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心·诗心·天地心
2019-09-18李汉荣
李汉荣
西域来客
李白出生在哪里?也即:李白老家在哪里?
有好多种说法。有说甘肃的,有说山东的,公认的说法是李白出生于现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碎叶,李白五六岁的时候,举家移民迁往内地,跋涉了好几年,艰辛走了数万公里,最后落户在四川江油,李白就在这里成长,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
据说李白的父亲名叫李客,是个经商的人,关于李客,史书仅有寥寥数语提及,没有多余叙述。其实李白本人生平事迹,也只有他的族叔李阳冰的数百字小传和稍晚几位同代人的片段记述,余下的也就几则野史传说中的李白轶事,如力士脱靴贵妃捧砚,李白醉草吓蛮书等,那也许是合理的想象和美好的演绎吧。更不用说李客了,他面目模糊得连让人猜想的线索都找不到。
我想,在唐朝之前,早已有了丝绸之路,我估计,作为商人的李客,是否也在丝路上做过生意呢?他能将一家老小从遥远的西域,迁移到内地天府之国,他一定从丝路经商的过程里获得了常人难以获得的各种关于唐朝的信息,也拥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才得以完成这万里迁徙的壮举。须知那时候迁移,是要靠徒步走完全程的,西域以及我国西北广袤国土,河流不多,几乎没有水路,也就没有舟楫之利,要一步一步走大漠,穿戈壁,涉渡深沟大川,翻越崇山峻岭,还要对付沿途的豺狼虎豹、蛇蝎毒虫、风雪雨雾、头疼发烧,以及盗匪险情,走完全程真是千难万险。如今交通这么便捷,又有多少人到过碎叶那个地方?又有多少人从碎叶那地方到过我国内地?很少的,我这一生怕也不可能去那么遥远偏僻的地方。可以想象,一千多年前的那次长途迁徙,是何等的艰辛不易,的确是一次冒险的壮举。
史学家陈寅恪认为,李白不是汉人,是胡人,同为史学家的郭沫若经过详尽史料考证和对李白诗歌与汉族文化传统的血脉渊源的评析,否认了陈的这一说法,认为李白是正宗汉人,陈说武断草率,是无稽之谈。我感觉郭沫若的论断更为可靠,如果李白真是胡人,不可能对中国文化的传统和神韵有那么通透的理解和创造性发挥,而且一举成为一等一的大诗人。我们知道,由一种文化系统进入另一种文化系统,包括进入这个文化的内在精神系统和感觉系统,是非常难的事情,更何况作为诗这一特殊文学形式,它对诗人的要求更苛刻,诗人只有对母语的语感、韵味、隐喻、原型、意象、底蕴、趣味等等,有着微妙、深湛的感悟、体会和把握,才能真正进入诗的境界,进而产生诗的发现和美的创造。即使放到今天,假设一位老外非常热爱中国文化,在中国生活了多半辈子,他可能会用汉语流利地讲话,也能写作一般性文章,你让他彻底读懂中国古典诗歌,领悟其博大高远、微妙深邃的意境,体会其言外之意、篇外之趣、韵外之旨,是何等的难?你要让他用汉语写出精妙的诗篇,我认为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么,李白那种明显异于同代文人诗人的独特气质、禀赋是从哪里来的,又该做何解释?
我觉得,李白是汉人无疑,但是,很可能其血脉里混杂了外族的血统。他的祖上早年为躲避战乱由甘肃成纪逃往边地碎叶,在那里生活期间,难免与当地人有过婚姻关系,或娶了当地女子为妻,或纳之为妾,这样,其后人就带了胡人血性和气质。李白也被称为李十二白,排行十二,可见其兄弟姊妹众多,可以推测李客既有汉人妻子,也不排除另外纳有异族女子为妾,才生养了这么多孩子。后来,内地进入大唐盛世,李家就又迁移内地。就凭这举家万里移民的壮举,可见其勇敢、坚强、敢于冒险的性格体征,也呈现出对世界的辽阔想象和对陌生化生命体验的开放、接纳的气度,这与普通的汉人不大一样,佐证了西域生活淬炼了这个家族的精神风貌和血性气质。汉民族是个农耕民族,农耕社会要求其成员安土重乡,而不重迁移,这样有利于垦殖和守护一方土地,有利于农作物的精耕细作,有利于保育和涵养农业,时间一久,就发育出了一种土地文化、耕读文明、家乡情怀和田园风情。但是,也會由此形成思维定式和精神世界的保守与局促,这就难免限制了人们的生命格局、精神气象和想象力,一生安于田园阡陌和四季稼禾,心智空间和生命体验就难以得到更大的拓展、放飞和开掘。
我想,这也就是李家那次万里迁徙的价值所在,它不只改变了一个家族的生存环境和生命时空,也改变了唐朝的诗歌格局、精神品质和想象时空,从今天的眼光回看,那次迁徙,虽只是一个家族的生存选择,却不经意间为中华民族贡献了一个超级天才,一颗光耀万古的壮丽诗魂。
世间历来不乏迁徙者,但这一次迁徙,如果我们放在历史长河里来考察,意义就格外重大。如果没有这次迁徙,李白也许子承父业,成为一个商界的成功人士,赚许多的钱,喝许多的酒,生一大堆儿女,在世俗生存里了此一生;或者就是一个游牧者的后代,逐水草而居,放一群牛羊,吼几曲牧歌,也或者加入征战者的行列,向内陆突袭或骚扰……
