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久者飞必高——霍春阳访谈

马春梅：您怎么理解写意花鸟画的写意性呢？

霍春阳：写意花鸟画贵在意上。何为意呢？意不是抽象，而是意象。这个意是天地之心，是一种在天人合一的范畴里，全系的、全面的、完整的体系。它又是一种“赏体不赏面”“镜子再大，所照必偏，珍珠虽小，见包六合”“道体道妙，以圆为象”的观察方法。它的整个思维、立场是球形的、体性的，注重体认、体察、体验、体会，是全方位的、多方面的、整体性的综合性思维和观念，这就是写意的立场。站在这样的立场上来面对世界、观察万物，所得出来的意的结论便是全系的。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再小的东西也是一个世界。山水也好，人物也好，花鸟也好，折枝也好，全景也好，都是在表现这个世界。写意是以阴阳的观念来面对这个世界、表现这个世界的。“万物分阴阳”“负阴而抱阳”，阴阳抽取出世界最根本性的东西，比如动静、刚柔、疏密、聚散、强弱、虚实，这都属于阴阳的范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世界是生生不息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写意要表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生生不息、“物我两化”的境界。面对世界，我们要“博观约取”，取它的形而上的、看不见的、摸不着的东西。阴阳、气韵、性情，都属于形而上的范畴。“文以载道”，意同于道，万类都要归一。我们要抓住这些永恒的东西去表现。西方美术发展史是推倒、否定一个流派再立一个流派，而我们则是容纳、容纳、再容纳。仁者无敌，我们不树立对立面，不是站在世界对立面去改造它，而是要跟世界一体化。作为万类归一的命运共同体，我们就会维护这个世界，让这个世界得到安宁和平和。东方思维的特征是保持中和的境界，在国画上表现的是各物之间、一点一画之间的气脉相贯，是牵一发动全身的、综合的、和谐的整体观念。

马春梅：您觉得意的古今内涵是否发生过改变？

霍春阳：中国传统的世界观、哲学观是线性、面性、体性的，这与西方有很大的区别。中国的永恒不像西方的进化论，它是无始无终、无前无后、无古无今的，它始终都是道，和时代没有关系，这不是所谓的保守，我们保的是道，守的是道的观念。艺术也是超时空的，没有时间和空间，没有局限性，它是很广博的。所谓近现代、现代、当代，是一种西方的思维方式，用事物发展与进化的程式套用艺术，实际上是不对的。一个精神境界的完满需要终生的努力，要一个望尽天涯路的过程。意海无涯，意是一种无穷无尽的、永恒的、深奥的完善。“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我们比的是周全、完善。心灵的净化才应该是我们每个人生活的目标。心灵的净化是心平气和、气脉相合，无忧、无怨、无悔、无恨，有精神的自由王国，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应该是我们终生追求的目标。

马春梅：您认为当前写意花鸟画的发展存在着哪些问题呢？

霍春阳：现在的时代走得太快了，灵魂却跟不上。过去我们会讲止，而现在我们只知道进。实际进了吗？实际是倒退了，表面了，肤浅了，不深沉了，不博大了，不朴素了，只顾当下，没有长远的打算。心灵也是浮躁的矛盾体，不安宁。习主席提出来的文化自信非常重要，因为近百年来我们充满了文化不自信和自我否定。严复翻译了达尔文的《进化论》以后，进步论的思潮充满了整个中国，全国都是一体化的西学认识论、价值观。我们的意识、艺术的思潮倒向了西方，既否定了自己的文化传统，也否定了自己的民族，我们认为自己是腐朽的、没落的、保守的，给传统扣了很多帽子，要把它扔掉。课本教材上清除了许多传统文化的经典著作，设置课程基本上也是西化的内容。在我们的头脑里，民族的东西掌握得太少了，在思想意识上和价值观上的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道的观念被否定了，中断了，看问题不明白了，不深了，不自知了，审美意识上也就滑坡了。所以近几十年来我们基本停留在图式上下功夫的阶段，画前人没画过的品种，用前人没有用过的办法，就自认为是进步了。或是以谁画得像作为权威，可是这都太表面了。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后，我们更多的是在走西方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都是在状物，在说事，而没有抒情的手段。把大的东西给丢了，不知道什么是本。我们要恢复国学精华的教育，才能有大智慧，看问题才能抓住本质，我们在这方面缺失太多了。

孟子说：“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现在是一个无道的世界，谁大谁说了算，谁强谁说了算，谁有国力谁说了算，中国也不得不发展经济，但是人类在发展经济的同时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水、空气等等各个方面的资源都出现了危机，对世界的伤害、对人类的伤害、对生物的伤害比过去几百年、几千年里边伤害的都多。艺术应该呼唤民众走正道。画画和人品不是脱节的，必须要先把自己的精神养起来以后才知道文艺走什么样的道路，才知道什么是根本。“人格即画格”“人品不高，下笔无方”，要先在做人上有所认识。如果没有宏观上“万类归一”的思想，便是失道的，思维不深刻，内涵不够，就不可能博大，不可能持久。不修身养性就容易浅薄，才出现了各种三俗作品。这个时代为什么三俗作品有市场，就在于我们的教育里没有根本性的哲学教育，尤其是中国传统哲学经典的教育。断绝了优秀文化的教育，揪掉优秀文化传统是很糊涂的观念和做法，只会令人不知高低。我们的文化土壤俗，人没有良心、道德、素质，怎么能培养出优秀的人才？如果人本身是肤浅的，那只能看到肤浅，认识只能到肤浅的程度。无知才无畏。爬到山顶以后才能知道山顶上有什么东西，否则你也想象不出山顶上有什么东西。为什么有一些经典的书我们能读一辈子？有的道理到七八十岁才能理解？人要经历一个认识过程，不是简单地一步到位的。几千年的文明发现了规律，发现了常和变的辩证，光知道变，不知道常，是弱视。万变不离其宗的才是大智慧，应该守住。如果我们把自己的传统砸烂了，否定了自己，不再确立标准，没有导向，也没有树立权威，就会杂乱，异端横起，邪说纷作。谁也不服谁。许多作品只能贻笑大方，将来一定会被历史所淘汰、耻笑。现在文艺界没有高峰，出现不了大的艺术家，其根本原因在于此。习主席提出文化传统是我们的根基，但要恢复这个根基，还得要几十年甚至更久。

