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潮州
2019-09-10黄国钦
黄国钦
烟雨三月中的潮州,是一年最好的去处。撑一把折骨雨伞,仄起脚后跟儿,走在文星路相思树掩映的翠绿里,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从路旁的相思叶溅落下来。一边是孔庙学宫檐水滴嗒的花窗红墙,一边是宋家园勒石作匾的乌漆大门。幽深幽深的柏油小路,慢慢儿走到尽处,水淋淋中,却赫然一座清新儒雅的大宅——卓府。
千六年历史,三十六街,百廿四巷,绵绵烟雨中,潮州,有多少历朝历代的大宅,掩映在你斜斜的雨帘里,有多少把绸伞布伞,踏着你浅浅的雨水和浅浅的绿意,在宽不盈丈的深深小巷,寻找宋许驸马府,明黄尚书府……
烟雨中这样带着一份闲适和恬淡,我漫游潮州的民居。麻石板换成水门汀的窄窄小巷,一个门儿串着一个门儿。潮州的民居,古来就讲究一种小巧的格局和布置,进门是一道木雕的门屏风,转过去是六扇木雕的客厅门,天井是种着莲花的大陶缸,客厅里的木柱上,是挂着乌漆沐金的木楹联;一把半开半合的黑绸伞,一条仄仄窄窄的后花巷,又把你引到一家人家的大门前。
从城南,到城北,一声声檐花的滴嗒中,一声声工夫茶的“请、请”里,就这样一家家穿过了潮州,认识了潮州。
潮州是雨的天下。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总是二百天有雨。大街小巷,上班下班,叮叮铛铛、花花绿绿的车铃雨披过后,就是踮起脚尖,撑着雨伞,悠悠儿慢慢儿走路的行人。
缥缥缈缈的烟雨,熏陶了潮州清清淡淡的文化,也涵养了潮州的一方山水。
一曲唱腔悠长悠长的潮剧,用漫漫五百年的历史,唱出了一个全国十大剧种的名儿;那些清清丽丽的歌喉和风摆杨柳的台步,想来必是源于轻声细语的潮州方言和雨伞下脚尖儿款款莲移的行姿。广东著名老作家黄庆云的女儿,一趟潮州,便被这应接不暇的潮中文化迷住,刚抵羊城,便缠住妈妈:潮州那个地方,该不是别一种民族?
水灵灵地气哺育的潮州文化,最动人处,便是潮州女的绣花抽纱。昔时潮州女俗,百金之家不昼出,千金之家不步行,日勤女红;小小女儿,五、七岁年纪,就要倚着花规,开蒙教习。千百年民风滋润,潮州女子,便个个能绣。徜徉在潮州阡陌纵横的大街小巷,常常能看到半开半合的门楼里,总有三二个绣女聚在一起,一张方凳,二个沙包,压着几框圆圆的花规,十指纤纤的绣女,便在厝前廊下,捏一根小小针儿,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轻轻絮语。
这些潮州女子,善绣又善于打扮,一个头上,便做着七八种文章。最愉悦人心的,便是插花。年轻女子插着红花,如月瑰、芙蓉,中老年者,便插一朵、二朵甚至整排芬芳的玉兰、茉莉。于是应运而生的,是四时清晨,街市上那些老妇摆卖鲜花的摊档,和深巷里拎花篮声声叫卖的女孩。因了地理和文化,这些潮州女子,又都人人穿了一双木屐。潮州地处亚热带,天气温润多雨,穿木屐可以避湿气,浴后赤脚着屐,又很舒适方便,木屐夜行有声,深巷幽幽,歹人又难以作奸。潮州女便在这种环境氛围里,在花针下绣规前,培养了一份恬恬淡淡的心性,和一份精精巧巧的绣工。
潮州古城,其实也是水的天下。潮州有东湖、西湖和一十八池,这些清波澄澈的水面,涵育了潮州的一方民气。初春三月,时雨霏霏,那池那水,便漾起一圈圈涟漪,青翠了小城的天气。那时城西城南一带,古城墙下,排列着一眼眼波光粼粼的池塘:南濠池、书院池、邹厝池、陳厝池。我在城南小学读书的时节,下课铃后,便常常要到书院池的假山捉迷藏,到邹厝池的塘畔打水上漂。书斋门口的这两口池塘,无论岁月如何沧桑,都会永远荡漾在我的心上。
书院池是探幽寻古的地方。韩愈刺潮,便曾在这池畔的古叩齿庵,与一位僧人结下过一段善缘。那时这位僧人,在迎迓韩愈莅潮的队伍中,因为牙暴不悦于韩愈,被当作了恶棍。第二天,这僧人敲下了自己的两颗门牙,送到了韩愈的衙门前。这事撼动了左迁潮州的韩愈,也从此使这座城南的小庵,易名叩齿,千载传扬。
