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可摘明月,腰缠六便士
2019-09-16老四
□老四
月亮—皎洁,代表理想;六便士—曾经最小的英镑面额,冷酷的现实。毛姆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年近四十的时候抛妻弃子去学习画画,追寻自己心中的月亮,最后成为了一名冷酷无情的艺术家。
关于月亮,我能想到什么?关于想象,一些文字正在暴露目标……
大白鹅
一团月亮挂在天空
月下的城市
欢歌撑破水泥和钢铁
一个叫老四的人
一边喝酒,一边尖叫
什么时候才能度过
这夜频现高潮
人间只剩残山的岁月
——写这首诗之前,我坐在一个露天烧烤摊上,和一个叫韩雪的女孩吃饭。我指着一团月亮问她:“你说的大白鹅是什么意思?”
韩雪说:“大白鹅在羲之公园。我小时候住在羲之公园边,那只大白鹅经常狂奔着去追我,那是一道阴影。”王羲之好鹅,他的故居就养了一群鹅,每天浮在水上,思念王羲之。白鹅中最大的一只,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搜寻韩雪,以待冲上去啄她。她最后报了仇,十八岁那年,用一根竹竿敲掉了白鹅的上嘴唇,鹅的武器被俘虏。确切讲叫喙,不是嘴。它没死,一直活着。怎么吃东西?用下嘴唇接住,仰起头,往肚子里收。有点意思。那只鹅也会书法,能用爪子在地上写字,曲里拐弯像羲之体。
我说:“带我去看看吧。”
我们吃完饭,顶着一团月亮,走出烧烤摊。一辆出租车正好停下来,我们钻进去。穿过沂河边的滨河路,夜晚簇拥着满世界的灯光。橡胶坝围起的湖面,波光闪闪,深邃不可知。此时,月亮挂在了水上。半小时后,车停在羲之公园门口。街道被灯光抛弃了,月亮更加明晰,和地上的雪一起,照亮了一丛水泥路。
我们走进公园,树木、杂草、弯曲的大石头和亭台楼阁,通过黑夜渗出的微弱光芒闪进我们的眼睛。拐过几条小径,来到一处水塘边。韩雪用手机灯光照亮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洗砚池”三个大字。前面的黑暗处,仿佛有一个叫王羲之的人在洗涮毛笔。王羲之很用功,池水都被洗黑了,这是许多年前小学课本上学的。他一边写字一边吃馒头,错把墨汁当成了蘸料,吃一口馒头,蘸一下墨汁,吃得满嘴都是墨。一个老太太养了一只鹅,日夜不停鸣叫,周围人都很烦。他听说了,四处打听找老太太。老太太听说王羲之要来,把鹅宰了准备待客。对方看到心爱的鹅变成了盘中餐,伤心不已。故事在这处公园里发酵,吸引我们继续钻研眼前的水塘。
月亮好像要掉下来,天更亮了一些。继而,水上出现了波纹,低沉的哗啦声。韩雪用胳膊肘碰我一下,伸手向前指。借着月光,果然有一只鹅匍匐在水面上。那厮通人性,第一时间发现了水边的我们,以仇敌之礼待之。它伸长了脖子,把头举向空中,肆意叫着。那声音,似鹅非鹅,似兽非兽,既古怪又苍凉。鹅用翅膀扑棱几下,迅速朝我们冲过来,像一艘快艇,挤开水面,没及时刹住,冲到岸上,预定的冲击目标很明确。我立即大喊一声,推开韩雪。按照惯性,鹅继续朝我们身后冲去,碰到一根石柱,几声低沉的呻吟伴随着扑打翅膀的动作,一团雪白落在石柱旁的雪上。
来不及关注大白鹅,韩雪的处境更危险,由于我力道太猛,还因为雪后池塘边的草坪太滑,她没站稳,落到了水里。水面泛起更大的涟漪,韩雪沉下去,又浮出,样子美极了。白色羽绒服包裹着她,一只新的大白鹅隆重登场。在我的另一侧,那只受伤的鹅艰难起身,蹒跚着绕过我,走向水边。我能清晰看到它的嘴,上嘴唇没有,下嘴唇也没有,这下好了,看起来很对称。它下到水里,朝韩雪游过去。一分钟后,两只鹅并排着静止在水面上,亲姐妹一般,紧挨着,像在拥抱。我走到石柱旁,俯下身搜寻。月光带着我,在雪的腹中找到那片硬塑料状的小薄片。这是鹅嘴的一半,是武器,也是战场。我把它拿在手里,欣赏了一会儿,想起李白的两句诗——
