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香阁论画
2019-09-12萧朗
萧朗
古人讲艺如其人,画如其人,实为至理名言。学得文武艺,奉献百姓家。无奉献之心,岂有奉献之艺?心正则笔正。不修公正之心,专搞歪门邪道,何来冲穆之神?无寂寞研习之志,专思急功近利之举,何来雅正之气?吾平生择友而交,择徒而授,择善而从,择义而为,不近营营苟苟之辈,不存营营苟苟之想。知吾者,二三子。
我主张人品与画品的一致性。人品不高,用墨无法。做人和作画是相辅相成的。在做人方面,应讲究大节公德、正直善良、光明磊落。在作画方面,应严谨自律、精益求精,不搞吹吹捧捧,自我膨胀。一个人成名应以人品高尚和艺术质量成名,不能凭手段成名。要将精力和聪明才智用到钻研艺术方面。艺术水平到一定高度,人家自然而然就承认了。要想成画家,还得老老实实学习、创作、研究才是。
吾生资平庸,学艺未敢宽泛,唯攻书画而已。兼涉诗文、书法、戏曲、杂艺,均无所成,但取画外之功罢了。攻画又不敢宽泛,专攻花鸟草虫而已。自十余岁学画,至今未辍。近七十年,未敢言成。吾素不屑争名利,亦不敢争名利。吾书画中人,非名利之徒耳。
艺海无涯,尽善尽美之画无多。故观赏国画,不宜贬谪,应善于汲取人家长处。能取优用长,方能充实完善自己。对于自己作品,宜广泛听取批评,善于弥补不足,方能提高自己水平。
画家归根结底是画好画,争名逐利不是正道。急于名利,必然要投机取巧,自然不肯下苦功夫。作品不成熟,争着展出去,急着出画册,人家不看则已,一看才知道画得这么糟、这么差,弄个臭名远扬,欲挽回已不可能。骗骗外行,赚几个钱,捞个虚名假誉,贻笑于大方,也丢了人品。所以吾赞成大器晚成,赞成刻苦力学而后成,赞成功到自然成。不赞成求脱过早,不赞成急于求成,不赞成吹拍哄骗之流。
雅俗之分,文野之分,不是自封的,也不是靠广告吹嘘而成的。有麝自来香,不用大风扬。雅者自雅,俗者自俗,文者自文,野者自野,实乃修养所系,不期然而自然也。此中道理,唯智者知之。
学画以专心为贵。如遇良师,当专心随学。有了一定基础,则可兼学诸师,上溯古人。吾追随王雪涛先生数十年,常年侍奉左右,受益终生。又幸由雪涛师介绍,受到白石老人、半丁老人和王梦白诸师教诲,遂兼学各家,开阔视野,始知艺海无涯。后追溯明清各家,涉猎西画,方晓融汇古今中外之理。壮年始游历大江南北,深谙师法天地万物之道。吾艰辛备尝而痴画至今,其中奥妙,全在“专心”二字。此只可与知者道也。
学画不宜求脱过早。得良师宜诚心以求,久而敬之,自有所得。不虚心,不长久,则不能得也,既得也不能深也。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精诚不至,金石断不能开也。若学画急于成名,必寻捷径,找窍门,搞投机,必陷入浅薄轻佻之境,无学成之望也。或不学无术,妄自张扬标榜,自欺欺人,盗名弄世,无聊之甚也。
我画了大半生,最不愿搞应酬,应酬来应酬去,反反复复画熟套子,有什么意思,无端耗费大好时光。吾不搞信手而为,好闭门思画,好表达情趣,总考虑追求点什么。艺术最忌千篇一律,最忌保守因循。我愿自己的画,张张都有变化,都有新意。我总在思索,总在试验,总在创作,但得意者寥寥无几。
中国画讲究笔精墨妙,气韵生动,谈谈容易,做到实难。故辛勤一生,但求精品,无有精品,何能传世?何能奉献?艺海滔滔,优胜劣汰,古今皆然。好画无言,世人争传。劣品欺世,自不久长。每念及此,不寒而栗,敢不精心作画乎?
