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负担,减增之间
2019-09-19邱枫杜茂林张笛扬蒋芷毓
邱枫 杜茂林 张笛扬 蒋芷毓
◆肖新方意识到,有的负担并没有减轻,只不过是换了个形式存在,“文件不直接发了,但工作还是通过微信群或者电话下达”。
◆考核权涉及各部门利益,有些部门担心不被重视,就要求保留一些督查项目,这导致有些基层负担实际上减不了。
◆“不顾实际的问责,冷了基层干部的心。这种‘一刀切的做法,很影响为基层减负的成果。”
自2019年3月提前进入汛期以来,肖新方已近60天没有回家睡觉。
这位江西省崇义县乐洞乡的乡长,即便是在防汛救灾期间,对脱贫攻坚、扫黑除恶等重点工作也不敢懈怠。任务虽然繁重,但相比往年,肖新方的压力还是小了一些,因为开会的频次和批阅文件的数量都大为减少。
2019年6月,崇义县所隶属的赣州市委推出了“减负20条”,包括压减会议和文件总量,整治“挂牌多”“挂牌热”和“过度留痕”等问题。文件出台之前,有关部门征求过肖新方等基层干部的意见,他觉得“文件挺好的”。
这一年,不只江西赣州一地的基层干部觉得压力有所减轻。在中央将2019年确定为“基层减负年”之后,自上而下的“减负行动”在全国范围内渐次展开,整治的重点是文山会海、督查检查考核过多、留痕过频过度等问题。
作为一名基层干部,肖新方现在关心的是“好文件能不能真正执行”。他还在担忧的一个问题是,虽然会议文件减少了、督查项目合并了,但要通过乡镇干部去做的工作能不能切實减少?如果要做的事没有减少,负担也可能并未真正减轻。
文件和报告的字数也加以限制
基层负担过重的问题,一直广受社会舆论关注。2018年年底,中央相关领导在一份材料上做出批示后,各级党委政府掀起了“解决形式主义突出问题为基层减负”的热潮。
在2019年3月5日开幕的十三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上,李克强总理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明确提出:“国务院及其部门要带头大幅精简会议、坚决把文件压减三分之一以上。”研究中国社会治理体制多年的国家行政学院教授汪玉凯注意到,以前的政府工作报告中从未出现过类似表述,他认为,“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
很快,2019年3月31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解决形式主义突出问题为基层减负的通知》,明确2019年为“基层减负年”。随后,各级党委相继出台文件,集中整治形式主义问题,因地制宜对基层减负做出部署。
针对文山会海问题,河北、青海等地确定了“无会月”“无会周”制度。河北规定:每年8月一般不召开全省性会议,要求2019年会议数量较2018年减少30%~50%。青海则规定:每月第一周为“无会周”,每年4月、10月为“无会月”。
不仅对开会的数量进行大规模压缩,有些省份对文件和报告的字数也加以限制。湖南省就明确规定,除中长期规划等文件外,其他党内法规和规范性文件、综合性报告不超过5000字,专项工作报告不超过2000字,确保2019年发给县级以下的文件减少30%~50%。山东省制定的《关于精文简会工作的十五条措施》,也对文件的字数进行了限制。此外,山东省委、省政府还印发了《关于“担当作为、狠抓落实”重点任务的实施方案》,要求2019年基层上报的报表材料数量一律压减50%以上,对基层单位的各类督查也要减少50%。
可以说,山东是探索基层减负的先行者。早在2017年12月16日,山东省政府新闻办就专门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了基层减负“十条意见”,既明确提出要增强乡镇(街道)基本财力保障能力,还规定县(市、区)对乡镇(街道)一年只能组织一次综合性考核。
“十条意见”公布后,立即在山东的广大基层公务员中引发热议。东阿县刘集镇党委书记毕秋格对“推动县级执法力量下沉”的提法印象颇深,2017年因为一项执法任务没有按时完成,他受到警告处分。
据毕秋格介绍,目前基层执法力量太薄弱,只有一个公安派出所,而在处理涉及环保、国土等问题时,乡镇一级没有执法权。但现实情况是,有执法权的上级部门动辄以“属地管理”之名把责任层层下移,搞“降格落实”“悬空落实”,并最终把板子打到乡镇党委负责人身上。
一年多以后,2019年7月,山东省委组织部、省编办印发文件,专门明晰县乡职责、规范属地管理,提出建立交办事项准入机制,今后确需交由乡镇(街道)办理的临时性、阶段性职责,事先要书面征求乡镇(街道)意见,按程序审核批准后实施。
看到山东省最近接连出台意见给基层减负,毕秋格认为,那是因为2017年的文件下达后,基层负担仍没有减轻多少。
与业务相关的文件最少
2019年4月,甘肃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印发的给基层减负相关文件,提出“三个30%”的要求,即2019年全省各级各部门发文数量、会议数量、省级对市州的督查检查考核事项,均减少30%以上。
对于文件过多给基层造成的负担,兰州市某区社保局办公室科员王濛(化名)感受深刻。据她统计,仅2018年,其所在单位登记在册以及通过微信传送的文件是360多份,比前一年增加了一百多份。在王濛看来,文件增多是因为相关部门宁可扩大发文所覆盖的单位,也不想因错发或漏发而承担责任。有时,同一个政策,省、市、区三级都会发文,但内容却基本一致,“这样的情况还不是偶尔出现”。
