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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意与留白

2019-09-12

中华书画家 2019年4期
关键词:一体爱意老子

主讲人:王博(北京大学副校长)

时间:2018年12月

地点:北京·中国大饭店

今天我想跟大家谈谈最近的一点想法——善意和留白。

其实,善意和留白,是两个不是很搭的词。善意,是一个跟伦理、人与人之间关系和状态相关的词汇,我们总是希望处在一个比较善意的环境之中,我们也都希望跟别人建立起善意的关系;留白则更多是跟艺术相关的一个概念,书法、绘画、建筑等等艺术里面,都讲究留白,而且一个艺术家处理留白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也决定了他艺术创作的能力。

那么,把看起来很不搭的两个概念放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生活之间的相通、世界之间的相通。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借助一种语言,在不同领域都能实现互相理解。而这种理解,很可能会拓宽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

前不久,有一位科学家,他通过基因编辑的方式让两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知道,这件事情发生以后,中国有几百位科学家联名抗议、批评,说明大家都非常关心这件事情。这位科学家为自己的工作做了辩护,他说这样做是为了阻断艾滋病的传染,因为婴儿的父亲是艾滋病患者,但他希望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如果仅仅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里面充满了善意。可是我们想一下,一个看起来充满善意的行为,为什么会遭到那么多人的反对?这也促使我们重新去思考什么是善意这样一个问题。

长久以来,关于善意的讨论可以归结为如下两个问题:

第一,什么是“善”?

第二,“善”如何被普遍认同?

历史上,不同的文明传统,对“善”其实有着非常多元的理解,对于善意可能带来的结果也有着非常丰富的思考。我今天主要想借助中国传统哲学内部的资源来思考这个问题。

具体来说就是两个传统:一个传统是儒家,另外一个传统是道家。

在我看来,儒家致力于对善和善意的文化建构,而道家则更多展开了对善意本身的反思,也就是一种我称之为留白的态度。

儒家学说中最重要的一个概念是“仁”。“仁”,写起来很简单,左边一个人,右边一个二,“从人从二”,这意味着什么?首先,意味着儒家学说致力于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次,意味着儒家学说注重的是如何理解、如何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说文解字》解释道,“仁,亲也”,儒家正是希望能构造出一种人和人之间比较亲近的关系。这种亲近的关系,用一体这个词可以很形象地表达出来。什么叫一体?我往这儿一站,从头到脚是一体,头是头,脚是脚,有手有足、有各种各样的肌肉和骨头,可它们是一体的。一体,意味着当你的脚被踩之后你的心会痛、头会痛,这就叫作一体。在儒家看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一体的,比如父子、夫妇、君臣、朋友都是一体的,人和人亲近的表现就是一体。

一体靠什么构建?靠爱。

儒家学说强调的善意,通过“仁”这个概念表现出来,而善意本身首先表现为愛意。换句话说,你如果想善意地面对他人、善意地面对世界,就必须首先去爱他人、爱这个世界。比如说父子之间的爱、君臣之间的爱等等,都是儒家特别强调的。“仁者爱人,”孔子说得非常清楚。

孟子讲爱,比孔子更充分,他所讲的爱呈现出一种次第和节奏。什么次第和节奏呢?他分了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最近,是亲人,对亲人他用了一个词叫“亲亲”,是最近的;第二个层次是亲人之外的所有人,他用了一个词叫“仁民”,意思是我爱其他人,但是程度比对自己的亲人可能要稍微弱一点,稍微薄一点;第三个层次叫爱物,就是人之外的所有存在,比如一草一木、一瓦—石,都是爱的对象。亲亲、仁民、爱物,虽然有次第,可同样都基于爱。

到了宋明理学,儒家把爱意表达得更为充分和彻底,比如程颢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大家可以想象,一个以“仁”为底色的人,怎么去理解这个世界?在他看来,整个世界就是一体的。张载《西铭》中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意思是说天是父亲、地是母亲,我很渺小,乃浑然中处,可是在天地之间所有人都是我的同胞,所有的事物都是我的伙伴。当这样去理解的时候,就知道人和人之间不是没有关系的,大家其实是一体的。