勤能补拙,九分勤奋一分才。学画贵在勤奋,不怕画不好,就怕不能坚持。应有自信心,有毅力,有志向。不仅用手画,更重要的是用头脑画,用心灵画。
宋代米元章提出“心匠自得为高”,此语甚为在理。花鸟画看似画影绘形,实则画自己的情趣意致,有情趣意致才能动人魂魄。“心匠自得”的实质是深思慎取,只有敏于并善于深思,才能借形达意,借物抒怀。
初学中国画,大多喜甜,临赏渐多,方知甜之外,尚有苦涩、辛辣之美。古今名家,俱重画味,深知甜味多则近俗,故加苦加涩,添咸添辣,以为避俗之妙药,脱俗之灵丹也。然不知苦涩辛辣之用,添加过分,定然倒人胃口,而自讨没趣耳。故名家避甜而不失余甜。俗家避甜,一味苦涩辛辣,古怪生硬,矫揉造作,令人作呕矣。
甜多腻人近乎俗,甜而不腻则在于雅俗之间,甜而不显甜,近于雅矣。清凉小菜,不苦不辣,也不属甜,使人爽口解腻,趣味饶足,自擅其美。古今文人小品,多属此类。
作画本旨在于美,唯美才赏心悦目,味之无极。世间或有不美之物,如老鼠之类,但一经画家精心处理入画,如“小老鼠上烛台偷油吃”之类,视小鼠若天真烂漫之顽童,即成审美之境象,此全靠画家审美经营也。玩石者以丑、漏、透、瘦、皱为美,何也?此亦喜其变幻不俗而生神奇魅力也。其中妙谛,吾不能详说,愿与智者促膝研讨之。
画有生熟之道,初学画者生,久学画者熟。生而能熟,熟能生巧,自然之道也。然熟易甜熟,甜熟即流于俗也,故熟画宜当生画作。作画动脑,其情其景,以及用笔用墨,发自内心,变熟成生,始见画家真修养、真功力。熟而不能生,形成一套习惯、习气,实可怕也。
吾研习雪涛先生之画及古今名家花鸟之作,且积数十年创作和教学经验,總结出一些技法入门之规律。如花鸟画构图之十六字诀,即“一大一小,一多一少,一长一短,一纵一横”。此亦中国画章法之辩证法则也。
写意画用笔至为关键,应有虚有实,健而有力,灵活变通,不拘一格。成功的用笔可以表现出物象的质感、空间感和立体感。写意画应突出一个“写”字,“写”即是以书法用笔入画,即是“见笔”。一笔下去,既见笔,又见形质。笔因形运,形因笔生,此以笔墨立形质也,所谓“变化在心、造化在手”也。
赋色贵在活脱自然。写意花鸟的色法与墨法略同,都应突出“见笔”,即有“书写”之情味。应以色助墨,色不碍墨,色墨浑融和谐,令物象一体之内明暗分明,各体之间层次清晰。亦可色墨结合施用,使色中有墨,墨中有色,做到秾纤适度,深浅适中,灵气闪现,宛若天成。
大写意花鸟画笔墨极其概括,意蕴却异常丰富,可谓笔少而意丰。看似容易,成功极难。而且大写意的好作品,常带有偶然性,是可一而不可再的。
齐白石老人的艺术成就,辉煌夺目,无可非议,但初学者不宜学之。如果只学白石老人的作品中的那几笔,虽容易学像,却只能是表皮的像。这种像,再像也没有用,因为世界上有一个齐白石就够了,再学齐白石也超不过齐白石了。有人搞超大写意,越搞越空,已经是大人“儿童画”了
齐白石的艺术个性强烈鲜明,这与他丰富多采的人生经历、诗书画印的综合修养及浓厚的农家气质、民间情趣、文人才情都分不开。即以白石老人的执着、勤奋、刻苦、好学而言,在现代画史上也是少见的。如果不学白石老人精神,仅学其表面的三笔两抹,真可以说是舍本逐末了。事实正是如此,白石弟子很多,成功者寥若晨星。李可染可谓学习得法,出类拔萃。
