就往里面撒调味粉，简单粗暴。自从在食堂吃了黄瓜炒鸡丁版的宫保鸡丁后，我再也不碰这里的肉了。

这个学校2015年才开始招收新疆学生，我是第一批。碰上个人，就会被问到“你是新疆的啊？好远啊，干嘛来这儿上学？”开始的时候，我还会说很多比如最后的志愿填这儿就录取之类的话。后来，嗅出了“排斥”的味道后，我只好笑着答道“为了追求中原文化啊。”学校里的课程不算很紧，碰上小长假我就往外跑，逃离满是雾霾的三晋也逃开那些一心死守这里的人。

端午节去了青岛，单纯地为了看海。住在世界距海最遥远的城市，看海是从小的愿望。他们说大海很宽广，可以容纳一切。我知道的沙漠戈壁也很宽广，大海是比它们还大的地方，西域的不羁之魂，自由之血翻滚、沸腾、鼓动着我奔向那壮阔的地方。青岛很神奇的地方在于，我仿佛不是旅人而是归人。它与新疆没什么相似，但那股气息相同，勇敢不羁、自由热血。喜吃海鲜的我，连着两晚上犹如饿死鬼投胎，海鲜市场的牡蛎和蛤蜊都怵我了。海鲜吃多的代价就是，脆弱的胃傲娇闹脾气，害得我冷汗直冒，双眼发黑，果然是吃惯牛羊的胃不能用贝类搪塞，学乖的我在中秋佳节转换了地点去了苏州。

火车行驶到蚌埠的时候就已经下雨了，直到苏州雨还是没停。中午到达，直到下午，直到天黑，一直下。从没觉得南方有北方那样的固执，没曾想苏州的雨下了一天。雨点并不大，却如细针密密麻麻，不定睛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这里潮、湿、闷，唯独不冷无风。我穿着雨衣，在山塘街，逛了一下午。第二天下了半天雨，太阳出来了，还伴着江南的风，竟带着野性，吹的我汗毛四起。苏州精致而文雅，从小吃到旗袍，从昆曲到书法。凹凸有致的旗袍塞不进去膀大腰圆的我，一碟点心不够填满我如牛的胃。一个新疆糙汉（妹子），在这里只是个单纯的旅人。看着水乡女子婀娜多姿，婉转动人的昆曲过过耳，也就罢了。

2017年的时候，我似乎开始接受三晋大地了。都十月中旬了，这里下了半个月的雨。撑放在宿舍门外的伞，霉气裹着湿气，水珠连成线一点一滴，落地无声。窝在宿舍，唯一的窗子被枯了一半的嫁接桃树占满。零星的叶子染上枯黄藏在暗绿里，以及它们皱皱巴巴蜷曲的模样无一不揭示——这不是夏天。可能是秋吧，图书馆正门的广场空地，两列Y字型银杏是敞亮的明黄。像是小孩子将收藏的弹弓插在那里，之后就遗忘了一般。可能是冬吧，前几日翻日历霜降的字眼还没消退于脑海。

我跑到了离家乡很远的地方，却告诉自己为了找到家乡，看看远方有没有家乡的烤肉味。可是没有碰到，有的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烧烤店。倒是我的好友，甘肃陇西人，在暑假的时候跑到乌鲁木齐工作去了。她爱上了新疆。她说不仅是风光无限，更好的是那里的人。礼貌热情，令人暖心。她走过不少地方，而这里是她第二个家乡。她说新疆人有别的地方的人都没有的，对家乡的自豪感。那种自豪感，不是在心底滋生着的，而是咕嘟咕嘟翻滚着冒出的。谁都知道自己家乡好，却没有人能像新疆人那樣，大声说出口，大方请人来。

对于新疆人来说，黄面烤肉就是家乡味。简简单单的黄面浇上配置齐全的料汁，切块的牛羊肉经历炭火洗礼，裹上孜然、辣子面、盐，烤肉诞生。咂咂嘴，吞咽口水，脑子浮现出烤肉时再咽口水的时候，隐隐能嚼出孜然味。

冬天白雪皑皑，茫茫大地，随手拍一张照片就成一幅画。小伙伴说，这里是童话世界。再配上热腾腾的丸子汤，一口汤下去，被冻僵的四肢百骸渐渐复苏。这样还能接着跑出门堆雪人、打雪仗。

我还是一个人，还在寻找那远方的“家乡”，那种遥远的相似性，会令感官更加敏感，能看清更多的世界。仿佛存在着的平行宇宙，包含着我们所有可能性的集合，我们没有完成的事，就会在某个宇宙里被完成。我们尽己所能去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哪怕不能做到，也请你努力向远方奔腾，真的能看到有人过的生活就是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