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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有灵(中篇小说)

2019-09-10徐海蛟

湘江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南瓜祖父

徐海蛟

1  祖父

弥留之际,祖父回首一生,一辈子干过的大事像马儿般在他意识里闪回。他疲惫的脑袋枕在艾草枕上,苦艾的气息弥漫到暮色中。面前现出一个向下的缓坡,黄昏辽阔,往日就这么一匹马接一匹马跑过去,清晰又遥远。

首先走来的是一头黄牛,祖父认出那是福高家的牛,黄牛被福高用扁担打了屁股,愤而离家出走,六天五夜,福高一家遍寻不着,祖父掐指算出牛在西北角山上,傍一棵大树。接着出现一面着了火的板壁,祖父认出那是岩根家厨房的板壁,火苗呲呲舔着干木板,祖父当即解开裤子,掏出胯下的大家伙,以一股浓烈的晨尿制止了火蛇蔓延。又出现一个少妇,一个无意间见到就让祖父眼睛亮了又亮的少妇,祖父还能记起,她在乡里的楠溪边,正欲纵身跃下,被自己一把没命地抱住,少妇寻死心切,又抓又挠,让祖父脸上破了几处皮,留下两道血口子,但祖父双臂如咬死的门锁,丝毫不松懈。两位目击者回忆这件事时,均对祖父的臂力表达了倾慕,要知道平常祖父连一桶水都要分两次拎回家的。

祖父八十三岁的一生,制止过至少五十场大大小小的纷争,救过五六条人命,以一张灵符吓退过一群蒙面强盗,算中过附近七七八八村庄里三十八个女人会生儿子。

最后,意识的缓坡上现出一个南瓜,于斜阳下向祖父扑来,祖父眼中显出怜爱之色,展开双臂,欲拥抱它,南瓜太大,只得改为以手触摸。南瓜在祖父脑海里定格的一刹那,祖父脑门上闪动起一股英雄凯旋的神情,全然忘却这是生命最后时刻。

不管怎么说,祖父一生最大的功绩就在他养育的那个南瓜。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我们县的县长说的。那是我们村有族谱记载下三百多年来最大的南瓜;那是我们县有县志记载下,一千九百年历史中最大的南瓜;不出意料,那也是我们省,我们这个多民族国度里最大的南瓜。

有意思的是,这样一只巨型南瓜,竟然出自我文弱的祖父之手。在这个世世代代以种地为生的小山村,我的祖父十指不沾泥,他是村里独一个买米吃饭的男人。并不是家里没有田地,田地是有的,但祖父种不了地,后来只好将地一一租给其他农民了。据说他也不是没在这件事上努力过。他十九岁时下田跟人学过插秧,还没插足一炷香工夫,就将自己从水田里起了出来,坐在田垄上,以春天的嫩草擦拭脚趾缝里的泥巴。这个做法一度惹得其他下地的人发笑,他们即便收工回家都不会去擦拭脚趾缝隙。人们很不解,这个小青年为什么要在插秧间隙就将脚趾头擦拭干净,不出半盏茶工夫,他就得重新返回田里。祖父有自己的解释,他说:“脚趾头陷在泥里闷得慌,让它们喘口气。”人们不禁怀疑祖父的脚趾头是否长了鼻子。可祖父上田埂的理由岂止让脚趾头透口气一条呢,没多久,小腿肚上叮住一只蚂蟥,他即刻爬到田埂上,以颤抖的手指摘下蚂蟥,从身旁折一根树枝,将蚂蟥反复抽打。村里没有一个人如此高看蚂蟥,他们要宽容大度许多,摘下它就像拂去腿上一粒泥巴,再以手指一弹就了事了。还有一些时候,祖父上田埂则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例如蜻蜓落在一茎新草上,祖父被蜻蜓翅膀的纹路吸引,那对翅膀让他想起湖面那层清浅的涟漪……这个理由当然更好笑,谁吃撑了会去关心一只蜻蜓的翅膀和翅膀上的纹路呢?

祖父统共插过两回秧,头天插下的秧第二天全都耷拉下脑袋,很容易从其他人插的秧里区分出来。村里人说了,徐定法这个人生下来就不是种地的料,看他拿锄头的样子,仿佛那锄头是多大一管笔呢,他锄起地来,动作真他妈的软,哪怕一个掉光牙的老婆子拿着挠痒耙挠痒,也比他来劲。

