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有色有山河
2019-09-16邓康延
邓康延
前言
蔡元培用美育替代宗教,丰子恺提倡艺术建国,这话大胆,能惊飞鸟、落梅花。民国的美育,曾在战乱贫困中韧性绽放,却又被时间的尘土掩埋,唯余暗香。
十年前我趁去腾冲拍摄远征军老兵纪录片的机缘,发现了民国老课本和课本后面的先生,那是民国历史的两个侧面,随后我做了两件事:与《读者》联合出版了《老课本新阅读》,制作了纪录片《先生》并延伸为辐射两岸的展览“先生回来”。在二者交集处,我又看到他们身体力行的美育。
教育的最大功能是使生命变得敏感,而美育尤能激发心灵视听。丰子恺师从李叔同学音乐绘画,就是民国艺术教育的样本,环立琴旁或写生旷野,达观又惊鸿,在世俗生活中以仪式感向美朝圣。正如蔡元培先生所言:“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津梁。”
先生所编纂的中小学音乐、美术课本,是历遭战乱焚毁的家园中斜刺里生发的花卉。童年有声有色,成长耳聪目明,当年受此熏陶的孩子定不会焚琴煮鹤。精神贵族与痞子流氓相隔一条文明的大河,不谙水性的救人和自救,都会被淹没。水性得之于艺海里的浮沉浸润,假以时日,就能如鱼得水,融入文明大河。
我搜罗到的各类音美课本,常有容颜破损、翻阅落屑,如同故人久别重逢,华发早生,相视无言又万语千言。那一刻我顿觉当年的新生活运动在面黄肌瘦、烟熏火燎的戰乱里,倡导卫生健康审美,是何等可笑。
民国的学校大致三分:国立、民办、教会主办。学校里的音美教材内容也呈三分:传统古典、西方经典、当代新创。对于艺术育人,几方多有相通之处,在竞争与互补中各呈格局、缤纷一时。任何垄断都是百花齐放的死敌,最终也无法一枝独秀。
编纂课本的先生们弯下腰看着孩子的眼睛说话,孩子们就可能更开阔地仰望星空。那时各出版社的各科教材似有共识:撷取身边事、时令景、当下的人,让课本的边界通融现实,春秋冷暖、世界黑白、生存苦乐,以艺术表现感知。在国文、修身、常识、公民教育的课文中涉及的题材,在音乐、美术中也多有呼应。于是我在广集的上千册各类教科书中择取了近百个最常见的主题,譬如母爱如衣、故国海棠、纸鹞天高、艺术的羊、蚁动心随、行舟少年、造屋之法、梅菊书友、渔翁优哉、师生问答、一灯如友、聚合别离、踏青寻秋、雪泥鸿爪、蛙鸣荷香……将各科打通,聚拢课文、歌曲、图画以及视频,一个主题,多元表达。虽是管中窥豹,可感大风呼啸。
每一代都有自己的作品和审美,好的艺术穿越时空,直抵心灵。山河,在有声有色、绘声绘色里,可以雄阔千仞,也能纤细一茎。大风袭来,岿然不动是壮美,随风摇曳是柔美,于无牵挂处还有静美。毕竟,我们与先贤们看到的是同一片土地上的青草小溪、白雪红梅,是万物生长的欢喜和忧愁。江湖够大,难于尽往,可偏偏能够“门前溪一发,我作五湖看”。
先生们天性平和,六艺藏身,心忧天下,竭力要向后生们传递美育的初衷——它是喜悦人世的角度,也是斧正丑陋的方法。高端处,“眼中沧海小,衣上白云多”;低潮时,且将那眼前草木丘壑引以为友,共渡难关。
当下学校小升初、初升高、高升大学的主课,扩疆掠土,音乐、美术、体育几无立足之地。美育之于生长,是气质的培塑,是潜移默化的提振,是一生情商丰沛的受用,焉能以分数围城?
我冀望在华人圈发行量最大的杂志上的专栏,能够插上美的翅膀,为自古就崇尚美的国度,撩动一缕和风。
听不尽晚风拂柳笛声残,翻不尽夕阳山外山。
美是善良
尽管东西方先贤对人的善根起源看法不一,但对善果的渴求从无二致。民国的教育满溢善意,美育中更多慈爱,因为艺术本就是愉悦身心的。
对一个初入世的孩子,万物皆见灵动。羊羔落水母羊会咩咩求助童子,蜻蜓坠落蛛网时期待风雨助它重回生天。生命原本是相通的,人与动物的世界里,最大的秘密,就是没有秘密。
同情心、同理心,化作哲理格言,西方是“当世间有一个奴隶,谁都可能成为那个奴隶”;东方则是“将心比,同一理”。善良如冬日太阳、戈壁小溪,是自自然然的本色流淌,坦坦荡荡的天下无敌。
18岁那年,我下乡在陕西三原县马额公社插队。夏日从县城买书回村,旷野大雨,无处可躲,背朝天护着腹部的书,直至雨停。路过一村,檐下拧衣,大娘邀我人家门,帮我烘衣,嘴里念叨着“西安娃下到咱苦地方恓惶得很”,随后端出一碗面来,我礼貌性推辞一下便狼吞虎咽,拨拉到一半我停住筷子,发现碗底埋着个荷包蛋。在人干一天活的工分不如老母鸡卧一会儿的陵马原上,一位陌生的农家大娘向一个困于风雨的知青,轻轻地端出一份善良。
许多年后我做杂志拍纪录片,不断接触到远征军、民国先生、黄埔生、虔贞女校……我发现任何时代总有一大片敦实的地基支撑这个苦难民族,那些绵延不绝的悲悯与善良。再后来我从国文、修身、音乐、美术的老课本里,发现善与美的教育源头。
我会在夕阳西沉中遐想,明天的太阳当然会亮堂高照,那枚太阳是卧在重重山冈后的每一辈人都有的一枚鸡蛋。
编辑/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