此时,伏案写作的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推开窗,把目光投向西域的方向,仿佛那里还有着李客和他的家人孩子们启程时没有带走的一部分行囊——哦,对了,那大漠、风沙、白雪、皎月,那葡萄串一样垂悬的繁密星空,就是他们留在那里的行囊。
此刻,我怀着敬意想象着李客家族的那次堪称壮伟的迁徙,它为中国文化、文学和诗歌的发展与升华做了一件大好事,为以儒家伦理为核心价值的中国内陆文化、乡土文明、家国诗思注入了堪称另类的鲜活血液和异质的生命激情,由此改变了唐朝诗歌的格局和气象,进而改变和丰富了中国古典诗歌乃至古典文化的精神风貌和诗学品格,从而改变、丰富和提升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格局和生命情调,一个无边的诗意宇宙,一种率真、通达、奔放、飘逸、空灵的浪漫情怀,一种可以抵达生命最远方的神一样的想象力和仙一样的感受力,从此植入了我们民族的心魂和气质。
那个名叫李客的父亲,一生怕也是行无常地、居无常所吧,他是奔波于颠簸旅途上的客人,而我们哪个人,乃至万物众生,谁不是大地和宇宙的匆促客人?所以我国有一个族群叫客家,即客居某处的人家,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称谓。但这个李客另有天命,他和他的孩子,不只是来唐朝临时做客或旅游的,唐朝因为有了这客人的到来,它的风神气象、文采诗歌、山河草木、清风明月,猛然间都有了异乎寻常的改变。
所以,我觉得,我们在无数次地诵读、激赏和感念诗人李白的时候,是否也应该对这位名叫李客的来自西域的男人,这位长久不被提及、面目十分模糊的寂寞父亲,也给予一点缅怀、谢意和敬意呢?
唐朝吹来一股清新的风
我有一个强烈而鲜明的感觉,在李白横空出世之前和之后,唐代诗歌的格局与气象呈现出的状态是明显不一样的。
李白出现之前,诗坛多是风雅儒生与官员诗人对现实生活、个人境遇的描摹和吟唱,多的是人生况味的感悟和咏叹,少的是思接苍穹、感通天人的阔大想象和灵思空间,偶有天地情怀和冥思,有的还很出色,但总体却不成规模和气象;李白出现之后,我们就感到了迎面吹来了一股特别清新、奔放、飘逸的浪漫诗风,他也放眼于此岸的山河万物,但又在山河万物中灌注了饱满清澈的通灵气息,这通灵气息,无疑是来自诗人那与天地万物密契共鸣的灵性世界,却又仿佛来自天外或彼岸的奇异灵光的照耀,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灵附体般的仙气和神韵,那高迈的情怀,空灵的意境,神奇的想象,变幻万千的意象,那仿佛脱口而出不加修饰、却异常精彩、亲切、生动,令人耳目一新、神清气爽、有强烈带入感的极具个性化的诗歌语言,都令我们感到了极大的心灵震撼、情感慰藉和审美惊喜,李白的诗歌,上与星辰接,下与人间亲,他让中国诗歌从此有了通天达地的浪漫气象和通灵境界。
在唐诗里,写山水、怀乡、念旧、离别、重逢、友谊、闺怨的诗很多,但是,能让我们会心一笑、心领神会又意味深长、久久难忘的,还是李白的诗。
“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蜀僧抱绿琴,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
任何场景,任何事物,任何情感,一经李白写来,就大不与人同,立即清风扑面,有一种摇荡心魂、沁人肺腑、把人的情思带入到灵境彼岸的神性和仙气。
这不是一般的巧思和巧言,更不是技巧和修饰所能达到的境界,而是来自一种骨子里的深情、飘逸、洒脱、通透,这一切,既得自天赐的风骨才情,而后天的砥砺修炼,又强化、提升了那非凡的风骨才情。
李白的虚拟书单
李白是大诗人,大诗人并不是横空出世的,即使是横空出世的闪电,也要经过天地互动和阴阳交汇的充分酝酿,才有那照彻天穹的耀眼光芒和那令万山共鸣的激越回响。李白当然有着过人的天才和禀赋,后天必然也下了学习、修炼的苦功夫,才写出了那么多辉耀千古的壮丽诗篇。
有个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说李白小时候一度很贪玩,有一天看见一个老婆婆在水边磨着一根很粗的铁棍,李白好奇地问磨这个铁棍做什么?老婆婆回答说,要磨成一根绣花针,李白说这么粗的铁棍何时才能磨成一根针呀?老婆婆说,只要天天磨下去,铁棍就会越磨越细,就一定能磨成一根绣花针的。李白听了深受感动和启发,从此发奋读书,最后成了大诗人。我小时就听我外婆和母亲多次讲过这个故事,“只要肯用功,铁棒也能磨成针”,我到现在都记得母亲背诵这句民谣时那恳切的神态和语调。
李白在诗中自言:“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可见李白启蒙是很早的,读书也很多,而且是很系統地博览群书。
那么,李白都读些什么书呢?