在整理这些文件时,王濛发现,和工作密切相关的业务文件数量是最少的。
除了每天要面对不同的文件和会议,基层干部们还要忙于应对不同上级部门的检查。2017年,王濛所在单位迎接的检查就有11次。
每次检查之前,王濛和同事们都会提前一周准备好自查情况的汇总材料。若遇到业务检查,还得提前告知具体业务的经办人员做好准备。2018年,省里的督查调研组到社保局调研2014年到2018年的相关工作。“我们足足准备了一个月。”王濛说。
最让王濛“无语”的是,不同部门检查有时会重复检查相同的内容,且标准不一,比如对财务报表上的记账方法,审计部门和纪检部门的要求就不一致。“刚按照前一拨检查的要求改过来,下一拨检查却认为记账方法不对,只好再改一遍。”王濛觉得,“这让基层工作人员很为难,费时又费力”。
面对频繁的督查、考核,刚离开江苏省盱眙县党政办的张辰(化名)认为,“这是逼基层干部敷衍”。
文件减了,考核难减
随着“减负年”相关减负政策的推进,张辰已感受到了些许变化:“以前有些村委会门口、屋内都是牌子,密密麻麻的,现在这些牌子已统统被摘掉,文件、会议和必须留痕的要求也少了很多。”
江西省崇义县乐洞乡乡长肖新方也察觉到一些细微变化——县委规定,县里要召集乡镇干部或者部门主要领导开会,必须报请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同意。“这让我们省了很多事。”肖新方说。
但肖新方意识到,有的负担并没有减轻,只不过是换了个形式存在,“文件不直接发了,但工作还是通过微信群或者电话下达”。
浙江省嘉兴市某街道办主任王明(化名)也发现,红头文件发得少了,但领导们改在微信群里发号施令,而且一旦在群里布置了任务,所有相关干部都要回复。如果没及时回复,领导就会电话通知。“布置工作和检查工作,都在手机上。”为了落实任务,王明也只好建了几个微信群,把街道下辖的村和社区干部都拉进群中。
表面上看考核减少了,但各种大同小异的检查接二连三,有的部门还将考核指标打包,考核内容仍旧没变。
在四川省达州某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陈明(化名)看来,明面上的会议文件减少之后,如果检查、考核和问责等方面的减负措施跟不上,基层负担不仅不能真正减下来,还更容易滋生形式主义。
但在确定如何精简时,各部门之间又会有一番角力。
2019年年初,陈明所在的县委办也起草了给基层减负的文件。但在制定2019年督查检查考核年度计划表时,陈明等人犯了难——他们不好确定哪些督查项目应该减少、哪些检查项目应该合并、哪些考核应该取消。
县领导决定开个征求意见会。会议在2019年5月上旬召开,县直相关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和乡镇“一把手”悉数到场,与会人员就督查、检查和考核的项目取舍问题一一讨论。讨论到有关县委组织部和县纪委的督查、巡查项目时,开始出现不同意见。
在有的与会者看来,纪委巡察项目太多,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暗访,占用了大量干部正常的工作时间。于是,有些部门负责人提出,能否合并一些巡察项目。还有些干部提出,上级组织部门的督查调研过于频繁,能否适当减少。对此,县纪委和组织部门负責人回应说,不再新增创新动作加重乡镇负担,但原有事项还得保留,因为都是市级或者更上级业务部门主推的工作。
“我们也和上面沟通过,但效果甚微。”陈明颇有些无奈地说,“组织部门负责管理干部,纪检部门可以调查干部,其他部门要搞暗访、巡察,也不好统筹。”
陈明介绍,考核权其实涉及各部门利益,有些部门担心不被重视,就要求保留一些督查项目,这导致有些基层负担实际上减不了。
在肖新方看来,上级督查的确有助于推动工作开展,但有些督查确实存在与基层实际情况相冲突的情况。“基层有很多实际困难,有些情况督导组可能不了解。他们下来督查,往往单纯地把发现多少问题作为工作成效,这可能有悖初衷。”肖新方举例说,上级拨付了修路资金、规定了施工时限,但修路涉及的项目情况复杂,如前期农户动员、施工协调等工作,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如果未在规定时限内完成,上级部门的通报问责很快就下来了。这让乡镇干部面临着无法言说的窘境。
“不顾实际的问责,冷了基层干部的心。”肖新方说,“这种‘一刀切的做法,很影响为基层减负的成果。”
陈明认为,在现行机制下,解决基层减负需要对症下药,例如赋予乡镇干部相应的建议权。据了解,有些省份已开始进行一些有针对性的探索。比如,2019年7月13日,湖南省委公布了《关于全面加强基层建设的若干意见》,其中规定,严禁上级部门对基层机构编制事项进行干预,并赋予乡镇(街道)对区域内事关群众利益的重大决策和重大项目的建议权,这一举措引发社会关注。
在湖南省沅江市一位乡镇干部看来,这为基层干部履职提供了制度保障:“以前是上面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如果这个文件精神得到落实,可以改变我们无处可说、无权建议的境况。”
(转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