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节气
2019-09-10符纯荣
符纯荣
春分
晨雾散尽,一些微小事件开始萌动:
屋檐下,春燕衔来新泥,将巢穴缺口补上;水塘边,柳槐新芽催发,爬满月色嫩黄的清辉;枝头上,两只蜻蜓交尾,几瓣梨花缓缓落下,完成了对一场圣洁婚礼的见证。
阳光沿亲切的角度到来,抚红村妇柔美的脸庞。当她袅袅婷婷走过田埂,美丽的花围裙蝴蝶起舞般随风招展,一双小脚便灵巧地踩出一支颤悠悠的小调。
那时,鸟在田野飞来飞去,麦苗明目张胆地向上拔节,桃花即将发表春天的颂词。
沿着一条春风铺就的路,喊一声土里土气的名字。就有汉子抬起淌汗的红脸膛,与躬耕的老牛一起,憨憨地对着阳光笑。
一声呼唤,是否比阳光更令人心悸?
轻易画成的一个圆弧,却引得那么刚强的汉子,冰雪般软软地融化其中。
谷雨
清晨,木窗定格的山中,云遮雾罩。
一只麻雀挣脱白雾,扑棱棱飞上窗台。
抖落的水珠,述说一场夜雨意犹未尽的惰绪。
巴山四月。一贯忠厚老实的夜,是唠叨的雨最为称职的倾听者,而母亲是另一个。
温室里的小秧苗,已经露出粉嫩可爱的脸庞。再去探望一眼,它们可以伸展腰身、打开微笑,甚至试着发声,喊出一句怯生生的“娘!”
顺手扯过一片芭蕉叶,母亲顶在头上,揽下最后一滴雨声。随后是父亲牵牛扛犁的脚步,踩在泥泞的路上,发出春风般幽微的沙沙碎响。
在下土旁湾,只消用去一个上午,几块秧田就会翻耕完毕。再用一个下午,它们就变得平整、温厚,像是为秧苗们精心准备的睡床。
渐渐地,阳光明亮起来,气温明显升高一些。割牛草的姐姐,额角有汗珠淌下。
——在惊扰崖畔那株野百合的歌声之前,汗水先要打湿姐姐白里泛红的脸庞。
小暑
夜半时分。一抹白月光。
门窗,土墙,瓦檐,呼噜声的缝隙处,是光线蹑手蹑脚溜进来的破绽。它们隐秘的行动,在有节奏的蟋蟀声中,欲盖弥彰。
围成圆筒的晒席内,前一阵子收获的麦粒窃窃私语,发散出阳光成熟的气味。
我和二哥趁夜出门捉蟋蟀。看见亮如白昼的月光下:蟋蟀翅膀的振动,风吹桑叶的摇摆,青蛙集合的响亮,丝瓜花露头的欢欣,全都一览无余。
此时,溪水愈加急促,似乎要将最后一丝清凉带往远方。随着夜风扩张的,是不知不觉间变得燥热的情绪。
田埂上,绿豆渐渐饱满。通往成长的路上,稻禾枕着扬花抽穗的念想入眠。
大暑
向晚,天气犹如娃娃脸,说变就变。老人将谣曲刚唱上三句,漏风的蒲扇未及哄走小孙孙贴身的暑热,一阵响雷就在头顶炸开。
云层遮挡星光,黑压压的,一大片。转眼大雨倾盆,从屋顶漏下的雨水,将应接不暇的木桶敲打了整整一个晚上。
不消说,谁都彻夜无眠。将暑意深度稀释的雨水,却倍加令人辗转难安。
清晨,大雨初歇。有人赶去田间挖沟放水,将倒伏的稻子逐一扶正。当他弯下腰去,美丽彩虹便在头顶冉冉升起。
烈日当头。很快,大地上的水分就被蒸发,树上的蝉子又在抱怨,跌过一跤的稻禾开始争分夺秒生长。
一切恢复如常,仿佛那些苦难从未发生。平实、安心的日子,其实,都是这样一锤子又一锤子锻打着过来的。
