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胡兰成与张爱玲(下)
2019-09-16雪小禅
雪小禅
流亡路上,又遇到寡妇范秀美。
张爱玲去温州寻他,知道爱已过去。那枕上的眼泪早就成了爱的痕迹。他还给她看和范秀美的种种文字记录,以及他画的范秀美,她说,“看不下去。”
这不是戏剧,是真实而凛凛的一幕——哪个女人可以忍受自己的爱人炫耀新欢?他以为她正大仙容,心也这样宽泛到和他一起爱?这是他与她的不同。他爱众多与他有缘的女子,她只独爱这一人。他一次次都爱得彻底,和自己的过去却并不了断,她是不爱了就彻底了了尘缘,连气味和粘连来的任何东西都挥散得一千二净。
那一夜,张爱玲一夜未睡。看着胡熟睡的样子,发呆到天亮。此样的痛,成为一生的朱砂痣。
那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夜在一起。
别离温州她举着伞站在船边,涕泪良久。那一次,她把自己《太太万岁》全部的稿费都留给了他。这是张爱玲比别的女子可爱义气的地方,即使离散了,她仍然让胡兰成活得这样有尊严——她知道,人没有钱,就没有尊严。
第二天她搬家,此后杳杳。永远不让他找到她。她粘连于事物的本身,戾气、怨气都如刀出鞘,她太过用力,于人于事,一生都如此。以为她明了,是文字中明了而已,现实中,她对自己都是决绝的。亮艳而无隋。
从此是路人。
他寄来的信,是再也不看了。早早晚晚
后来解放,她先香港再美国。他流落日本。遇到佘爱珍——著名魔窟76号吴四宝曾经的太太;“她长身玉立,粉不施而白,眉不描而黛,她双手使枪,杀人不眨眼”……这是胡兰成与别的男人不同的地方。他把天地与耻辱早看得透彻,一个用枪的女子,一个写字的男子,却恩爱异常——什么是爱情?遇见就是爱情。
彼时,她是他的良时燕婉。这是胡兰成有情的地方,杀人的女子,动情起来是一样的明如春水艳若春光。他只看明丽的春,是因为经历的冬天太多太多了。
但胡一生知道,最懂他的人是张爱玲。
所以,每每提及。他一旦提及,她就愤怒。是真的愤怒,央及到作家朱西宁。
张爱玲原本把朱西宁当故交,也曾小有来往。忽尔听到朱西宁与胡兰成有联络,既刻绝交。她是这样不让任何事情粘连于心上,不要那曾经咀嚼过的口香糖粘于身上,自己把自己囚于了牢内。
与美国人赖雅的短暂婚姻不过是为了生存——她从来不曾爱过这个男子。从来。那唯一一次的怀孕,也因为生存而流产,她把堕下的胎冲入到马桶中,又无情又镇定又凛洌—那是她写出的,或许是写给我们看,或许,心里也疼到了天崩地裂。到底,她是女子。
她只给他写过一封信,索一本旧书《山河岁月》。但胡写了长信来,她立刻怕纠缠粘连,既刻又写信说他误解了她的意思——她活得如此小心翼翼,生怕别人沾了她的光。
胡倒显得坦荡起来。
年少时,只顾着欣赏着那一意孤行、决绝无隋的张爱玲,甚至她的与世隔绝。晚年,她每天往返于医院,看半天病,然后坐半天车回到自己的汽车旅馆里。不与任何人往来。与助手来往都通过纸条,半年看一次信箱。每天喷杀虫剂,她有严重心里疾病——迷恋孤独并且让世人跟着她—起迷恋。
年龄长了,倒欣赏胡兰成的人世。
那不抱怨不照眼的修行,虽然看似无情无耻,倒是人生真味——我看张爱玲才是没有放下,《小团圆》是自己的解释,仿佛给世人的一张情路说明书。那人世的微波,写得清么?她还在分东西分南北分爱恨分情仇,而胡兰成,是天地一家亲,是春天,是懂得里的一枝桃花,仙气有了,妖气没了。
张爱玲太留痕迹。远不如胡兰成达观通透。她不懂相期早就渺云汉,不懂永绝无情游——她的无情全用在了自己的小说里的人物中,而把自己,一生用力成一个有情痴情的人,吊在胡兰成这棵树上,以命相胁。
而太过用力的人生,从来是悲剧一场。那看似轻描淡定的人生,实则更亮艳。
看过胡兰成晚年几幅书法作品。
真是动容。
那份贞静,已经修练到不动声色。虽则波涛汹涌,却还是笑容满面——他从来被认为异类异已,从人格到人品文品,都仿佛坏到不能再坏,但是,那文字的光辉与骨力,那书法的娴容与空灵,如同当年看到弘一法师“悲欣交集”四字,骨子里,早就不落色境。
什么爱恨情仇,什么美丽与哀愁,他都站成了仙风道骨和旁观者——连爱情都是身外之物,懂得才是大真。可惜张爱玲不但懂得晚了,而且到最后,还用力地渲染了一笔。
到现在为止,张爱玲仍然是照眼的好,闪闪夺目。
而胡兰成,是宝玉光含,早早晚晚,山川阡陌都懂得了。那文字里最原始的莽莽原气和异味灵动,六朝古风,重又席卷而来,再想起胡兰在,会一惊。
朱天文懂得了,称胡兰成胡爷。衣钵里,胡味比张味多。文字达透,人也达透。五十岁的女子,站在梨花树下,一脸笑意,阿成说她是稀有金属,我说她是人世间最迷恋这花花世界的桃花女,天地縱横驰骋,她心里看似野蛮得什么似的,但是,安静,从容不用力。
仍然是好的——她和他曾经相爱,曾经是夫妻。两个人文字都好到让人颤粟,于今人后人读起来,拍案之余汗颜,已经足够。
纵有不心甘,也愿意在早春,着一件果绿色衫子,端坐于十七楼阳台,一边写着,一边心里吹起了浮世的风。
有这场懂得,他和她,虽然隔了世,但是,是人世间最大的好。虽然谁也懂得不了谁的万分之一,可是,总比天地浑沌什么也不懂得要好。
所以,还是充满了无限绝艳而凄婉的感激了。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