我们当然不知道李白的阅读书单,但是我们知道,在古代,包括在唐代,那时候著书立说者多是圣贤、才子和饱学之士,是真正的精英文化和经典写作,其实,每一个朝代舞文弄墨、吟诗写书的人都不多,这一方面是教育不普及,大部分人不识字或识字甚少,著书立说者只能是极少数文化精英;另一方面是因为纸张生产不易,印刷更难,这就要求只有那些高深高端的学说和精致典雅的文字才能以书籍的形式保存和传播。所以古时候,在多数情况下的文人著述和诗人吟咏,都是具有很高品位的精致典雅的文化生产。我想,那时候不入流的书、低劣的垃圾书是很少的,人们敬字如神,爱书如宝,以至于“敬惜字纸”成为一种普及了的民间信仰和习俗,而那样有着高贵品格和精神追求的写作者和他们写出的诗文书籍,也是值得人们去尊敬和信任的。
从李白自述的少时读书经历,就可见他启蒙之早,起点之高,读书之博,感悟之深。
作为诗人的李白,一生也笃信着道教,迷醉于修道成仙,这与李白的气质性情和文化选择有关,也与唐朝的文化氛围有关,因为唐朝皇帝姓李,就认为李耳(老子)是其先祖,到李隆基执政时又大力提倡道家文化,与儒家、佛家文化一道,形成了儒、道、佛三教并立互补的文化生态。李隆基不仅提倡道教文化,他本人也热衷仙道玄学,虔诚求道寻仙,故身后谥名玄宗。此种文化氛围更强化了李白的道教信仰。
道家文化之外,李白对儒家、佛家文化也深有钻研,可以说是以道为主,儒、道、佛兼修,构筑了李白的知识系统和精神结构。他曾经自述其人生理想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兼济天下是儒家经世济民的理想,如若不成则退回到道家,清寂无为,独善其身,守贞养性,抱朴怀素,得道成仙。“兼济”与“独善”,构成李白一生的内在矛盾,“兼济”的理想驱使他热衷于政治,希望能成为国之重臣,甚至成为良相,在政治上有一番大作为,“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功成则身退,隐逸独善,栖居林泉,寄情山水,修道养身,羽化登仙。然而,这只是诗人过于天真的一厢情愿,最终他“兼济”的政治理想破灭了,而“独善”的诉求也落空了,仙境依旧渺然,丹也没有炼成(当然也不可能炼成),他因迷信求道修仙经常服食丹药,加上长期过量饮酒,这些都严重伤害了他的身体,不满六十二岁就病逝了。
这种入世与出世、兼济与独善的矛盾,贯穿了诗人一生,他的一生也是为摆脱内心矛盾、平衡人生冲突而挣扎而奋斗的一生,他的阅读、他的写作也是在出世与入世的纠结和起伏的漩涡中展开和延续的。
除了信仰、哲学、诸子著作、方术等杂学之书,作为诗人、文学家,他肯定要大量阅读历代的文学和诗歌,这是毫无疑问的。我根据自己对李白诗文的阅读,猜想着他的阅读范围,试着为李白拟了一个书单,当然只列举重要的书。
李白自述“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他的一生是行走奔波的一生,山高水长,旅途遥迢,交通不便,独自苦旅,他不可能带许多书上路,我猜想陪伴他的书不会很多,都是精选了又精选的那个时代的必读经典。
这个虚拟的书单可能极不靠谱,还请李白在天之灵原谅。诗仙啊,就让我满足一下对你读书生活的猜想吧。
《易经》,终生读,反复读,精读。
《山海经》,终生读,精读。
《尚书》《左传》《春秋》《礼记》《汉书》《三国志》,常读书。
宋玉《高唐赋》《神女赋》《风赋》《登徒子好色赋》,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长门赋》《美人赋》;枚乘《七发》等赋,经常读,都能背诵。
《论语》《孟子》《大学》《黄帝内经》,常读书。
《老子》《庄子》,《文子》《列子》终生读,反复读,精读。
《楚辞》《诗经》《昭明文选》《古诗十九首》《汉魏乐府》《三曹诗文集》《建安七子文集》,《竹林七贤诗文集》,《谢朓集》《谢灵运集》《陶潜集》,终生读,反复读,精读,许多诗文都能背诵,烂熟于心。
《史记》,反复读,精读,许多篇目能背诵。
《金刚经》《心经》《地藏菩萨经》《楞严经》《坛经》,终生读,精读。
葛洪著《抱朴子外篇》《抱朴子内篇》《神仙传》,葛玄《清静经》这是修道、炼丹者的必读书,反复读,精读。
《周易参同契》《养性延命录》《度人经》,道教经典,反复读,精读。
刘勰《文心雕龙》,钟嵘《诗品》,反复读,精读。
