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永思念
2019-09-16白彬彬
白彬彬
夏夜,当你仰望夜空,银河两岸两颗明亮的星隔河相对,位于银河以西的是织女星,位于银河以东的是牵牛星。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凝望中,人们赋予了这两颗原本客观的星体以人类的情感,并在中国人富有诗意的想象下,演绎出了一幕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七夕传说的三个发展阶段
作为中国传统节日中最具浪漫色彩的一个节日,众所周知,七夕节的起源与牛郎、织女的传说密切相关。作为中国四大传说之一,牛、女故事的演变过程十分曲折,概而言之,大约可分为以下三个发展阶段。
首先,是把织女、牵牛并举。稽诸史料,牛、女并举最早出现在《诗经》中,《诗经·小雅·大东》曰:“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 诗中是说织女星虽然有其名,却不能织成布匹,牵牛同样也没法拉动车箱(“不以服箱”)。联系《大东》全诗题旨,这里乃是讽刺有名无实,寄寓着作者的怨刺之意。虽然诗歌内容与后来的牛、女传说毫不相干,但此处却首次将牛、女二星相提并论,因此值得重视。在《史记·天官书》中同样记载:“牵牛为牺牲, 其北河鼓。河鼓大星,上将;左右,左右将。婺女,其北织女,天女孙也。”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说“织女, 天女孙”,已经使织女星脱离了单纯的星体,赋予了其人格意义,为之披上了一层神话色彩。关于此句,唐代张守节《史记正义》 释云: “织女,天女也,主果蓏丝帛珍宝。”这一点也与后来七夕庆祝活动中人们摆瓜果于庭院、以五色丝线乞巧有直接关系。虽然牛、女二星开始并举,但此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尚不明确。
其二,是将二星夫妻化。在汉魏之际,则出现了二星之间夫妻的记载,这就为故事的继续发展奠定了基础。范宁先生认为牛、女为夫妇,可能导源于占星术,和古代农业有关系。传说织女是天上的水官,而雨水是农作物生长所必需的,所以《文选·洛神赋》李善注引《天官星占》说:“牵牛一名天鼓,不与织女值者,阴阳不和。”在以农业为主的古代中国,人们希望阴阳调和,风调雨顺,所以把他们配成了一对。李善还引曹植《九咏》注称:“牵牛为夫,织女为妇,织女牵牛之星,各处河鼓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会。”这里就明确了他们的夫妇关系。
其三阶段,随着故事框架的基本建立,后面的内容就是细节的不断丰富和完善。《天中记》卷二引梁代殷芸《小说》云: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杵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焉,责令归河东,但使其一年一度相会。
这里交待了牛郎织女结成夫妇以及他们被迫分开的原因。至于在后代民间传说中,这个故事的内容则变得更加丰富,也愈发富有传奇色彩。如在广东潮州地区流传的情节是,二人被迫分开后天帝下了一道圣旨,命喜鹊前去传话,令此后二人须各居河之一边,每七天才准过河相会一次。然而喜鹊在传话过程中把每七天相会一次误作每年七月七日相会一次。作为惩罚,每年七夕,喜鹊都要搭成鹊桥供牛女通过。
七夕诗歌的三种情感态度
牛郎织女的传说因其富有故事性和浪漫主义的悲劇色彩受到文人的普遍喜爱并被付诸吟咏,由此在中国古典诗歌的长河中 ,七夕诗渐渐成为一道独特而亮丽的风景。而对于七夕传说,文人骚客们因各自所处时代以及自身的差异,也表现出不同的情感态度。
