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亲人互残的“夺命伞”
2019-09-10潘一禾
潘一禾
读这么一本黑色幽默风格的悬疑(侦探)小说,阅读的快感是很充足的。作者的冷幽默能传达的东西很丰富,总是语义双关;行文中有可能存在的温情(其实就是虚伪),有自以为聪明的聪明(其实是更傻),也有显然随处可见的现实残暴(是那种作恶者们都不自知的各种邪恶言行)。其次是这部悬疑(侦探)小说情节中埋着很多悬念和疑点。作者把故事结构编织得很巧妙,每一页都有耐看性和新悬念。小说一开篇就语带讥讽地传递出很不正常的家庭生活气息。这一家心思歪歪的人正惦记着分别住在两个医院的爷爷和奶奶。医院刚传来了奶奶奄奄一息的消息,爷爷即将死亡的通知也紧随着传来。于是,一家人兵分两路,暗中欢喜地前去等待盼望已久的父母双亡的时刻。
主人公“我”与妈妈去的是奶奶的医院,在那儿也见到了盼望遗产的叔叔和姑姑们。全家人只有“我”仍处于“正常”也就是被动消极状态。“我”在病床前也正常活动,挥了几下小胳膊就拉断了维持奶奶呼吸的机器导管。一阵忙乱之后,奶奶的生命又进入平稳的“离别世界”区域,但“我”已经被奶奶鼻子里流出的黄稠液体恶心得直奔卫生间大吐特吐……但不知怎么了,家人都回去睡觉了,姑姑的雨伞竟然被某人插进奶奶的喉咙里了!“我”刚从卫生间头昏昏地出来,就被前来的警察“火眼”注意到。他们侦查,排查,迅速得出了侦破推理结果:还没有床高的“我”就是“凶手”!之后,爸爸因为遗产开办了他向往已久的卖车行,妈妈因为奶奶的钱住进了美丽富贵的大房子,哥哥因为比我年长也有了不错的收益和成立了小家,我则被亲人们送进了监狱,关了整整七年。
这部小说唯一的叙述者诺尔芒“我”,出场时才是个10岁男孩,个子瘦小,绰号“矮子”,口头禅是“我无所谓”。虽然这孩子其实因为家庭关系极其扭曲和紧张,从小就精灵鬼怪、智力超常,但他毕竟也是天真无邪年龄,总是看到一部分的同时就忽视了另一部分,说了能说的同时就咽下了不能说的话,所以读者一路阅读观看“犯罪现场”和“逃跑路线”时的智性收获,一直比小说主人公自身的受挫、受教、获益和进化要丰厚和高明多了。
读者在随着他莫名惊诧、蒙大冤、受大难、屡挣扎、屡受害、心怀不尽恨意,还有无限哀戚之际,也必然要分享主人公面对乱麻般的亲人个个丑陋、面对差不多无一人、无一机构可信的社会道德溃败,只能是感到极端无助和无奈。
故事中的凶案“谜底”是诺尔芒的爸妈和哥哥联手作案,“我”的闯祸和呕吐打乱了他们原本周密的计划。不过这部小说的创意恰恰在于,这所谓破案的谜底不过是小说内涵之“冰山”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作者有意藏在冰下的那八分之七,则都埋在不可信任的叙述者“我”的话语方式中,埋在那一句接一句的冷幽默和语义双关之中,需要拥有更多知情力和优越感的读者来自己发掘和理解。
比如除了“我”,这家人都以为奶奶如果死在前面,遗嘱的内容一定会更有利于自己,为什么其实爷爷奶奶的遗嘱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比如这家人作案的根本目的是渴望横财、并不是想害“我”,但是在决定让“我”去认罪和担当恐怖后果的时候,为何也有那么多合理合法的说辞?还有探员、律师、政治家的力量在悄然协助?比如事后或者说家人在我出狱时也仿佛都会内疚和后悔,并对我怀疑一切人的姿态无法承受,纷纷意外死亡或自己处理掉自己,是不是说明他们本性中尚存亲情和善根,还是说每个人的虚伪和逃避,活不好和无法面对,只能说明“我”的故事是折射整个社会道德无可救药的病入膏肓?
比如这部小说中的所有女性为何都让人惊心惶恐、而不是可爱可亲?小说封面的内衬“内容提要”上说,当主人公洗清罪名、恢复平静、把唯一的家人(侄女)送去理工大学时,学校里发生了凶杀案,一个男子用半自动步枪打死了十四名女生……小说的题词上写的也是“纪念1989年12月6日在蒙特利尔综合理工大学被一个男子杀害的十四名年轻女性。她们被杀,仅仅因为她们是女性。”结果小说结尾时,校园枪击案为何并没有出现?是编辑出错,还是作者有意为之?比如出狱后的“我”,与哥哥的夫人和父亲的情人都有过一腿,是想报复吗?还是因为已经不可能懂得什么是爱?洗清罪名后的“我”,最后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女人,但是这个妻子马上也与“我”离了,因为我总觉得躺下的女人都是奶奶,自己则是题目所说的“致命伞”。那么“我”最终得了蒙特利尔综合理工大学枪手式的厌女症吗?我唯一的家人(侄女)重复“我”小时候最常用的话“不会不会,我无所谓,”说明她肯定已经无法摆脱问题丛生的“家庭”,未来肯定不安全吗?类似的众多疑点和悬念,需要拥有更多知情力和优越感的读者来参与、来自己发现和继续叙说。
由于藏身于“我”背后的作者弗朗索瓦·巴瑟罗(加拿大著名法语作家、加拿大政府的文学奖委员会评委),比仅有的叙述者和多数读者做了更多“功课”,对这一故事相关的魁北克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问题及本质思考得更广更深,小说很显然是要折射加拿大魁北克地区20世纪60年代的社会经济腾飞和传统价值观的急速衰败。“致命伞”既指经济高速发展的代价,也直指社会公德丧失和家庭亲情崩溃的人人有责。所以,因为小说滑稽怪异、悬念丛生而想一气看完的读者,或对喜欢穷究谋杀真相和想知道到底还有什么“料”的读者来说,最终都不会失望。这部用通俗写作包装外表的侦探小说,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兼具,作者成熟地运用叙述技巧營造黑色喜剧式讲述悲剧故事的独特效果,也同时塑造着拥有更多知情力和优越感的读者群。它让图书消费者外看热闹,让好书爱好者内看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