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琳娜:我就是不“好好唱歌”
2019-09-12王子戌
王子戌
龚琳娜在《歌手2019》的镜头前只流过一次泪,那是她第二次表演《庭院深深》,当场被淘汰。
她是在赛后哭的。第七名的结果,仿佛是她十多年来音乐之路的缩影:大众反应惨淡,鲜有人接受她的风格。她自己也常把“曲高和寡”挂在嘴边。
这和她之前唱《小河淌水》时观众的反应大相径庭。当时龚琳娜“终极补位”拿下第一,很多网友“路转粉”。这首表达爱情的云南民歌旋律优美,中段加入了大量高音吟唱,配合男声低音和密集的鼓点,意境开阔,极易引发情绪共鸣。
这似乎是龚琳娜为数不多“接地气”的时候,但她不愿一直这样“好好唱歌”。“如果唱神什么都是《小河淌水》,就没有新意了。我想有彻彻底底的原创精神,引领中国音乐,让世界认识中国的传统文化”。
她背负着宏大句式踽踽独行,却又在节目亮相或突围赛这种关键时刻不得不“接地气”,这像是音乐市场对引领者,至少是对一个自诩引领者的人的使命感的讽刺。
神曲
很多人认识龚琳娜,缘自一首《忐忑》。
2010年北京新春音乐会,龚琳娜3分半钟的演唱,全是“咿咿呀呀哦哦”绕去绕回,加上夸张的面部表情,带来了《忐忑》在网上的爆红,被称为“神曲”。
这个微妙的名词隐含着听众的戏谑,他们把《忐忑》定义为搞怪和搞笑,认为龚琳娜唱歌“疯疯癫癫”。
但她本人并不在意。彼时的龚琳娜正忙着筹备《声音行动》,举办音乐会,号召志同道合者一起探索演唱方式。她对《忐忑》最大的关心是,自己的眼珠子转得太夸张,用力过猛,几乎对到了一起,不忍直视。
一年后,《忐忑》登陆湖南卫视跨年演唱会,龚琳娜身穿亮闪闪的大红色龙袍,用口红抹成的眼影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额头。电视转播专门切了很多观众惊讶、抓耳挠骚、掩嘴偷笑的镜头。
她很想听到家人的评价,但母亲对她对音乐一向不理解,于是她绕过去问儿子:“妈妈唱得好吗?”
小儿子说:“你的眼睛看起来好凶,我做了一晚上噩梦。”
那时的龚琳娜还在音乐风格的探索中,好不容易站到大舞台上,家人却没有理解和祝贺,“唯一的反馈就是眼睛太红了”。她不理解;“为什么不能给一些支持呢?”
如今再提起当年大众对《忐忑》的评价时,龚琳娜显得更有底气:“观众不理解是非常正常的,新东西会引发大家争议。”
她毫不掩飾自己的使命感,《忐忑》的创作和演唱都是非常超前和突破的。“有争议是好事,会激发更多音乐人去创新。如果这个时代音乐也可以百家争鸣,中国音乐才会整体起来。”
她认为中国歌手“唱法模仿欧美日韩歌手,没有特色”,所以不断寻找新的路子。她的唱法融合了戏曲里的生旦净丑,还有黄梅戏、秦腔等地方戏曲,以及彝族、藏族等少数民族唱腔。她在采访中随口吟唱,声音透亮,高音四两拨千斤。
谈到唱法时,龚琳娜仿佛展示自己学习成绩一般,“所有人都在学欧美,但你知道黎巴嫩女歌手的唱法吗?你了解墨西哥国宝级女歌手口马?”她就像一个充满求知欲的学生,她只要知道了某位歌手的名字,就马上去查。如果她无法掌握歌手歌唱的内容,就学习他们的唱腔。
这一套维新变革的试验品就是《忐忑》。高难度的演唱是融合百家的集大成,绕来绕去的咿咿呀呀是为了突出汉语的“行腔”,把汉语的美用夸张的、艺术的方式唱出来。
然而,《忐忑》在大众审美里还是成了“奇葩”,她把这个结果解读为观众缺乏幽默感。“当大众更多看到我奇葩那面时,我就要严肃起来,做古诗词。”
我做的是文人音乐
从《忐忑》之后,龚琳娜不再用夸张的服饰和妆容登台表演,唱古诗词需要素雅的形象。上节目时,龚琳娜全程坐姿永远保持背部笔直,说话抑扬顿挫,铿锵有力,时刻像在作斗志昂扬的演讲。
《忐忑》创作于2004年,但实际上2002年起龚琳娜就开始唱古诗词。她对自己定位是“中国新艺术音乐”,从楚辞的神话故事,唱到诗经,唐诗宋词。