第一种是对牛女爱情故事的悲慨、感伤与同情,笼统言之,可称为消极的情感态度。牛女之间本是恩爱的夫妻,然而由于天帝的横暴干预,不得不被迫夫妻离散,隔河相望,一年只有七夕一晚可以相见,短暂的相见之后又留下了对彼此无尽的思念。这一爱情悲剧引发了不少诗人的慨叹,此类诗歌的代表作当推《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南朝刘勰评价“古诗十九首”曰:“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文心雕龙·明诗》)此诗起二句即不事雕琢,只用“迢迢”“皎皎”两个叠词描述牛、女二星,明白如话,典型地体现出了“古诗十九首”“结体散文,直而不野”的特点。接下来的八句诗人则将着眼点全部放到织女身上:“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二句,“纤纤”描手指细长之态,“素”摹手指白皙之色,“札札”拟织布机工作之声,借此可以想见织女之劳苦。然虽辛苦织布却“终日不成章”,原因何在?乃因织女正饱受痛苦的折磨,泪落如雨,心绪难安。诗人接下来将女牛传说的完整本事隐去,只用“河汉清且浅, 相去复几许”的轻轻一问,就将全部传说内容含而不露地呈现出来,并且自然引出了结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无限悲慨。清人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分析“古诗十九首”之所以被誉为千古至文,认为在于它们“能言人同有之情也”。所谓“人同有之情”就是指人类所具有的的普遍的情感。具体到此诗,则是“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常也。夫终身相守者,不知有愁,亦复不知其乐,乍一别离,则此愁难已。……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
三国时期魏文帝曹丕所作《燕歌行》作为今存最早的一首完整的七言诗,笔致委婉,声调流利,其结尾四句云: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此诗主人公乃是一位在 秋夜思念着淹留他乡丈夫的妇女,此四句写她夜不能寐,仰望星空,却看到牛郎、织女二星天各一方,于是禁不住发出“尔独何辜限河梁”的诘问,乃是借他人之酒杯浇己之块垒,寄寓了对牛女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
再如梁代王筠的《代牵牛答织女》:
欢娱未缱绻,倏忽成离异。
终日遥相望,只益生愁思。
从诗题看,这是一首代言体。所谓“代言体”,就是代他人或他物立言,而本诗所代言的对象乃是牛、女二星中的牵牛星,所答对象则是织女星。既然是“答”,肯定是织女有问在先,至于所问为何,我们从所答中能略窥一二。牛、女二星在经历了一年的漫长等待之后七夕相会,这本应是极欢喜之事,然而牵牛却满脸悲戚,于是织女忍不住相问:“本该欢愉之时,你为何如此悲戚?”于是引出了牵牛的回答:“欢娱未缱绻,倏忽成离异。终日遥相望,只益生愁思。”意思是只因这相会的欢娱是如此短暂,我们还没来得及互诉思念转瞬就要分离。分开之后我们只能终日远远望向彼此的方向,心中的愁思也将变得更加沉重。此诗中“倏忽”“欢娱”与“终日”“愁思”的对比,令人无限悲慨。宋代词人晏几道也为牛女的短暂相会发出过无奈的哀怨,其《鹧鸪天》词下片云:
欢尽夜,?别经年,?别多欢少奈何天!?情知此会无长计,?咫尺凉蟾亦未圆。
同样是感慨一夜的欢愉之后却是一整年的分别,对于这种“别多欢少”的悲剧词人只能对着苍天徒唤奈何!南宋范成大更是把这种“别多欢少”的悲剧递进一层,其《鹊桥仙·七夕》云:
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娟娟月姊满眉颦,更无奈、风姨吹雨。
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
由于相逢太过于短暂,因相见而获得的新欢尚抵不过旧愁,反而平添了许多新愁,词人于是干脆说“相逢草草, 争如休见”,细细体味,虽语带坚决,却掩盖不了内心的无限感伤。
第二种是对牛女爱情故事的肯定、嘉许与羡慕,与第一种情感相对应,或可称为积极的情感态度。此类诗歌中最有名的首推北宋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词人认为天上的牛女二星虽然只有短暂的相逢,但是他们之间情比金坚,相比于人间无数的痴男怨女,反而显得更加珍贵,由此而发出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一掷地有声的爱情宣言。正如明人沈际飞所言:“七夕往往以双星会少离多为恨,而此词独谓情长不在朝暮,化腐朽为神奇。”南宋史浩《鹊桥仙·七夕》词亦曰:
金乌玉兔,时当几望,只是光明相与。天孙河鼓事应同,又岂比人间男女。