中国画“用墨”,实际包含着“用色”。“墨法”与“色法”多有相同相近之处,因此人们都认为中国画以墨为基础,“用墨”是中国画的基本功。初学者最好多用墨练画,通过用墨的深浅、干湿、浓淡等变化掌握传统、理解传统。画写意花鸟即是如此,能用墨写出花、叶、枝、梗等不同形质,再用色去表现,就便捷多了。
中国画赋色方式是极其丰富的,格调也千差万别。有的浓重,有的淡雅,但不可轻浮俗气。故画写意花鸟可在色中融墨,亦可在墨中融色,还可墨与色分用或混用,但总的要求是统一协调。
任伯年早期花鸟画用色丰富,惜不够浓重,故不宜初学。有人学任伯年,学其迹而不知其新,未能学到长处,却学了许多短处,这是很可惜的。
吴昌硕画笔墨纵横,气势很足,充满阳刚之美,足以激荡豪迈之气,颇宜初学。但若能學到吴昌硕的学识修养和超凡气质,那便是极难之事了。
初学画者不可专捡好纸好笔用,也不宜专用一种纸或一种笔,应学会用各种档次的纸或笔,以增强适应性和表现力量。
在以草虫为配角的花鸟画中,草虫绝不是无足轻重的。画与不画,画得大小、多少都须从构图的需要出发,一般是整配碎、碎配整,冷色配暖色,暖色配冷色,向花背花,虫与虫之间的呼应,都宜细加斟酌。一只看来微不足道的小虫子,放到画幅上,往往会产生举足轻重的作用。
当今有人将一些作品称为“文人画”或“新文人画”,这一点我不敢苟同。宋之苏东坡、米元章,元之倪云林,均才华盖世,诗文书画称雄千古,论文论艺都是大家手笔,可称“文人画”的代表。现在画家仅仅会写两首诗,会抹几笔类似古代文人画的作品,并没有时代和历史的高度,怎好称为“文人画”呢?有的是名作家、名导演,随便画两笔,至多称为“名人画”就可以了。我总感觉,“文人画”是特定历史时代的艺术产物,今人硬要扮演古代文人之角色,怕有效颦之嫌了。
近年来我极少参加社会活动,也不搞什么应酬,偶而出去钓鱼而已。一心想关到家里,静下心来,画几张抒发自己情意的作品。人家说我闭门思画,大致不错。早年老师教的东西运用了许多年,现在还那样画不行了。要画自己的东西,感受是自己的,情趣是自己的,笔墨也要是自己的。总之,画自己之画,抒自己之情,走自己之路。
对于年轻人过早地办个人展览,我持保留态度。因为艺术没有较长功力修养的沉淀,值得人沉思的东西往往太少,这样强行办展的后果,只会热闹一两天,展览的后几天就没有人去看了。想来想去,我还是主张学画者不宜过早在名利上用心机,应树立专注艺术的精神。
我的后半生有两个任务,即花鸟画创作和花鸟画教学。关于前者,我自信在雪涛老师创作状态最好的时候学到了他花鸟画中的精髓,并向前发展了一步;关于后者,我觉得教学也是一门艺术,会画画的人不一定会教学,一个优秀画家未必是一位优秀教师。我愿真心诚意地在这方面与诸位研讨。
中国画用的纸张、笔墨均与书法相同,因而用线作为艺术的表现方法成为主流,世代传承到今天。中国画对于线的运用方面讲究相当多,经过历代不断总结,形成了中国画独特的审美要求。随着时代发展,线的表现方法越来越丰富起来。如人物画衣纹十八描,山水画勾皴的用笔,加上点、擦、染等,花鸟画的勾写点厾,进而形成了多种流派。流派的不同,其旨在表现不同的美感,粗犷豪放、古拙、浑厚、圆润、挺拔、秀丽等等,这与其风格相应的用笔用墨方式表里一致。方式方法不同,艺术创作的效果就不同,给人的审美感受也会千差万别。
