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怀瑾握瑜”:司马迁的一个叙事密码
2019-09-10李飞
李飞
《史记》素来被誉为“实录”,是说太史公具有秉笔直书的精神,能够总体上做到“疑以传疑,信以传信”,并不意味着书中的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历史场景。司马迁笔下的不少情节读来生动感人,是因为他把自己的感情寄寓在了历史人物中,从而感染了读者,所以顾炎武有“司马迁寓论断于序事”的说法。
对于研究者如何确定《史记》中“事件实录”与“史迁寓情”的临界点,自然见仁见智。而如何进一步在史学叙事中巧妙处理“客观事件”与写作者“主观寓情”的关系,使史学著作摆脱象牙塔的高深艰涩并具备可读性,则是个大难题、大挑战。《史记》中飘忽不定、难以捕捉的临界点,正是其叙事魅力所在。一系列临界点组成了《史记》生动叙事的密码。司马迁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叙事中巧妙地掩藏了这些密码。另外,由于大量文献湮灭,他所据的史料后人不得而见,让人难以破译。可是在阅读《史记》的过程中,我发现太史公有一次,不经意间暴露了一处密码,令人在他的叙事中窥测到了他的“寓情”处理方式。
那是在《屈原列传》中,有这么一段令无数耿介傲岸之人引为心声的话: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渔父话里的“怀瑾握瑜”真是个好词,瑾、瑜,皆美玉也。周瑜字公瑾,还有大学问家南怀瑾的名字,想必都是典出于此。
可惜渔父原话里不是用的这个词。这段情节本之于《楚辞·渔父》,渔父的原话是:“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的原话是:“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究竟是否屈原所作,历来就有争议,不过原作中渔父有批评屈原的意味。司马迁把“淈其泥”(就是把泥水搅浑)换作“随其流”,有变主动适应为被动适应的倾向;把“深思高举”换作“怀瑾握瑜”,是将渔父那种批评的意味改成了褒扬的语气;将“尘埃”换作“温蠖”(意为昏愦、混污),加重了屈原表明态度的口气。
更为有趣的是,《史记》下文所引的《怀沙》,也出现了“怀瑾握瑜”这个词:“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
原来这个词是屈原说的啊,而且,渔父所说的“不凝滞于物,与世推移”,不正对应着屈原形容自己的“陷滞而不济”的困窘境地吗?司马迁是把屈原的自我期许之词“怀瑾握瑜”,用作了渔父的褒扬之语,从而使《史记》中渔父的态度较之《楚辞》有了微妙的变化。透过这种微妙的变化,司马迁借助渔父之口对屈原给予了肯定、褒扬,实现了他与屈原的跨越时空的对话。
渔父本来是文学创作中的一个形象,所以他“举世皆浊、众人皆醉”一句说得颇富文采,而且还对“圣人”这个概念做了一番有见地的解说。不过在历史现实中,那个文盲遍地的時代,真的会有这么一个出口成章、言必圣人的渔父吗?当然,楚国是个出高人的地方,当年孔子周游列国,不也是碰到过世外高人楚狂接舆吗?有可能渔父也是个隐居泽畔、打鱼为生的高士。作为文学创作,《楚辞》中的这一情节未必有真实依据,司马迁写入《史记》,大概是其中关于困窘境地中人生态度的选择,十分符合屈原性情的缘故吧。
在经历过下蚕室的惨痛遭遇后,司马迁对屈原的人生境遇和品格境界应该特别能引发强烈的共鸣,因此他忍不住改写了《楚辞》原文,借助渔父之口巧妙地将自己的感情寓于笔下。而这个微妙的变化,不对照《楚辞》原文是不容易体察的。所以我认为,“怀瑾握瑜”一词,正是破译司马迁叙事技巧的一个密码。
作者系淄博市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投资促进局招商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