祖父二十三岁那年,有个算命瞎子进了我们村。算命瞎子一见到祖父,确切说闻到祖父,黑洞洞的眼窝里竟闪出光来。其实祖父并无啥气味,当然也可以这样认为,没有气味就是另一种气味,他身上不像其他人,青草和牛粪的气息绕之不去。算命瞎子一把握住祖父的手,“让我相相这双手。”仿佛他真能看见似的。瞎子的手指上长着眼睛呢,他将祖父的手上上下下捏了一遍,随后,瞎子的手轻颤了一下,恰似一声惊叹:“这手和别人的人手不一样,这双手不是用来种地的。”瞎子和祖父就站在村口桥边谈了一个多时辰,瞎子往祖父十指纤长的手里塞了一本又厚又破的书,随后离去。在往后人们的描绘中,那个瞎子成了神秘人物,有村民说,瞎子沿村口青石路往外走,走出没多远,自兜里掏出一根羽毛,踩上去人就飞起来了。

只有祖父知道,他如何一脸不解地目送瞎子以盲杖探路,笃笃笃小步子一颠一颠朝村口走去的。

没有人确切弄清楚祖父得到了一本什么书,也没有人见过祖父得到的这本书,尽管村民嘴里至少有十几种关于这本破书的说法。

但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离种地越来越远,是他的手让他远离的,也可以说是瞎子那本破书让他远离的。他不知不觉间学会测算八字和看相。转年,祖父成为村里人尽皆知的算命先生。祖父不但算命,还彻彻底底当起了文化人,他会作诗了。在我们这个闭塞之地,祖父大概是已知的第一个会作诗的人。我们村漫长的回忆和传说,都未曾提及有男人离开过泥巴,也未曾提及有男人会和诗沾亲带故。别说诗,即便认字的人,也不会多到十个。

祖父作不作诗,于村里人,除了增加点谈资,原本半点干系没有。但到了年末,会作诗的年轻人就派上了大用场。村里统共五人会写春联,其他四个老得快拿不动笔了,且年年写那句: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要不然就是:人勤三春早,地肥五谷丰。或者: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据说这是华夏民族最早的春联,好比一对化石。

年复一年,我们村家家户户贴着这三对对子。起先大伙也没觉出不妥。可当我祖父在自家门口贴出第一对春联,识字的人一眼看出了不一样,就问:“定法,你哪本书里寻得的联对?”他们就是那么说话的,他们不说对联,说联对。祖父听到询問,并不作答,拿眼睛直直看住对方,伸出一个手指点了点自个儿脑门。

逐渐地,村里人开始找祖父写春联,祖父能在红纸上达成诸多愿望。家里新养下两头小猪的,期望猪茁壮成长,祖父给他写:金猪日日长肉,幸福年年有鱼。家里媳妇娶回来,两年了还没下崽子的,祖父给他写:日月辞旧岁前岙换新颜,天地呈祥瑞观音送福娃。前岙就是我们村村名,确切叫徐前岙,祖父是第一个将村名写进对联的人。更稀奇的是,经祖父一写,那户人家翌年就得了大胖儿子。祖父不但将村名写进对联,还将人家小铺子的店名,闺女的芳名,院子里几棵楝树,牛栏里的牛,村道上的狗一一写进他的对联,让它们就那么明晃晃地出现在门上堂前。祖父最著名的对联写了村里的狗:白狗赛雪黑狗如炭人人雪中送炭,青萍胜花竹溪似锦个个如花似锦。青萍现在是狗胜的奶奶,祖父写她那会儿可是如花似玉的闺女。

没出两年,祖父成为徐前岙这个一百零二户人家的小村庄里唯一一位诗人。不过我也可以打赌,他或许还是金溪乡唯一一位诗人。若村里哪个人一旦提到诗,其他人一定会说,诗是吧?找徐定法去啊,只有他能作诗。确实,我们村里的人一般没事干谁会提到诗呢,大家会提到红薯稀饭馒头小葱,会提到女人的胸脯和屁股,没事提诗干吗?诗又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女人用。

但自从祖父开始作诗,村里提到诗的人渐渐多了。你还别说,我祖父他作诗吧,和一般人真不一样。村里的人相信祖父有某种神秘力量,他写的那些诗,有时是一道灵符,有时是一句预言,他不是随便写写的。

只有金贵他爹看不上祖父的诗,其实也不是看不上诗,金贵他爹大字不识一个,他不懂诗,他是对事不对人,看不上作诗这件事。他一辈子只相信天和地,天能出太阳能下雨,地能长蔬菜庄稼,他就信这个理,要说作诗,金贵他爹觉得,只有天和地能作诗,只有四季能作诗,他实诚惯了,见不得耍嘴皮子和笔杆子的闲人。

这不,那天金贵他爹从自家地里摘了两个大南瓜,每个足有一头小猪那么大,一头一个放簸箕里担着回家。路过祖父家院子,祖父正坐在院里听溪边树上一只小雀儿鸣叫。祖父家院子外有一条小路,小路对出去就是水流湍急的竹溪。竹溪旁立着一棵高大的红豆杉,据说是徐氏先祖们建造村庄那年手植的,小雀儿就躲在浓密的红豆杉枝叶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仿佛和祖父逗趣。

看到金贵爹簸箕里的大南瓜,祖父来了兴致,他微笑着招呼:“金大头,你信不信?”金贵他爹不由慢下步子,“半仙……信啥?”他大概觉得祖父要给他相面了,或者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端倪,脸上禁不住显出狐疑之色。

“老金,你信不信,我能为你簸箕里两个南瓜作首诗?”