从古人的用笔上,我们看到有的圆润挺拔,是中锋用笔;有的涩辣古拙,是侧锋或战颤跳荡式用笔。然而,不论哪种用笔,都忌滑软无力。用笔上应有起有收、有顿有挫、有抑有扬、有提有按,如此等等。为什么忌讳太光、太板、太滑的用笔呢?因为光、板、滑的用笔没变化,没趣味,没韵致,不耐看,更经不起观者琢磨推敲。懂得笔墨气韵,才可能逐渐掌握用笔的诀窍。
中国画用笔的变化,就像京剧中的行腔,要有高低、起伏、快慢等节奏上的变化,这样听起来受听。虽然京剧中各派、各人的唱法不同,但都各有各的味儿。余叔岩字正腔圆、朴实浑厚;高庆奎高昂激荡、华贵轩豁;马连良随腔运字、韵味跌宕;周信芳沙哑行腔、深沉慷慨等:都有各自的味道。画也如此,有的朴实浑厚如齐白石;有的枯涩泼辣如王梦白;有的色彩秀丽如任伯年;有的大气洒脱如吴昌硕;有的笔墨多变如王雪涛:均给人以各种不同的艺术感受,这就是不同用笔所产生的艺术效果。
世上不论什么行业,都有其自身的职责范畴,并没有什么全能。在绘画艺术方面,各门类各画种也都有着各自的局限性。就中国画来说,人物、山水、花鸟各有其长,人物画可以表现重大历史性社会性题材,可以表现政治内容极强的事物。山水画可以表现祖国的大好山河。而花鸟画,要表现大的历史事件或政治题材就困难了。花鸟画只能在美化人们生活方面,给人们精神怡悦和审美享受,这是花鸟画的主要功能。如何画一些有美感的、让人们喜闻乐见的、带给人们心情舒畅的绘画作品,是我们花鸟画家的任务。
在师造化方面,我认为画花鸟画比较容易。真山真水离我们有距离,花鸟就近多了,每天人们都接触得到的。就一般规律讲,中国花鸟画适合以自然花鸟形体的原大入画,以使观者产生真实感、亲近感和生动感。
书画是艺术,但不可否认它又是商品。这并不随着社会制度的变更而有什么区别。从事书画的人要生活,要有收益,就要以自己作品去换钱,不论古今中外,均是如此。然而,艺术终究是艺术,成了商品也应还是艺术品,不能说作为商品的艺术就可以不认真地去对待。做人尤其是做艺术家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现在社会上有些人,动了点儿笔墨,学了点儿皮毛,既没什么修养,又没什么文化,居然拿着自己的这些东西作为艺术品招摇于市。也有一些名家专业者,只要能赚钱,就胡涂乱抹、随便应酬,丢弃人格、舍弃画格,这样的东西称其为商品都勉强,就更难称其为艺术品了。
在我们从事中国画教学的人当中,总有一些人在绘画技法上高谈阔论,将技法神秘化到高不可攀的地步,存心让学习的人听不懂,摸不着,这就起不到教书育人的目的。而我们的先人却不同,他们讲的技法简单明了,稍有文化的人便可从中了解到一些东西。如《芥子园画传》《高松竹谱》、近人胡佩衡的《山水入门》等都成为学画者的老师。为什么现在的人反倒讲得神乎其神,我总觉得是故弄玄虚,为的是卖弄自己有多大学问,不如此不能唬人。因此我认为,教学生应让学生听懂,而不能把学生搞懵。当教师的应认真做人,认真教学,认真创作,一切都应脚踏实地、朴朴实实,来不得半点虚伪和欺骗。
我平时爱撕画。画不好就撕,不满意也撕,总之撕的比留下来的画多得多,就是担心谬种遗传、害人误己。李可染先生在世时说他“废画三千”,坦白说,我撕的画可能超过这个数字。老伴在世时,总埋怨我撕画,可我是想把画画好的人,总是和自己较劲儿,又有什么办法呢?
责任编辑:高胤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