李白对道教的迷失和收获
李白是道家信徒,甚至终生迷醉于修仙炼丹的神仙术,怀朴抱素、得道成仙,不只是他的梦想,而且是他重要的人生追求和实践。
以老子和庄子为代表创立的道家学说,作为一种精神哲学、生命美学和认识论,确是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但经过后世道学家的改造,道家哲学渐渐演变成了一种宗教——道教。作为宗教的道教,则是良莠混杂,固然,道教也秉持了道家哲学中的尊崇自然、敬仰天地,澄怀守正、清静无为等思想精华,但其中的神仙迷信、炼丹之法、修仙之途、长生之术,多有糟粕,把某种玄而又玄的臆想和幻觉,当作实有和实境,当作通过修炼包括服食丹药就可以实现的具体的生命追求,则是不折不扣走偏了。
李白自言“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游名山,访神仙,寻仙药(指灵芝之类药草),几乎是他一生的事务。他在河南、山东等地,不仅问道、访仙,而且交了不少的道士朋友,在一起修道谈玄,还曾正式受箓——道场要为入道者举行一种非常复杂的授箓仪式,入道者受箓之后,就算是正式的道教徒了。为什么要授箓呢?箓有何作用?据道书解释,授箓之后,可以召请箓中的天兵天将,“诛服邪魔,斩灭妖精,征灵召气,制御山川,涤荡气秽,章奏传驿,达通神仙……”这种充满了迷信色彩和玄虚内容的道术,李白竟然虔信不疑,而且亲自烧丹炉,炼丹药,服仙丹,以致长期服食丹药,加上过量饮酒,诗人因此毁坏了自己本来很好的身体,这是令人十分遗憾的。
当然,在游山、访仙的过程里,李白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饱览了山川之壮美,领略了万物之繁盛,也见识了各地多姿多彩的民俗风情,这就极大地拓展了诗人的眼界和胸襟,极大地丰富了他的生命体验和审美发现,那高山大岳、长河帆影、林涛瀑布、猿吟虎啸、月落鸟啼、云飞雪涌、古寺仙窟、晨钟暮鼓等等大自然的壮丽风光和人文胜景,都给了诗人持久的心灵震撼和美的陶冶,成为了他诗歌写作取之不尽的意象和题材。
道心与诗心
儒、佛、道三家都非常注重人格修养、性灵涵摄和内心淬炼。
儒家强调人应该通过修身养德经世济民而成为君子、贤人,最高境界是成为圣人。儒家讲修身、养性、养气,孟子就说过“吾善养我浩然之气”,也讲正其心,诚其意,慎独、内省、静观,但更注重修齐治平,经世致用,事上磨炼,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佛家有众多修行方式,如调身、调息、调气、调心,静观内视,坐禅入定,渐悟顿悟,自度度人、慈悲为怀、乐善好施,等等,修行的最高目标是离苦得乐,涅槃圆融,祛除贪嗔痴,培养慈悲心,断离烦恼和无明,达到大觉悟、大智慧、大光明、大慈悲境界而成佛。
道家则更注重以天地为师、以造化为师,法天地、得大道、合自然。通过涵摄天地清气,洁身涤性,澡雪灵根,无尘无垢,无欲无妄,洗尽后天尘氛,重返贞完天性,身心澄澈,怀朴抱一,用老子的话说就是“复归于婴儿”,道经上说“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通过虔诚修炼,减少乃至祛除人的身心里浸染的社会性和世俗性,而找回人的一尘不染的宇宙婴儿般的纯洁气质和贞完天性,重新变得像赤子那样干净、纯真,这样的人,才能与自然为同类,才能天性回归,天目重开,才能抵达至深至纯的内在元神,如此静观内视,就看见了心内之心,即看见那不染纤尘的贞完“本心”,也只有进入心内之心,在心的更深处才见澄澈本心。一般人的所谓心,只是欲望、念头和情绪的别名,是很浅层次的心,充满社会性杂念的分别心、是非心、得失心,而远非本心;进入心内之心,在心的极深处,才会找到洁净本心,然后凝目外视,才看见象外之象,看见那未经丝毫污染和遮蔽的原初的天地之象、宇宙之象。内视与外视交融互映,就进入了如梦似幻、恍兮惚兮的化境,即后世黄庭坚所说:“似僧有发,似俗出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这个境界的获得很不容易,必须通过炼精、炼气、炼神、炼虚——炼精化气、煉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经过这种极其精微的修炼过程才能到达。