山阴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
嫦娥仙子
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山海经·大荒西经
帝俊有两个妻子,他与羲和生下了十个孩子,就是十个太阳。后来,他又与常羲生了十二个孩子,就是十二个月亮。当然,他并不只有这两个妻子,还有更多的女人,为他生下了许多上古时期的著名人物,比如中容、人食兽、木实,使四鸟:豹虎熊罴。可以想象一个温馨的画面:一位母亲坐在水池边,轻轻撩起水来,为她的十二个孩子沐浴。十二个银色的小娃娃,在水里嬉闹。
后来,帝俊的克星,后羿夫妇登上历史舞台。这对夫妇针对帝俊的二十二个孩子,展开了一场疯狂的屠杀与征服。首先,后羿弯弓射日,一口气干掉了九个太阳。紧接着,这对夫妇因长生不老药产生分歧,以至于离婚。嫦娥偷吃了不老药,飞到月亮上去了,从此,她成了月亮上的女王。
太阳只剩了一个,月亮却没有被射杀。也就是说,十二个月亮直到今天依然存在,那是月亮的十二种状态。十二个孩子结合在一起,就成了月亮。
值得一提的是,有分析指出,嫦娥其实就是常羲。她对月亮的统治失去了意义,应该不叫统治,她一直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她的丈夫究竟是谁?这里面有诸多想象空间,也可能是一个复杂的三角恋的故事。
孤寂的时候,她想找人聊天,可惜陪伴她的只有一只兔子和一个民工。那个民工一刻不停地砍树,也不跟她说话。她成了养兔专业户,对长毛兔的养殖了如指掌,但兔子从来长不大,而且数量太少,只有一只,无法繁殖后代,没有经济价值。
直到有一天,一艘来自地球的飞船停在嫦娥家门口。一个人从飞船上走下来,迈了一小步。嫦娥有点儿生气,但她太久没见地球人了,忍不住透过门缝向外看。那人朝她走来,她缩了缩身子,躲进更深的山洞。
人类错过了和神仙的第一次握手。
一个梦
我们决定到外星球去搜寻文明。
路途遥远,我们走了不知多少天,宇宙飞船后来漂流到海上(宇宙由三维退化到二维平面,一片汪洋)。终于到了一处陆地,荒凉的城市,一个人也没有。在这里,我们搜寻了三个月,只有大楼、马路、废弃的工厂、汽车,没有发现任何生物存在的痕迹。一栋数百层的大楼,荒凉如惨淡的夜空。
——只有黑夜,以及一个挂在天空中的残破星球。
猛然间,我看到了人。密密麻麻的人。他们全都像雕塑,确切说就是雕塑。他们分布在路上、各个房间里,以各种走动的姿势站着。我挨个看,挨个抚摸他们,僵硬的皮肤、衣服,完全没有温度。
天空的颜色是灰暗的,所有的梦里,没有太阳。
后来,我终于拉住了一个人的手,本来应该是石头般僵硬,却感受到了人手的温度和柔韧。我吓了一跳。这个人慢慢苏醒,对我嫣然一笑。随着她苏醒,所有人都动起来,城市复活,死亡出现转机。他们像木偶一样在大街上走动,轰隆隆震颤大地,走路的姿势像机器,一顿一顿。他们脑袋硕大,却迟钝不堪,表情木然。
我问眼前的美女是谁。她说:“我是你女朋友啊。”我完全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友。她说:“我们僵硬不动是在睡觉,触摸有温度,那是快醒的时候。”我试着摸了一下她旁边一个依旧僵硬的女人,她也动了,打了个呵欠。
