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稼穑和雪
2019-09-10荒村
荒村
在人间,做一株幸福的稼穑
一粒卑怯的种子,自乌鸦的嘴里跌下,遗落在苍茫的人间。
每一块新翻的泥土都可以成为我立身安命的家园,每一条细水长流的河流都可以给我脱胎换骨的力量。在春风低处昂起匍匐的身姿,轻举一架玲珑的春色,兀自飘摇,兀自芬芳。
每一个晨露清流的黎明,奋力抓住每一个转瞬即逝的契机,在曦光微露的罅隙里拔节,与所谓的爱情和荒草一起疯长。痴痴情深,抱紧每一寸枯瘦的骨节,笃定执念;飞短流长,一蓑烟雨任平生,与患难守口如瓶。
向晚的长风十里浩荡,走过可缓缓归的陌上。繁花点缀,暮色昏沉。我以一种全新的修辞镌刻于某句忧伤的诗行,没有注脚不需解读,凡俗的人,也自能参悟深透骨髓的暗语。
月光尚且清浅,清浅过起伏不定的坡地;坡地深处雪藏四季的隐秘,告诉我趁着今晚大好的夜色,正好轻装上路。
一株偏安于人间的稼穑,丝脉和故里家园相连,每一次风尘翕张都关乎苍生的忧乐。在厚重的土地上葱绿或金黄的本色,在节气的枝头闪耀熠熠生辉的光芒。
一株摇曳于乡亲父老田垄的稼穑,浸润了苦涩的汗水,因而才血脉贲张。在摊开的手掌心狂热地舞蹈,没有半点妖娆,却已然妩媚生香。
简单。安静。内敛。
厚实。温婉。自重。
在这人间,就做一株幸福的稼穑,何妨!
不扭捏不张扬,不招摇不羞涩。站在众多的同类中间,凄风冷雨,我自淡然;风清月白,我自相安。
风霜的更迭中,潜移默化,扬花结籽;时空的转换中,浴火重生,功德圆满。
向下
寒霜都来了,遮住季节的涌动和明丽。任何一次颤抖都何其惊心动魄,又何其分毫不差地相似。
一枚枯黄的草叶,头顶霜花,在天高地阔的一角悬浮、旋转、抵御,以一颗深思善感的草木之心切近时光的脆弱。
每一株稼穑都会成为村庄最后的神灵。乌鸦在天空散乱地盘旋,作一场声势浩大的礼赞,将奔波卸下,和一声长叹隐匿在战栗的羽翮。命运,犹如忽然下坠的云朵。
灵魂,躺在寥廓的田畴,细数,深悟,搅动纷飞的经幡。
痛和幸福同时烙上深深的印痕,天地的迢遥,止于一张温存的手掌。呼吸、挣扎和天际飘来的雪花相似,共同奔赴一场盛宴。
人们还在人间艰难地行走,有时候匍匐得像一条卑微的河流。向下,一直向下!向下,才能触摸到温热的律动、火热的节奏、炽热的迸发。
烈焰烧去腐朽,蒙昧乍开,哲思的光芒豁然呈现。肉体和思想引火自焚的瞬间,烟花般绚烂。
只有靠近泥土,才有机会沉淀,才有机会发酵成一捧微薄的肥料,在下一个春日,滋养一朵新开的花蕾。
河流
故乡在何方?一条河流将我牵引。
我情归何处?一条河流将我呼唤。
来不及转身,就看见一条迤逦的河流在黎明的晨光里闪耀粼粼的柔波。那是流经我生命的河流,轻轻切开大地的肌肤,穿越厚重和藩篱。那是我绿色的脉管,日夜淙淙,四季芬芳。那是神圣的图腾,在辽远的大平原上奏响壮丽的乐章。
将质朴的心事潜藏,将所有的灵性和俊逸赋予每一株水草,把所有的汹涌和澎湃都化作浪花,把所有的缱绻和豪迈都留给堤岸,把所有的向往和痴恋都付于云天。一条奔放的河流直起了腰身,就是倔强的豫东汉子,就是我善良的乡亲父老。
不言悲欢的河流,不计荣辱的河流,在岁月里曲折流觞,任光阴老去一程又一程。
岸边,五月的风日渐迫近,硕大的水势又将葱茏这个沸腾的季节。童年的水车还在欢唱,阳光下父亲手搭凉棚,望着待割的麦田竟然激动得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终将和父亲一样属于这条河流。时光打磨,我的每节骨骼终将浑圆成一粒粒河底的卵石,丰润而饱满,洁净而澄碧。
雪落乡
1 雪落,在每一个沉寂的寒夜;贴于一豆昏黄的马灯,院角的老树上,夜鸦未飞。
俯首,是一地零碎的缱绻,剪影离乱,四处翻飞的白色蝴蝶,戛然定格。
没有邀约,便仓促登场,在腊月初相遇的巷口遭遇围堵,心事草草,只有昨夜的风在一纸素笺里长袖舒展。
时光不语。我未言。
擦过耳边的雪粒忧郁而沉重,我引一张漫无目的的弓,目标在雪野里兴奋成一只火红的狐,给我媚眼,溜之大吉。
2 故乡,正襟危坐,入定一般,于一场雪前,深入禅意。
佛前,木鱼声心不在焉。莲花开在尘世之外,喧嚣、繁华、绚烂,已难掩其傲世的冷艳。归人在寺庙洞开的门边徘徊、犹豫,却始终没有勇气跨越脚下那道低低的门槛。
回首,就看见老屋檐下的你,一袭素衣,一顶破毡笠,左手紧握一柄锄具,右手是流年的冷暖。
补丁打在骨子最深处,皱纹在每一朵雪花里轻描淡写着乡愁赐予的殇。最难懂是你的沉默,沉默是你无声的情怀。
雪落,一夜白了谁的少年头?
3 光影往复叠加,记忆愈加清醒,在我闭合的手掌心慢慢凝聚。最害怕四目相视时的忽然沉寂,忘了相见前反复斟酌的蜜语甜言。
曾经,年少的心一直被流放,流放在故乡的诗行之外,只有在雪花飘落的纷飞里,想象归乡的蹄声,怎样敲响心灵隐秘处那根深思善感的弦音。
暮雪千山,隐了归途。哒哒是不倦的马儿在催我启程。路在脚下,乡关何处?近于咫尺,心在天涯。
雪花偏安于一夕黄昏,灯影里,暮色深沉,陌路那端,望不见归人。
4 温情的镰刀抚摸过五月的麦田,如今又被乡村遗忘。多渴望一次绽放,胜过刀割般殷红的璀璨。
月下的狼嗥与风啸,声嘶力竭,却似一场天籁,来自天外。
今夜,雪落无声。
在故乡的每一寸肌肤上肆意地奔放,从村口到街尾,在曲曲折折的巷子里流淌,蹿出撩人的火焰,在酒酣耳赤的劃拳声中温暖地徜徉。
抖落漂泊了四季的尘埃,在黎明之前,将意绪再次酝酿,和这风雪来一次共舞。
手拈一朵雪花,贴在窗口。
循着这一丝灯光,那被剥离肉身的魂灵便会在梦里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