后来,王阳明从“心”上把这个问题讲得更亲切。王阳明说,我们看到“儒子将人于井”,都会生出怵惕恻隐之心,他问,这意味着什么?其实这意味着,我们的心跟这个生命是有内在关联的,如果没有关联,为什么会有怵惕恻隐之心呢?这是一个问题。第二,王阳明说,即便不是同类,都不在儒者心外,我们跟它们也都是一体的。王阳明的解释,往往会让我们特别感动。我前几天看到一个新闻,说有个地方为了把牛能卖更好的价钱,就给牛不停地拼命注水,想到这个画面的时候,我的内心和身体都是有感觉的。为什么有感觉?昨天,我的电脑丢在飞机上,后来找回来了,我不心疼电脑,但心疼电脑里面的东西,但是这个电脑如果摔在地上或被压碎了我其实还是很心疼的。为什么心疼?各位,当我们的内心对鸟兽、草木等等有感觉的时候,说明它们不在我们心外。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儒家构建的一个世界,什么世界呢?就是用爱联系起来的一个世界。儒家塑造了一个善意的宇宙,一个善意的世界,它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处在这样一种善意的环境之中。

爱,是这个世界的基调。

如此一来,我们也就可以更深刻地理解《论语》中的一些表述,比如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比如《中庸》里面的“成己成物”等。其实,我们在儒家那里看到的是一种比较外向的态度、比较主动的精神,有责任、有承担。“仁以为己任”,是儒家非常重要的一个精神。我们喜不喜欢这样一种精神?我觉得我们当然喜欢。

儒家之前的传统,表达的是对鬼神的一种信念,人本身的价值被低估。我们去看一些考古发现的遗迹,会发现人经常会成为向鬼神献祭的礼物,不难想象,这种情况下,生命根本不算什么。所以儒家是很伟大的,在人和人之间建立起爱的关系,而爱的背后体现了人和人之间互相尊重。再比较。下法家。法家崇尚气力、强调效率、注重成功,而成功只有一个标准,就是看谁能够得到天下,为达此目的,牺牲再多的人都无所谓。法家学说里,没有对生命的热爱、也没有对生命的尊重,相比之下,儒家是非常了不起的。

在爱意之外,善意还有另外一个内容。什么内容呢?敬意。

也就是说,善意可以有两种,第一种是爱意,第二种是敬意。我们知道,爱体现出的是一种亲近的关系,但是“敬”能体现出我们的敬畏。孟子讲性善的时候,特别在两个现象之间寻找经验证明,第一个现象是“亲亲”,比如我们与父母。第二个现象是“敬长”,比如弟弟对哥哥或者对比我们年长的人。亲和敬是两种不同的情感,敬,可以让人认识到更高的存在。孔子说“君子有三畏”,其实大人、天命,都是更高的存在,这种敬畏可以让我们知道一个人的界限。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在现代这样一个世界,我们不需要廉价的善意。廉价的善意是什么呢?是既没有对爱意的理解,又没有对敬意的留存。

我马上要转到另外一个关键词,留白。这也是我特别想讲的。我们喜欢善意的事情,也喜欢生活在善意的环境之中,所以我们都很尊重儒家所开创的这样一个传统。可是,为什么道家会对儒家有那么激烈的批评?把这个问题搞清楚了,也就打开了另外一扇窗。面对世界,我们以前只知道有儒家一个人口,可是我们现在知道有两个人口甚至有三个人口。我们读老子的书,会觉得跟读《论语》、孟子完全不一样,读庄子就更是如此。读《论语》和孟子,有时候会有一种比较温暖的感觉。爱意的世界,是会带来温暖的。可是如果读老子和庄子,会感觉比较冷,那是一个比较清冷的世界。为什么清冷?因为,道家学说里有对爱的反省,甚至是对爱的拒绝。

读《老子》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知道,这句话其实是在反省前面所说的那个充满爱意的世界。道家敏锐地发现,爱意内部有一种矛盾,而任何反省,都是从发现反省对象本身矛盾开始的。说到矛盾,我要先举个例子,这个例子各位都熟悉,《老子》第五十八章中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们一般人都认为福是福,祸是祸,可老子不一样,老子认识到福不仅是福还是祸,祸不只是祸还是福,也就是说他从“一”里面发现了“二”,这很重要。我们有时候看世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可是通过读《老子》,就会知道,这是一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世界,福不只是福还是祸,祸不只是祸还是福。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爱,不仅仅是爱,爱还有另外一面,说轻了叫“控制”,说重了就是“谋杀”。真的是这样,在生活中,尤其是对比较年轻的人来说,很多爱情其实是被“爱”谋杀的。

为什么说,爱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控制?为什么说,爱在某种意义上讲等同于谋杀?