但唱古诗词带来了新的问题。歌词古典晦涩,编曲没有采用流行乐的手法,甚至没有明显的主旋律。神曲的“奇葩”的焦点消失后,阳春白雪并没有留住太多观众,在《歌手2019》唱《庭院深深》,得票率仅有8.8%。
这并没有动摇她的信念。节目导演组劝她不要唱古诗词,唱了肯定被淘汰。她反过来安慰导演组:“被淘汰了,这首歌也会留在舞台上,我要的不是眼前这些观众的认可,而是日后大家对我真正的了解。”
龚琳娜把自己的音乐定在很高的位置上,她认为古诗词属于士大夫阶层,她唱古诗词就是“文人音乐”,受众是“有文化修养的人”,不需要大众认可来证明音乐的价值。
“文人音乐”的定位难免有孤芳自赏之嫌,但龚琳娜也不止于自我感动。“《庭院深深》拿最后一名,我最大的感受不是说我的东西不接地气,而是我该如何让它接地气,我如何教会大家怎么唱。”
她把接地气的思路转换成“带领观众一起唱古诗词”。“我唱歌你们不是听不懂吗?没关系,你到现场来,我瞬间就把你教会。”龚琳娜对现场互动很有信心,“全场一起唱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不光是现场震撼,他们回去也会久久不能平静。”
其实在表演上,龚琳娜也并非找不到“接地气”的方式。《小河淌水》在《全能星战》和《歌手2019》都有惊艳的表现和成绩,她把原因归结为“民歌大家都熟悉,通过改编把民间音乐变得高级”。
她知道什么样的歌曲既“高级”又易于接受,但这不能满足她蓬勃的野心,她要成为固执的先行者,“一个时代不能没有文化人的东西,如果没有文化的东西就没有引领性。”
文人音乐、发扬传统文化、引领中国音乐,有太多东西成为龚琳娜自我价值实现的一部分,和这些比起来,现场观众投了几票,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
爱上老锣,还是爱性希望?
2019年元旦,璧山少儿合唱团的一个8岁小男孩问龚琳娜:“您是怎么认识老锣老师的?”
“因为音乐啊。”龚琳娜回答。“哦!我知道了,因为有音乐,所以有了爱情!”小男孩一本正经。
老锣是龚琳娜音乐世界的引路人,也是她的丈夫。
这个瘦高的德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踌躇满志要把中国音乐发扬光大。他对传统文化有着超过一般中国人的热切和毅力。为了把屈原的《九歌》全部谱曲,他用了大半年翻阅中文德文英文的介绍书籍,然后把所有字标上拼音,一字一句地去念,直到把这些字词消化到心里,再为此作曲。
龚琳娜在讲述老锣时饱含倾慕:“没有想到一个老外比我更懂得更珍爱中国的古诗词,这就是我很欣赏他的原因。”
她和老锣的认识源于音乐。2002年,龚琳娜在三里屯的酒吧遇见了弹巴伐利亚琴的老锣,老锣约她一起来玩即兴弹唱。那时龚琳娜还在民族歌舞团,一开始的即兴全是“车祸”:她不知道该唱什么,从哪儿进入节拍,“空荡荡的脑子,木讷迟钝的嗓音”。
几次即兴后,龚琳娜开始进入状态,现编现唱:“我们俩在一起,不分离,手拉手,相亲相爱,在一起。”弹唱逐渐转变为约会,爱情就在这里开始了。
同年6月,龚琳娜飞到德国找老锣,一起去鲁道城(Rudolstadt)看世界音乐节。歌者穿着普通的衣服,唱着各个民族的音乐,现场乐队演奏,所有听众一起哼唱舞动。
这完全颠覆了龚琳娜的音乐表演认知。她在音乐学院里学的“民族唱法”,脱胎于西洋美声唱法,唱革命老歌,表演大多在对口形,和伴舞、和观众没有任何共鸣。
当时她正处于演唱事业和人生迷茫期,音乐节上民族音乐的震撼让她思考自己要做什么样的民族音乐。那时老锣对她说:“你是汉族人,汉族有自己的古典思想和哲学,汉语是代表中国文化的语言,你要从汉族的传统文化扎根。”
这似乎是他们后来一起唱作古诗词的预言,那时的龚琳娜还没有以“引领中国音乐”为己任,唱传统文学只是对一个体制内迷茫歌手的救赎。
对老锣的感情也是如此,这个德国人才华横溢,试图把她拽离当下的人生道路,带着她逃离她厌恶的一切:假唱、空洞、千篇一律、一眼望到头的未来。她自己也无法解释老锣的感情:“爱上他,还是爱上希望?”