马春梅：中国传统绘画，尤其是写意花鸟画的程式化很明显，很多人，包括很多画了很多年的写意花鸟画家也会把这个表面的程式理解为传统去继承，只注重画面的效果，把艺术规律简单理解为画面规律，没有看到笔墨、图式程式化背后文化和思想的高度。所以依然有很多人觉得传统保守，认为传统总是程式化的几笔。这个现象反过来其实也制约了写意花鸟画真正的发展。尤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现实主义创作方式的推崇，人物画写实技法的蓬勃，中国画表现生活的能力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无形中也使人们开始反思花鸟画是否也应该以批判现实、反映现实作为标准。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霍春阳：程式化的东西是从复杂的东西里归纳出来的、必须经过的一个手段，是从千万个形象里提炼出来的规律。比如说三角形，画三不容易，三是从万类里提炼出来的三，大中小、长中短，冷暖灰，黑白灰，它不是编造的，博观约取，是约出来的程式，是观万物所提炼出来的第一步。比如画竹子的介字、个字都是程式，介字、个字的组合让竹子不乱。古人画树，这样的树属于个字点，那样的树属于介字点，都归类了。先处理怎么组合不乱的问题，如果连处理稳定的能力都没有，怎么处理情绪？要一步一步登台阶。为什么要概括？因为繁杂的社会需要进一步的澄清、净化。高明的人是把复杂的东西单纯化。现在很多人都是画写实的树，没有归纳、提炼的能力，把本来很单纯的东西复杂化了。“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追逐形象、造型能力是误区。这不是心灵的准。如果把传统理解为表面的程式，还是不理解、没有吃透传统。画兰草总是一笔长，二笔短，三笔破凤眼，觉得是把学生的个性都抹杀了吗？实际是让他更好地发挥。有智慧的人是利用程式。李白、杜甫都是利用诗的格律发挥自己的个性的，他们并没有破坏既有的格律。传统有自己的套路，坐有坐法，站有站法，走有走法，唱有唱法，怎么画圆，怎么刚柔相济，都有自己的程式。这些程式帮助学习的人很快进入一种高级的层次，不懂这些规矩却又因无知而反对它，那就是野蛮。程式化能够让画画的人取象不惑。怎么理解“取象不惑”？怎么造形状？万物中什么样的形状是完备的？是永恒的？具备了哪几个特征以后才能永恒？具备什么特征才更典型、更集中、更有代表性？这要经过一个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过程，要提炼、概括、归纳，不经过概括怎么能有哲学思考？传统文化体性的思维有很大的优越性，大智慧的人思考问题总结出来的东西是推不翻的，老想推翻、老想砸烂、老想革命是不行的。有些东西必须要尊重。

艺术是美好的，是一种美好的世界、美好的精神，艺术是一种去伪存真、去粗取精，是要把美好的东西聚合起来。艺术不是丑，它也不是批判的，批判是在说事，这是艺术的一部分功能，但它是不完备的，不是艺术。完备是中和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是美，这是艺术的道路，也是人格的道路，这才是大道。中国画应该是说天地，而不是说具体的事。所谓写意，一个意字就完全包容了，不需要文字再说明，也不用看图识字了。这是我们民族多伟大、多深刻、多高明的艺术形式，丢掉太可惜了。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刚柔相济是艺术的三昧。刚柔就是阴阳，是动静、强弱，是围绕着生命在抒发情感。因为意识上的错误、空缺，我们不明白这些，不知道画什么，也不知道表现什么，对笔墨技巧也没有深刻的认识和体会，所以才停留在古的形式上面，没有自己的灵魂。“充实之为美”，自己不充实，光模仿前人是不够的，模仿的模样是一种假文明，不是真体会。

马春梅：程式化提供了一个最快的入门的方式，但走得更远还是需要更深的文化底蕴。画家年轻的时候不积累，很难有力量推动后期的成长。只是时代浮躁，似乎很多人很难做到这一点。文化土壤缺失，价值观混乱，衡量好坏的标准常常停留在参展获奖、市场名利。

霍春阳：文化底蕴最后表现的是心境、心态。心是什么样的状态，是平和的还是激荡的。年轻人一般是激荡、敏锐、快捷的。到了中老年以后慢慢平下来，稳下来。年轻的时候精力好、旺盛，多储存一点知识，多练一点基本功，是有后福。不要为了参加展览、获得头衔、卖点画给生活带来一点好处而付出很大的精力。早出名当然有一些好处，年轻、不成熟的时候就有人收藏你的画，你获得了一些荣誉、实惠，这些是很实际但又是很世俗的东西，有时候可以利用一下，但不要被这些东西所左右。因为现在有很多东西它不正，可能会危害你。比如说现在有些画家年纪轻轻就建立自己的艺术馆、包装自己，老百姓不明白，就误以为这些作品多有价值，要去收藏，实际上是社会潮流的恶性循环。有骨气、有志向的，都是“伏久者飞必高”的。

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