立秋
一阵小北风,栖落在屋门前的瓜架上,微微晃动。
连续的雨水,让伏暑这只豹子脾性有所收敛。放晴后,天空陡然出现一只老虎更加凶猛的脸。插在墙缝里的镰刀,被过度的湿热染上暗红锈迹。几只秋虫先后路过,鸣叫声细长、急促,惊动了内里隐忍的锋利。
山里的节气,明显比外面缓慢一些一
南瓜吊在藤上,赖着不肯出嫁。苞谷虬髯,仍不承认长大。柿子脸皮厚实,亟待脱离青涩旧梦。稻谷站在山湾,需要烈日再将花言巧语重复几遍,才肯托出完整的内心。
月光下磨镰的人,雪白的光斑溅到头顶,然后驻留下来,还不明白这个秋天到来的另一层含义。透过瓜架看过去:一阵小北风栖落,快要凝成一滴悬而未决的蓝月亮。
处暑
秋风推门而入。像久未归家的那个人——先在对面山冈端详良久,最后才鼓足勇气,打开屋门守望已久的“吱呀”声。
院坝里,昨夜打场脱下的谷粒惬意翻身。更多谷粒堆积在阶沿上,化不开的温湿气息,拖住一只红蜻蜓单薄的羽翅。
面朝黃土,母亲眉头紧锁。
丰收的紧要关头,阳光和阴雨正在博弈。压沉屋檐的苞谷,山梁上的晚熟稻,湾里的稻茬,等着下地的冬油菜、冬小麦,圈里嗷嗷叫唤的过年猪,组合成农事节气的一部分,一个也不能忽略,一刻也不能耽误。
下半夜,母亲顾不上轻松一下,抓紧为我缝补撕裂的衣衫。
月光溜进窗格,映照出厅堂镂空的安静。照在亮晃晃的针尖和母亲的白发上,沾一丝寒凉的夜晚,便有了亲人的温度。
白露
吃过早饭,母亲为祖父泡上一盅老荫茶,随后带上农具,没入白雾蒙蒙的山中。
沸水翻腾。一缕茶香萦绕空际,邂逅了闲庭信步的白露雅士。
一天一天地,屋前那株橘树就绚烂多姿起来。枝叶间,一张张红彤彤的脸,仿佛被秋风点燃的红灯笼,指引一群夜露款款而至,笑容满是糖分和亮光。
趁日头还未升起,我去田间割稻茬。那时,牛在路边安心啃噬草叶;蚂蚱不时惊飞,肩背滑下几滴青绿色的簌簌声。
一枚落叶旋舞而下,打中我的额头,引发短暂的眩晕——岁月筋络毕现。那谒语深刻、沉重,注定感化我的内心许多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多年后,被古典意境唤醒旧梦的人,一直记得回家的方向,露湿衣襟;一直记得——钥匙,放在向阳的窗台上。
立冬
从山那边过来的绵绵秋雨,张望了好一阵,没好意思迈进冬的门槛。暖阳缓缓升起,湿气在山坳里洇散开来。
光线穿过槐枝,火星一样撒落在草垛上。那些抱团取暖的干谷草趁机敞开呼吸、舒展腰肢,弄出一连串惬意的响动。
从清早出门,到日上三竿,老人一直在地里弓腰劳作。霜风抽打过的卷心菜,将阳光紧紧笼在怀里。每当老人移动一下,就碰醒一轮情感回暖的小阳春。
山坡上,柿子熟透了,笑容挂一层可爱的薄霜。
其实,面对风声鹤唳,大部分枝头都已失守,剩下来的坚守者仍在相互照应,把美好一面交给新的一天。
向着南方以南:鸟群不时飞过,留下翅膀划破空气的痕迹。一只鸟掉队的鸣音,清越,短促,为天空拓出别具意味的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