在爱情、人生抉择以及音乐的混合中,第-次探索是“五行乐队”,由老锣、龚琳娜和她的好朋友常静,以及两个德国人组成。他们没钱租录音棚,找朋友借了一套复式公寓,白天有人办公,他们就昼伏夜出地排练。结束时已经凌晨3点,大家各自扛着乐器打车回家。
他们不温不火的音乐事业的质变来自《忐忑》,随后凭借《法海你不懂爱》、《金箍棒》几首“神曲”继续占据音乐榜单。这个标签含有几分嘲讽,但的确带来知名度。
之后,她的音乐会从恭王府开到了新加坡,曾侯乙编钟被搬上舞台,2017年大型音乐作品《云河山》敲开了纽约林肯中心的大门。
坚持唱古诗词让她逐渐脱离了“神曲”的标签,歌唱外,她成了一位传统文化的布道者,“引领中国音乐”这些宏大的命题被她时常挂在嘴边。
2002年飞往德国的航班上,龚琳娜一定没有想过自己之后会满怀这样的使命感。她只是一个不愿假唱的晚会小歌手,隐约觉得老锣和他的音乐或许能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在那之后,爱情、音乐理想、自由,一切都通了。
在大理继续唱歌
龚琳娜和老锣是生活中的伴侣,也是音乐事业上志同道合的搭档。
老锣负责所有的编曲创作,构建一个瑰丽的音乐世界:龚琳娜负责演唱,把這个世界里的美和情传递出来。一个运筹帷幄,一个披挂上阵,让这个分工运转下去的动力是互相欣赏。龚琳娜说自己“根本不懂古诗词编曲,只会死记硬背,老锣写什么她唱什么”。而老锣欣赏的是龚琳娜的声音,刚认识时就说她“声音变化非常丰富,又许多细腻的小拐弯,又有强大的张力,在世界上都不多见。”
在音乐上,老锣是很强势的制作人,龚琳娜唱得不好,他会不留情面地批评,经常把龚琳娜说哭。
但生活中,老锣却是个害羞的人,不善于和陌生人交谈,龚琳娜比他更放得开。家里的大事也是龚琳娜说了算,从北京搬到德国,再从德国搬回北京,都是她做的主。
他们对彼此的世界充满好奇心。老锣到龚琳娜家乡贵州时,第一次尝到鱼腥草就赞不绝口:龚琳娜在德国吃到了臭奶酪,长毛变绿发霉的那种,大部分中国人无法接受,她却觉得很好吃。
两年前,他们从北京搬到了大理,他们喜欢有山有水的地方,“唱歌的人必须在安静的大自然里修炼自己。在大理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不用想为了生存不停地赚钱,反倒让我和艺术更亲近了。”
老锣在大理创作了24节气歌,“节气歌是你的情绪跟节气相连,我们更感知到这个季节发生了什么。”春分的花开满古城,夏至的雨飘零洱海,中秋的月高挂苍山,大理的自然灵性成为了他们创作新的灵感。
他们的两个孩子在中国待了十多年,从北京的国际学校回来后,他们在大理练功夫、采茶,学中医、练毛笔字。孩子的中文、英文、德文都很好,龚琳娜希望他们将中国传统文化基础打好后,就去德国上初中。
他们一家现在住在一个白族院子里,龚琳娜开始教邻居唱歌。今天去他家明天去另一家,有时候邻居做了饭,她就一起吃饭,吃完饭继续唱歌。她在微博上感叹:“这就是生活!”
她还在“喜马拉雅”上开设音频课程《跟着龚琳娜学唱歌》。“只要有网络,我就可以跟大家沟通。我们还是要传播中国音乐。我是一个歌者,怎么能没有我的听众和舞台呢?”
(姜爱美荐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