道家修行的最高境界是成为真人,成为有仙风道骨的仙人,所以修道也叫修真、修仙。
道家的修炼,也叫炼丹,有外丹和内丹之分。
炼外丹侧重于身体的、物质的、有形的修炼,要通过服食自己炼出的所谓丹药,让身体内部结丹,以图长生不老,得道成仙——当然这是古人的迷信和错觉,李白也深陷这种迷信和错觉之中而毁坏了身体。倒是这种炼丹的业务使古中国有了原始的化学冶炼业,算是歪打正着的一点意外收获。
我们当然不能苛责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他们是怀着对身体、生命、万物和宇宙的极大好奇,怀着打破砂罐问到底的痴迷的探索愿望,用当时所能提供的极有限的认知系统和知识积累,面对着他们事实上并不理解和把握的自己的身体、生命和无边的宇宙万物,于是发明出许多的方法,在今天看来是十分幼稚、荒唐的方法,去寻求存在之谜的答案,包括身体能否永固不坏、生命能否永生不死的答案。而他们所能马上做、亲自做的实验对象,无疑是他们自己可以随时支配和使用的身体,于是他们就把自己的身心当作炼丹炉,置放于无边宇宙、无限星空的熊熊净火中,以无限的虔诚,采宝物,聚奇珍,炼仙丹——所谓丹药,就是将丹砂之类的材料加热后分解出汞(水银),进而又发现汞与硫化合生成黑色硫化汞,再经加热使其升华,又恢复到红色硫化汞的原状。现在看来,所谓丹药其实就是化学反应物,里面有汞、铅、锡、铜、金、银等物质,服食不仅不能养生成仙,还会导致中毒伤身或致死。古人却将自己脆弱的身体当做实验室,当作冶炼的丹炉,以求炼出不朽的金身,炼出永不会飘散的精气神。其实呢,那些炼丹者当中,除了少数得享天年,许多都中毒而死,或者当时未死,却酿下了病根。如果还原到当时的历史情境和生命现场,面对如此虔诚的古人,若说他们幼稚、荒唐,我实在是不忍说出口。他们,实在是有几分悲壮啊。
炼内丹则侧重于精神和性灵的修炼,通过静坐、吐纳、内视、辟谷等方法,让身心得到彻底净化,性灵进入深度宁静和不染纤尘的纯洁,达到“表里俱清澈,肝胆皆冰雪”的赤子状态,久而久之,内在的灵府,或叫灵体,就变得干净、透明,如水晶般能反射和聚集心内心外的灵光、灵氛、灵秀、灵明。修炼者是把自己的身体性灵当作炼丹炉,汲纳山川万物之灵气,涵摄日月星辰之精华,采聚天地阴阳之神髓,置放于清寂的生命丹炉里,以无比虔诚的精神净火,陶冶灵魂、熔铸灵府、培养灵根、淬炼灵性。
这种内在修行的方法十分复杂、十分严格且极其专业、极其精微。
比如吐纳之法里的深呼吸,那不是一般的身体层面上的生理性呼吸,而是内在之精微灵体的深呼吸,要气息深长、绵软、缓慢、匀细,若有若无,在丹田极深处吐纳元真之气,用婴儿似的胎息涵摄运气,达到身心的深度静谧,达到欲望完全涤除、肉身彻底静止的无我状态、婴儿状态,那是完全的心物交融、魂天归一的宁静、明澈状态;再比如道家的静坐,不是儒者的“静思己过”之类,这只是停留在社会伦理道德层面的浅表层次的静,道家的静坐,要进入彻底的、忘我的、无我的静,以至于要进入到无时间、无空间、无宇宙的完全的无我、完全的混沌、完全的干净、完全的澄明、完全的“本来无一物”的空无状态,这就是坐忘,把什么都忘了,自我的形骸、欲望、意志都忘了,其实是完全融入到宇宙的大化、大荒之中,万虑尽消,一灵独存,唯这一灵,与那个寂然不动、超然于万象之上的宇宙之“妙道”发生着深度联结和深妙往来,人与天、有与无、实与虚、有限与无限、瞬息与永恒,静静地深深地在恍兮惚兮地互渗互融互映,完全地交融之后,也无我,也无心,也无宇宙,宇宙融入我心,我心融入宇宙,宇宙即是我心,我心即是宇宙,这就氤氲出一个玄妙的无以言说的太虚幻境——此之谓“仙境”,诗人得入此境,则入了幽邃的灵境、邈远的诗境、蕴藉无穷的化境。
可以想象,李白这位道教徒兼大诗人,其修炼的功夫之深,体悟之切,境界之高,一定达到了妙处难与君说的化境。外丹本虚妄,外丹未炼成,也不可能炼成。但毫无疑问,李白却通过长久的虔诚修炼,炼成了精神的内丹,性灵的内丹,想象力的内丹,情思的内丹,语言的内丹——这才有了他那超凡脱俗的飘逸想象,有了他那出神入化的邈远意境,有了他那欲仙欲死、恍若如梦初醒般的诗美发现,有了他那如同出自婴孩之口、又如同出自天仙之口的天真、空灵、奇妙的语言。
我实在不能想象,假若李白不是一个道家的信仰者和实践者,而是一个儒者(儒家)、一个禅者(佛家),那么,他还能写出那样充满仙气和神性的瑰丽诗篇吗?