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在潮州虽然只有八月,却因为兴乡学、重教化、筑韩堤、襄农事,更有一篇《祭鳄鱼文》,赢得了身前身后名。“不有韩夫子,人心尚草莱。”潮州人的聪敏、秀慧、精思、好学,想来,就因了这位韩文公千年教泽的绵延吧?难怪潮州的人民感念韩愈。如今,潮州的古迹胜地,处处有韩愈的影子。市中心有昌黎路,葫芦山有景韩亭,韩山麓有韩公祠,韩堤上有祭鳄台,韩江上又有关于韩愈传说的湘子桥。
其实,那湘子桥只是宋朝建的,廿四座桥墩,十八只梭船,于是,这急水中流,便是一架潮升潮降,可开可合的浮桥。《潮州八景诗》中“湘江春晓水迢迢,十八梭船锁画桥”,写的就是这湘桥的春涨。潮州的民谣还世代传唱:“潮州湘桥好风流,十八梭船廿四洲,廿四楼台廿四样,两只铁牛一只溜。”湘桥上这两只镇水的铁牛,其中一只是不是被一江满满的桃花汛水带走了,还是得道升仙去了?这一首小调悠悠的民谣,不知道传唱了多少年,却唱不清其中的这个谜。昔时,潮州的这座湘子桥,是一座亦市亦桥的市桥,廿四墩上,有廿四座楼阁、亭台,500米的桥面上,商贾在营利,而桥下呢,是盛极一时的花艇“六篷船”,这些六篷船皆置放着盆花盆草,濮小姑、曾春姑、曾九娘……就在这些船上弄歌弄舞。据说,月夕花朝、鬓影留香的这些蛋家女子,她们的芳名,在当时“不亚秦淮、珠江”。
如今,廿四墩依旧,桥下,却没有了六篷船竞夕的软语潮音。
潮州还是井的天下。雨、水、井,清洁了潮州的一方天地,也滋润潮州的一方人情。清晨和黄昏,汲水的哥们姐们,便围着宅后的井台。一眼小小的砖石井,飞扬着四五支脆脆的潮音,和着青苔绒绒的井埕、和着井埕边三月里新芽嫩绿的婵桂,那一份情调哟。潮州的井水别一样的清冽甘甜,喝这水的潮州男子春山灵秀,喝这水的潮州女子春水柔柔。这灵山秀水,阴阳含一,便生成了潮州男子的鬼斧神工。三家巷的金漆木雕、上东堤的麦秆剪纸、开元街的花灯香包、枫溪镇的通花陶瓷。潮州男子的一双巧手,全不让潮州女的抽纱绣花。单单三家巷的金漆木雕,便刻出潮州男子的千古绝唱,百世风流。这些潮州男子,一把木锤,一撮雕刀,便在潮州通衢热闹大街上的这条怡静小巷里,雕刻了一座古城的历史,一首淡淡的民歌,和一份潮州人钟灵秀气的精神。
潮州的井,是和潮州的石牌坊连在一起的。从文星路的卓府埕转过去,凤凰木的缘荫中,九板桥的石阶下,是一眼双胞的二目井,井边就巍巍耸立着一座四进士坊。从这里,到下市,三华里大街,一路是铺号,一路是牌楼,“天下一绝是潮州”。
这一座座古井,都飘荡着一个个传说。名胜景的莲花井,日正当午,清粼粼的井底,会盛开出一朵白莲,而南门下的义井,在700年前,宋帝昺逃避元兵,饥渴难挨的时候,就忽然井水翻涌,信手可掬。途穷落魄的南宋皇帝,望着汩汩溢出井面的清冽冽井水,不由扶着井沿痛哭:“井且知君臣之大义,朕将何以报之。”明朝丽人五娘和泉州才子陈三的私奔,是在城西花园乡的那口古井,黄五娘在这里丢下了一只绣鞋,做出了一副投井的样子,便远走闽南他乡。那时,挽着一个绣花包裹的五娘,袅袅娜娜地走过潮州九十六座牌坊的时候,心中,不知道是不是在想着潮州?
“好山好水兼好客,宜烟宜雨复宜晴。”潮州的这一份山光水色,人文风俗,是写在西湖晴雨亭的楹联上,这一副莲青色的楷书里。天下西湖36处,惟潮州西湖的摩崖石刻,独标第一。八华里湖山,散布着225处石刻,唐宋元明清,1300年,那些诗词典赋、铭文告示、警言对语,记述了历代潮州的多少往事,这里历史上出过2位状元,这里先后有十位宰相莅临,这里哺育了182位进士,这里家家户户,读书之声不绝于耳。“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肇自唐宋,这里就世世代代,诗书传家。哦,难怪潮州的学子,年年月月,总是读书不辍。学风绵延,以至今日,潮州的高考,常常粤中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