两个女人递给我一个文件,落款写了一个数字:13320。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女友说:“这是现在的年份。”我说:“难道现在是公元一万三千多年了?”她们点头。我问她们,这是哪个星球?她们都笑了,女友说:“这是月球啊,我们的家。”我震惊不已,确定自己竟然穿越到了一万多年后,没想到城市和人类竟然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她们指给我看,头顶那个千疮百孔的星球,是地球,史书记载,我们的祖先就是从地球来的。现在的地球,到处充满了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核废料。五千年前,曾有一支寻根小分队企图回到地球,他们全副武装,配备了最先进的防辐射装置,但在距离地球一千公里的大气中全部被辐射,还没回到月球就死了。
鹊华秋色图
中秋夜,窗外一团明月。周密坐在窗前,陪着月亮。窗户朝向北方,他仿佛看见了那座久违的山头。
不,他没有看到山头,从没看到过。也不需要看到。
五娘已经一个月没有消息了,白天戴表元来时还谈起,接下来非要采取进一步行动不可。“要不然,”表元涨红了脸,愤怒道,“祥兴会真的就成了祥和会,我们这帮老头冒着杀头的危险,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密安抚表元:“别着急,你要知道,我们如何才能下得了决心?”
戴表元不像周密,他只说了一句话便拂袖而去:“即使苏学士再世,我亦手刃之。”
表元的背影消失在楼下,朝竹林那边的院门而去。天黑了,管家送来酒菜,周密没有动身,坐在窗前自斟自饮。酒至半酣,一个少年的影像闪进大脑。
何其明亮的少年!
那个五岁时的一些涂鸦之作就能拿去卖钱的年轻人,在太湖畔一时传为美谈。二十多年前的事,却已隔了一个世界。王朝末世,异族铁蹄即将饮马长江,一个明亮的少年所引发的轰动,像一阵风一样转瞬即逝。周密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父亲刚刚亡故,未及弱冠的他,一袭白衣,眉宇间透露出飘摇风雨无法掩盖的才气。再加上贵胄世家传承的王者之气,一干士人不免叹息,若放在王朝昌盛之时,这个少年必能安邦定国,成就一番事业。
那一年,少年的父亲去世,十四岁的他补荫缺踏入官场。此时,蒙古高原长途奔袭而来的战马已经饮到了长江水,但由于权相贾似道刻意隐瞒消息,江南惶恐不安的皇帝和士子们并不知道遥远的襄阳城已被围困多时。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一帮士人偶尔抽出闲暇,聚在西子湖畔饮酒赋诗,一股绵长的颓丧之气随着酒意的高涨而撒入西湖。
聚众的士子中,就有这个少年。
他总是一个人呆呆坐在窗边,抬眼望向虚拟的天空,像周密现在这样。
及至预想中的蛮夷铁马带着蒙古高原的腥咸气息搅乱了江南的温润之气,不管是抵抗者还是投诚者都忍不住舒了一口气,预想中的山河破碎并没有斩杀所有人的梦中期许。自百余年前衣冠南渡,半壁江山苦苦支撑,一代代士子早已失脱了还我河山的锐气,已失了半壁,再失半壁又如何?
周密本想学习先祖,继续向南奔去,一干藏书和古玩字画收拾了整整三天,尚有大量无法安排妥当。百余年前的靖康之变,曾祖父离开家族世居的济南历城,与家人分散,一个人向南奔去,昼伏夜出数月,最终抵达杭州,一家十六人又在此相遇,不失一人。然而现在,皇帝已经葬身大海,再往南即是天涯,又能去哪里呢?