我举个例子。庄子,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哲学家。庄子讲的很多故事,也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比如“浑沌之死”。这个故事是说,中央之帝叫“浑沌”、南海之帝叫“倏”、北海之帝叫“忽”,倏与忽经常在浑沌那里相遇,浑沌待他们非常好。之后倏与忽说,浑沌对我们那么好,我们要报恩,我们应该反馈他、回报他。怎么回报呢?他们看到浑沌没有七窍,于是就花了七天时间,每天为浑沌凿一窍,到第七天的时候,七窍有了,浑沌死了。可以看到,这明显就是谋杀。可是,这完全是在爱的名义之下进行的,而且是真爱。请注意,是真爱而不是假爱,如果是假爱其实不重要,可问题在于这是真爱。那么,为什么善意、爱意会转化成谋杀?因为,在爱中包含着Bug。所谓Bug,就是说我们总是根据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去塑造别人,并且把这个称之为爱。我们经常說“我这还不是为你好吗”,当我听到这样的话时,开始是感动的,后来是无奈,最后是愤怒。因为,你如果真对我好,Leave me along,不要管我。其实Leave me along,就是留白。留白,就是给他人和世界留下自主的空间。自主,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这些年,其实我一直生活在一种很无奈的状况里。这种无奈,源于我对这个世界的不断观察。比如前面讲的基因技术,这是一种无奈。我不反对科技进步,恰恰相反,我对科技进步整体上持乐观态度,因为科技进步会给我们带来太多便利、会帮我们处理太多的麻烦等等。我担心的是什么呢?我担心的是,科技进步会把我们的自信变成自大,会让我们失去对自然秩序、对某种神圣秩序的敬畏之心。

有一部美剧,每一集开始都会说一句话,We are be watched。现在,我们不断处于各种各样的镜头下,目光是镜头,手机也是镜头。当所有一切都处于镜头的关注之下时,我们最恐惧的是什么?是自主性本身的消失。从这个角度来看,爱是一种关注,而且是一种非常热烈的关注,会让你无处逃离。这种关注,会不会变成一种伤害呢?会的。伤害的是被关注对象的自主和自由,正是这种伤害,有时候会导致谋杀。

《老子》二十八章里面讲,“知其白,守其黑”。这个白,和我们留白的白还不一样,真正的留白是“守其黑”。“知其白”,是说我们知道人力的极限,知道我们可以做什么。“守其黑”,则是说我们必须要知道人不能做什么,哪怕是基于善、基于美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名义等等,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在善意与留白之间,核心问题其实是我们对“知”的理解。

关键是,我们到底知道什么?

我们知道,乐观的人认为我们可以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善、美,我们可以知道这个世界的是、非、善、恶。比如儒家很喜欢讲“仁义礼智”,智即是非之心,而孟子明确地讲圣人是先知先觉者,他们对后知后觉者有一种教化的责任、启蒙的义务。可是,我们也知道,对于老子来说有另外一种理解。老子说,“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知道自己不知道,老子说这是最高的智慧,不知道却以为自己知道,是有“病”,其实我们很多时候都是病人,我觉得我自己就是病人。我们有时候认为,根据我们的知识可以很好地安排这个世界,但事实证明,所有的安排最后都是一地鸡毛。

《周易》的最后两卦,是“既济”和“未济”。既济的卦象,看起来非常完美,一个阳爻、一个阴爻,又一个阳爻、又一个阴爻,非常完美的秩序。可是《周易》对此提出了四个字加以判断,“初吉,终乱”。这四个字说得太好了,一开始可能看起来是吉利的,但是最终完全有可能会陷入一种混乱状态。因此我总觉得,留白的本质,就是证明了人类的无知,这种无知决定了我们必须要给他人、给世界留下很多空白处,让他们自己去发挥。

宗白华说:“中国画最重空白处。空白处并非真空,乃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且空而后能简,简而练,则理趣横溢,而脱略形迹。然此境不易到也,必画家人格高尚,秉性坚贞,不以世俗利害营于胸中,不以时代好尚惑其心志:乃能沉潜深入万物核心,得其理趣,胸怀洒落,庄子所谓能与天地精神往来者,乃能随手拈来都成妙谛。”

宋代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一叶扁舟,一位老者,一个钓竿,几笔波纹,其他地方全是空白。可是,当我们看这幅作品的时候,会觉得很美,我觉得世界也应该是这个样子。

善意很好,但是如果善意充满这个世界,这个善意就会变成癌症,它会让我们窒息。所以,我总觉得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因为春天和夏天太拥挤,冬天则留白太多,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秋天是什么?秋天是善意和留白的平衡,我希望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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