精神契合,风云交际,不在一宵欢聚。乘槎曾得问星津,为我说因缘如此。
在词人看来,情侣之间最重要的是彼此之间“精神契合,风云交际”,而“不在一宵欢聚”,把这层意思说得更加显豁明白。
牛女一年一度的相会本来是惹人同情、叹息的,然而由于现实生活的种种无奈,人间的男女有时被迫长久的分开,甚至连一年一度的相会都成为奢望,于是他们转而羡慕起牛女来。如曹植《九咏》中就有“目牵牛兮眺织女,交有际兮会有期;磋痛吾兮来不时,来无见兮进无闻”的慨叹。唐人徐凝《七夕》诗曰:“一道鹊桥横渺渺, 千声玉佩过玲玲。别离还有经年客, 怅望不如河鼓星。”赵潢《七夕》与此同一机杼:“乌鹊桥头双扇开,年年一度过河来。莫嫌天上稀相见,犹胜人间去不回。”晚唐李商隐也有《七夕》诗,诗曰:“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伉俪情深的夫妻,却因生死殊途而永无再见的可能。对比牛郎织女的七夕团圆,饱受幽冥悬隔之苦的诗人禁不住黯然神伤。近人张采田分析此诗云:“此亦感逝作。无期之别,年年枨触, 情何以堪!读之使人增伉俪之重。”如果说李商隐企慕牛、女相会是因为死别,那么到了宋人李纲那里则是因为生离,其《七夕》诗云:“银河清浅界烟霄,欲渡何须乌鹊桥。今我去家千里远,却怜牛女会今宵。”诗人因去家千里不得与家人相聚,所以转而羡慕起牛女今夕得以相会了。
第三种情感,与前两类的情感态度不同,在古代七夕诗歌中还有一类可称为理性反思的态度,或是认为七夕故事荒诞不经,或是借此讽喻时世,这在好做翻案文章的宋人笔下尤其明显。
“诗圣”杜甫对牛女之事即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其《牵牛织女》诗首八句曰:“牵牛出西河, 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静难侯,此事终蒙胧。飒然精灵合,何必秋相逢? ”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五评此诗曰:
此因织女而及夫妇,见人情不可以苟合。女子待嫁,未免忧心忡忡,但以礼律身,唯勤织作而已。盖夫妇之道,通于君臣,臣以失节,则君将不容矣。妇一失身,则夫将见绝矣。故知大而仕进,小而婚配,皆当出于至公也。牛女渡河,说既荒唐,旧俗语乞巧,愿涉私情,故以夫妇人伦之道讽谕世人。
可见杜甫在此是借吟咏牛女之事寄托了自身的儒家伦理观念,乃有微言大义存焉。他的这种怀疑的态度在宋人那里则得到进一步发挥,如邵雍《秋怀》三十六首之九云:
周诗云娶妻,《周易》云归妹。
七夕世俗情,乞巧儿女态。
日暮云雨过,人谓牛女会。
云雨本无踪,牛女岂相配?
在邵氏看来,天上的云雨本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既然如此,牛女二星岂能如人间夫妻相配?强至《七夕》云:
七月七日暑气徂,此夕何夕乐且娱。
世传牵牛会织女,雨洗云路迎霞车。
初因乌鹊致语错,经岁一会成阔疏。
牛女怒鹊置诸罪,拔毛髠脑如钳奴。
星精会合不可诘,我疑此说终诞虚。
尾二句诗人认为牛女七夕相逢既然无法详细追究,自然是荒诞不经之说。
七夕节有乞巧的风俗,女子们往往会在七夕之夜向织女星祈祷,请求织女赐予她们一双巧手,职此之故,七夕节又被称为乞巧节。然而五代时期的杨璞却一反乞巧之本意,写下这样一首《七夕诗》:“未会牵牛意若何,须邀织女弄金梭。年年乞与人间巧, 不道人间巧已多。”意谓这世间已经充满了太多的机巧,既如此为什么还要年年乞巧呢?很显然乃是寄寓着诗人讥诮和愤愤不平之慨,有讽世之意。强至《七夕》亦云:“星如有巧更可乞,益恐薄俗难持扶。我愿星精遗人拙,一變风化犹古初。”诗人跳出窠臼,由乞巧转而乞拙,其目的是希望这个日益浇薄的世道能够变得像太古之初那样古朴真淳。
在中国古代,由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长期占据社会的主流,男耕女织也就成为了最常见的家庭劳动分工,因此也具有最广泛的代表意义。牛郎织女的传说典型地体现了中国古代男耕女织的家庭基本机构,成为富有中国特色的故事传说。在文人的笔下,七夕或用来寄托对于坚贞美好爱情的向往,或用以反衬天各一方的无奈,或借以讽喻世事、寄托感慨,展现出丰厚的文化内涵,值得我们细细品赏涵咏。
(作者系文学博士,商务印书馆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