如果不从李白的道教信仰和修炼中,去寻找和体会一颗充满仙风道骨的诗魂的熔铸过程,我们就无法真正进入李白诗歌境界的内在灵氛和气场,我们就难以理解他那与众不同的飘逸的想象、清奇的意象、魂飞天外的超拔冥思、以及那总是如梦初醒般的通透感悟和天真诗句,那总是恍若来自世外、恍若得自天授的晶莹剔透、奇妙无比的语言——真的,我们就难以理解这一切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历史老人似乎特别精通一种平衡哲学,最终定格的历史情境才这样有趣和圆满:尽管唐朝儒道佛三教并存互融,但各有分工和職责,各有妙造和杰作。唐朝的诗人们,几乎都是儒道佛兼修的修行者,但是,一生忧国忧民的杜甫终于把自己修成了一个大儒诗人,所以他成了诗圣;饱经红尘也终于放下红尘的王维,隐遁于山水林泉,沉浸于禅修静思,终于把自己的诗心提炼得镜花水月般空濛悠远,所以他成了诗佛;而有那么一个人,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炼丹不曾闲,他终于炼成了一身的道骨仙风,炼成了感通天人、思接幽冥的性灵之丹、情思之丹、语言之丹,他把自己炼成了不朽的诗仙……
万古心,天地眼
李白的诗给我最强烈的印象就是狂与真。狂不是张狂,不是轻狂,不是狂妄,而是狂放、旷达、朗澈,是一种剔除了心理障碍、功利羁绊、文化垃圾等等名缰利锁尘埃污垢,而达到的自由、奔放、清澈、通达的生命状态,他与万物对话,与银河碰杯,与宇宙谈心,与神灵往来,与飞鸟交换天空,与瀑布交换血液,与明月交换乡愁,无穷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交汇于他的心中,他的心遂成了“万古心”。遥远的、不可穷尽的宇宙幻象和身边的生命景象都奔涌于他的眼前,他的眼遂成了“天地眼”。
真正的诗人、艺术家都必须有这样的万古心和天地眼,否则,他就是蹩脚的、低劣的、冒牌的、浅陋的、轻薄的人,他就不是真的诗人、艺术家。
当我们诵读李白的诗篇,总能感到那飞扬的情思里,跳荡着一颗连接着无穷浑茫时光的万古心;那灵动的意象里,闪耀着一双目击了宇宙森罗万象的天地眼。
那么,什么是万古心、天地眼呢?
万古心不同于凡俗之心、庸常之心,更不同于算计之心、得失之心。世俗社会的芸芸众生,多数都沉迷于功利盘算、进退策略和得失计较,心智和趣味深陷于庸俗的泥沼池塘而不能自拔,对红尘诱惑更难以超越和升华,当追名逐利患得患失成为一个人心智的常态,其心智空间,也即灵的空间就变得很狭窄很低矮很昏暗,美国诗人惠特曼将此形容为“生命被锁定在帽子和鞋子之间”,这样的心智只为身体里的欲望去效劳和服役,这就是神为形役,心为物役,心只是肉身的奴仆,这与甲壳虫的生命状态很相近了,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写的就是一个人一夜醒来变成甲壳虫的故事,看似荒诞,实则是对人心扭曲变异、人性矮化虫化的非人情狀做了深刻的表现和讽刺。
庸俗之人多数都揣着一颗算计之心,这样的心,只会热衷于去追名逐利、拜权拜金,当然偶或也有善言善行,但不是生命的常态和主旋律,极少有高出利益算计的更高尚、更纯粹的精神追求。
有哲学家把人生分为三种:利己的人生,游戏的人生,求道的人生。世上多数人属于第一种,世俗性的艺术家属于第二种,卓越的思想家、哲学家、宗教家、诗人文学家属于第三种。
当然三种人生状态并非完全泾渭分明互不搭界,而常常是交织在一起的,这样分类主要是从其生命活动中各元素所占比重和主要倾向而言的。利己的人也有利他、合道的举动;游戏的人生里不仅有乐趣,有利益,境界高的也有着问道、弘道的价值;而求道的人生里也有人间烟火(利益),也有呕心沥血、运思言说而达至发现、创造、超越之境界而感受到的无上快乐,求道虽非游戏,却有着类似于游戏的复杂、微妙过程,而且可以体验到游戏者所不能体验到的更深刻、崇高的快乐。
只有极少数先知式、英雄式、圣徒式人物,才会把生命的过程视为朝圣、求道、殉道的过程,才会不计成本不求回报地虔诚热烈地追寻真理,叩问妙道,拥抱善美,去为了追求一种终极关怀和崇高博大的精神境界而呕心沥血,而穷究天人,而上下求索。
李白就是这种圣徒式的人物,他的身上有一种无限和永恒的东西,有一种接通了万古、与万古同频共振的生命激情,也就是有一颗万古心。