他决定留下来。代替祖父,代替诗词里的江南,留下来。那时候,帝昺赴海崩逝,江南士子望风披靡,尽皆附逆伪朝,只剩他们几个遗老遗少,奔走于乱军丛中,拉起一支心向故国的组织,慷慨的表情释放出怎样的落寞?
那个少年也来了。当然,他已不是少年,已到而立之年的他,充分显示出在诗书画上的惊人才华,年纪轻轻便足以睥睨江南,且早已在周密之上。本朝皇室多奇才,然而纵使徽宗再世,又怎能抵得上他?也只有五百年才出一个的苏学士能与其媲美。他越来越忧郁,陡峭的脸上布满阴云,欲要报效的家国早已倾覆,满腹诗文却无用武之地,他的忧郁难道不是周密的忧郁?
周密不忧郁,既已选择遁入山林,便别无其他想法。而他不同,他还年轻,世界之门刚打开,却又永久关闭,徒增奈何。
酒把周密带到半酣。窗外的风大了些,竹林发出呜咽声。月亮躲了起来,不给人间留下一丝挂念。
昨天他的信又来了,判断日期,该是五娘去的路途中发出的。那封信,其实就是一首诗,“……平生知我者,颇亦似公否?山林期晚岁,鸡黍共尊酒。却笑桓公言,凄然汉南柳。”周密能想象到他写诗时的情景,身处北国,寄望江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补记:
祥兴会派往济南刺杀投降蒙古人的宋皇室成员赵孟頫的五娘,最终下落不明。一年后,赵孟頫辞官归隐,回到江南,对他的刺杀行动不再进行。一日,他跟周密谈起济南,周密对这个祖上世居之地非常感兴趣。赵孟頫随即创作名画《鹊华秋色图》,画中济南中秋景色,蔚为壮观。
▲2019年7月12日,英国韦茅斯,当地举行“月球博物馆”展览。“月球博物馆”是由LukeJerram设计的直径为7米的艺术品,球体表面还原了月球表面的真实形态。
月夜忆舍弟
□老四
月亮该圆了,我已久未邂逅这团银黄色的娃娃脸
你是否在遥远的胶东,同看此月
一年未见,好似隔了许多个一年
好似我们从未相见,我从未打过你,你从未
哭着要置我于死地,作为血缘最近的陌生人
我们间隔了彼此平行的三十年,同一座老屋孕育的
两个不同的人间。后来我们都累了,握手言和
像外交使节一样,愉快地谈判
十年前,我离家出走,去往远方的城市,结婚生子
最终把母亲骗到这里继续我的出走
今年秋天,你的房子盖好,父亲请了装修工
晚上他席地躺着,缩在新房里
清算涂料和油漆的浓度,想象你的媳妇进门
顺理成章的孙子,继续在那片传统的山楂林里攀援
你却一走了之,远遁海边,钻进一家机械厂密布的钢铁丛林
结婚计划再次化为泡影,连月亮也远远躲开你
从海上升起,远隔天涯,落在一块陌生的铁上
母亲身体还好,除了时常为你寥落的前景落泪
你侄子已会走路,每天盯着相册里三岁的你喊叔叔
旁边是我,六岁,还未打过你,山头上的两只老虎
度过了最初短暂的和平岁月。作为同一棵树的两条枝蔓
我们的末梢距离有多远,根系就纠缠得有多紧
今夜我想起你,离你的生日越来越近了
学杜甫和苏东坡,写一首诗,送你一轮明月
露从今夜白,人间所有的月亮聚集在我眼里
在阳台上,视线穿越层层雾霾,最终抵达小时候
那片寂寥的原野,静止的玉米地、小院、汶河
懒老婆花和纺线的老奶奶,酿桂花酒的吴刚敲响柴门
年轻的农民夫妇,以及他们的孩子还未
越过门前横立的歪脖子酸枣树,走向荆棘的世界
此刻,我朝天空望了又望,直到把自己望成六岁的模样
直到我们分别从一个女人的肚子里钻出来
约定好,用一生去祸害她的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