这样的万古心,上连茫茫太古,下接冥冥未知,而当下之世、眼底之物,只是万古时空汪洋中的一个刹那、一个碎片,是永恒的一次心跳、一次心跳时不经意间洒落的一滴清泪。
在这样的万古心里,汹涌着的是对苍茫宇宙的惊诧与好奇、对万物生灵的同情与怜惜、对生命快速逝灭的无限悲悯与叹息。
以这样的“万古心”去悟,他每时每刻都感知到时间的飞速流逝,都感到永恒对生命的压力和召唤,他看一朵飞云、一只鸟儿、一粒蚂蚁,或一个王朝、一匹奔马、一个人影,都是万古一遇的一个动人片段,一闪而过,转瞬即逝。时光如白驹过隙,每时每刻的时光都很快流走,时间就这样带走了时间自己,也带走了裹挟在时间皱褶里的一切,汇入了浩渺的无边无际的那个名叫“万古”的混沌汪洋。
这样的一颗“万古心”,不甘于让生命和万物最终彻底归零,而败给这无情的“万古”,不甘于让那些美好的、体现造物者良苦用心和美善思路的高贵的、有价值的事物被时间无情粉碎和埋葬,而消泯于时间的茫茫洪荒。
于是,从这颗万古心的深处和更深处的苍凉海底,涌流出那样深挚、那样忧伤、那样恳切并且带着海的苦涩气息的滔滔无已的激情和诉说,他要在孕育了又最终毁掉了、葬埋了一切的无情时光汪洋里,提炼一粒粒珍珠,提炼一些不容时间轻易否定的美好证据,证明时间在毁灭一切之前,时间的深处和岸边,曾经有过美好的降临,犹如白雪的降临,在融化之前,白雪曾经真的降临过并且真的洁白过。
一颗势利心、浑浊心、轻薄心里,怎么可能绽开高洁的芝兰香草?一个泥污腥臭的池塘里,怎么可能驶出一艘开往银河的精神飞船?又怎么可能结晶出含泪的珍珠?只有在诗人李白那样的万古心里,我们才能看见人类精神的绮丽日出和悲壮日落。
什么又是天地眼呢?
古人发明的词总是那样的好,心眼,就是一个很好的词。有怎样的心,就有怎样的眼。
有了万古心,也就有了天地眼。
凡俗之人的眼睛,谓之凡眼、俗眼、尘眼、肉眼。俗心俗眼,也是般配。但不能过分苛责,人生在世,过日子难,多数人为了把日子过得安顺一些,劳苦一生,却未必如意,须知天下苦人多,古今皆如此。无论儒、佛、道,都是让我们学会仁慈和体恤,有了仁慈和体恤的心意,就不会苛责为生存艰辛挣扎、甚至不得不匍匐在尘埃里的无数普通人。
那么,凡眼、俗眼、肉眼之外,还有什么眼?
那就是天眼、灵眼、诗眼,也就是能够透过表面的、感官的现象界的物境、物象,透过存在的表象,看到背后的更深、更高的东西,看到或窥见更高的秘密,古人叫玄机或天意。也就是透过物境,而看到境外之境;透过物象,而看到象外之象。这样的眼睛,就是天眼、灵眼,就是天地眼。
看到境外之境,往深处看就看见了意境,往远处、往极处看,就看见了化境,那是人的心意、感觉和宇宙幻象交融浑成的极境,恍兮惚兮若有若无,那是无境之境。
看到象外之象,往深处看就看见了心象,往远处、往极处看,就看见了幻象,如果把它放在无边宇宙里去看,眼前境象就幻化成了恍兮惚兮若有若无的宇宙幻象,幻化成了神秘而不可知之的彼岸之象。
我们为什么读不太懂那些精妙的古典诗词,体会不了那种深远隽永的意境?更写不出有意境有深邃象征意味的诗?是因为我们失去了那颗万古心,也没有了那双天地眼。
用现代天文学和量子学说,来理解万古心和天地眼,来理解李白等伟大诗人的诗心和诗歌境界,也许会更入心,更能心领神会。
爱因斯坦以及其后的天文学家、宇宙学家认为,宇宙呈现的无边景象其实是一种光速现象,万物万象都是以光速传递光谱和能量。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元素交融的漩涡和光谱飞速变幻的影像,也是量子不停纠缠不停迁移的幻影,幻影之外和幻象之内,其实并无实体,只有对幻影幻象的幻听、幻视和幻觉。用曹雪芹的话说,宇宙是耿耿长梦,万物是渺渺大幻。
我们活着,意味着我们临时寄存于宇宙的一个角落的一个泡沫上,但是限于我们的生物属性所规定的有限性和渺小性,我们的身心感受会不适当地放大我们在宇宙中的自我体验,放大我们在永恒的时间和无限的空间中的存在感,而我们所使用的语言,正是这种放大我们自我感觉的工具,也许正是为了放大我们的自我感觉,才发明了这种语言。这种有着放大功能的语言,在无限的使用过程中又更进一步助长了我们放大自己存在感的惯性和意图。存在的真相、生命的真相,反而被淹没了。所以,有哲学家说语言的最大功能不是揭示,而是遮蔽。一个人说得越多,写得越多,卻正有可能走向反面:说得越多,揭示得越少;写得越多,遮蔽得更多。
假设在月夜里,在星空下,几个庸俗的人喝一壶酒,他们也许会觉得这一壶酒是真的,宇宙中确有这一壶酒,他们是在为宇宙喝酒,他们是在宇宙里猜拳行令,他们是在成功地消费着宇宙,成功地消费着一壶酒。他们觉得在人群里,在类似于猴山部落的那个等级森严的世俗社会里,那个弱肉强食的食物链里,在那个被文化的饰物和道德的油彩装饰着的食物链里,他们成功地占据了食物链的较高的位置,他们为此感到得意和骄傲,他们感到他们不仅成就了自身,而且光耀了祖宗。他们怀着这样的得意的感觉,面对着这一壶酒。喝多了之后,自我感觉会膨胀得更厉害,为自己的官职、财富、名声等等身外之物得意忘形,感到自己似乎取得了令宇宙俯仰、令日月增光的傲人成功和荣耀,于是醉话连连,一个似乎很成功的自我就要登上宇宙的峰巅。
这就不是用天地眼在看这一壶酒,在面对这一壶酒。而是用俗心俗眼面对这一壶酒,他们的眼里和心里,其实并无宇宙的存在,更无永恒的存在。他们的眼里和心里,只有自己的渺小灵魂所占有的那短短的一瞬时间和小小的一隅空间。他们的参照物太小太小,他们无限膨胀着他们自己在微不足道的那一瞬时间、那一个角落里所处的位置和分量,于是他们成功着荣耀着得意着。于是那一壶酒,与宇宙无关,与永恒无关,也与生命和心灵无关。那一壶酒,只是等待被消费的发酵了的俗物和无聊的液体,它燃烧,却不点燃灵光;它透明,却不映照永恒。它毫无醉意,毫无隐喻,毫无神性,毫无仙气,毫无超越性。他们即使喝醉了,即使吐了,只会吐出一堆难闻的垃圾,却不会吐出半句诗。那一壶酒,是白喝了;他们生命的那一杯酒,也是白白浪费了。
而假设宇宙的极远处,有一双圣哲的眼睛、诗人的眼睛,他会看见什么呢?他会看见无穷的星云,无穷的星河、无穷的星空,无边无际奔腾着翻滚着飞旋着的时间时间时间时间时间空间空间空间空间空间泡沫泡沫泡沫泡沫泡沫泡沫……他的眼眸里心海里,奔腾着翻滚着飞旋着的全是幻象幻象幻象幻象幻象……
又假设那双圣哲的眼睛、诗人的眼睛,穿越无边的幻象之海,看见了那一壶酒,那么,那一壶酒和那几个喝酒的人似乎是存在的,在无边的幻象之海里,在某一滴旋生旋灭的泡影里,确有那壶酒,确有那几个人,以不可瞥见不可捕捉的光速一闪而逝,瞬间蒸发,为雾,为云,为雨,为露,为原子,为粒子,为量子,为无形,顷刻化为虚无;但是,那一壶酒、那几个人又是不存在的,在无边的幻象之海里,没有酒,也没有喝酒的人,只有飞旋的元素,飞奔的光谱,只有不断组合又不断分解的原子粒子,只有飞速逝灭的幻象。是的,唯有幻灭,唯有幻象,除了层出不穷的幻灭和幻象,宇宙中并无别的什么。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爱是无情宇宙里的感情,诗是无情宇宙里的深情。
但是,爱的方舟并不能将我们摆渡到永生的彼岸,我们终将永沉于时间的苍凉海底。
那么,我们就邀请月亮,在波涛滚滚的银河深处去缔结永恒的新约吗?很遗憾,答案是否定的。
看来,唯有诗的渡船,能载起我们曾经有过的记忆,在时光的长河里去做一番飞渡。
——这就是有着万古心、天地眼的诗仙李白,他眼里的酒,心里的酒,诗里的酒。
以“天地眼”去看,万物万象都是时光海洋里旋生旋灭的幻象,都是宇宙那无边旋涡里涌流沉浮的泡沫,也都是只能与我们相遇一次、一闪即逝的奇迹,是存在的“最高虚构”的片刻显现和幻影,一切都在快速呈现又快速消失,这“刹生刹灭”的情景,如激流奔注,灌溉着时间的虚无,填充着生命的空格,汇聚成意识尽头、宇宙远方那最后的、也是最初的混沌汪洋。
李白的内心简直是天河奔腾群星飞舞的宇宙,有了这样的内心,不用喝酒也是醉的,何况他又嗜酒如命,酒力蒸腾和推动着一艘心灵的醉舟,在无边的星空宇宙里远航漂游。
李白一生都处在生命的微醺状态,有时就沉浸于生命的醉态,他时时刻刻都睁着那双天地眼,敞开着那颗万古心,敞开那博大空灵的胸怀,接纳山川万物入怀,接纳清风明月入怀,接纳人间情义入怀,接纳星空银河入怀,接纳永恒和无限入怀。他的心成了万物的码头,成了宇宙这艘巨船的港湾。宇宙,万物,人间,都在这颗万古心里、在这颗诗心里,匆匆停靠,又匆匆起航,于是,万物万象,都变成了诗的缤纷幻象……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