金贵他爹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话,定了定神,眼睛盯住祖父:“定法啊,为南瓜作首诗算卵能耐,有能耐你也养个南瓜,如果你定法也能养出我金大头这样的南瓜,我就服你,就信你有真本事。”

起先,祖父大概想说:“种出两大南瓜就叫能耐了?”又觉得这么答太没气度,又想说:“不就种南瓜吗?下回老子东南西北的瓜统统种一个给你瞅瞅。”但这句话也终究没说出来,毕竟这事祖父没那么足的底气。这大概是祖父人生中少数无言以对的时刻,他就那么看着金大头大摇大摆地挑着南瓜,沿着石阶下去了。

祖父还真记下了金大头的话,不就种个南瓜吗?有作诗难吗?有算命难吗?

祖父不能苟同。

2  南瓜

早春的一日,万物随时序更新。祖父在土地庙旁溜达,这也是多年来的习惯,他每月有事没事都要去趟村口土地庙。祖父称之向土地爷汇报工作,这一汇报就汇报了三十多年,从他学会算命开始,一直到当了人家父亲,一直到当了人家祖父,还是照常汇报。

我有时候问祖父:“你跟土地爷说了什么?”祖父说:“说了所有不能说的。”

“那土地爷答了什么?”祖父说:“答了所有不能答的。”

那一回祖父去的时候,我八岁,已经记事了。他回来时,我正在他家院子里追逐一只青蛙。只见他解开对襟的长衫,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纸包,我刚想问祖父是不是带来了什么好吃的。祖父将纸包放到手心,喊祖母:“小音,你快来看,这是什么?”你大概会觉得我祖父称呼祖母的名字有点奇怪。在我们村,祖父这个年纪的老人,喊自己老伴要么就是“老太婆”、“老婆子”,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喊,就喊“喂”,仿佛“喂”才是女人老了共有的名字。但祖父不同,他喊祖母小名,要不怎么说祖父是诗人呢?

祖母应声而出。祖父已将纸包打开了,纸包里露出一棵小苗,根上还带着一小撮黑湿的泥土。“老头子,书读傻了,这南瓜秧怎么可以用纸包?还不把小苗给弄折?”

祖父才知道这是南瓜秧,自从金大头说过那句话之后,这些年来,南瓜在祖父这儿就不是一般之物了,祖父喝南瓜粥,吃炒南瓜,或者见到别人家的南瓜,耳边都会鬼使神差地响起金大头那句话:给南瓜作诗算什么,有本事你养一只大南瓜出来。

未等祖母说完,祖父望着掌心油绿的小苗,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天意啊,天意。”

我们谁也不清楚他说的天意是什么。

祖父将南瓜秧种在院子里。刚种下那一天,在祖母指导下,祖父给南瓜秧浇了一小勺水,顺带嘱咐了它几句:“听好了,我要你结一个南瓜,就一个,就比金大头的南瓜略大一点点。对了,金大头知道吗?就是那个脑袋滚圆,满脖子肉横着长,天天从咱院门口过的那臭老头。就是那外地来的落户到咱徐前岙的倔老头,改明日,他一走过我就指给你看。”

祖父那么和南瓜秧说着话,南瓜秧当然不响,它的小身子沉在松松的泥地里,仿佛被风一刮,随时会折断脖子。

几日后,小苗在春风里挺起身板,骄傲地撑开四片叶子。又过几日,小苗长到半尺来高。祖母第一个诧异起来,还有家里懂农活的大伯二伯也瞪圆了眼打量这新植的瓜秧,祖父自己不种地,倒努力培养几个儿子成了种地能手。南瓜秧种下去不到一周,长势已快过伯伯们地里一个多月的瓜秧了。

南瓜秧不管家人惊讶,继续生长,似乎每一天都能看到它的个子往上窜。

由春分而至清明,由清明又至谷雨。它伸开手脚,藤蔓滋生,院里一大片角落都被瓜藤占了。这时候祖父觉得南瓜藤需要一个支架,就让大伯砍下几棵毛竹,在院子里扎了个瓜棚。有人笑话他,种一棵南瓜,至于這么大动干戈?祖父说:“你们不懂,我一棵南瓜抵你们100棵。我一辈子就种这么一棵。”

伸展的藤蔓有了好去处,欢脱了,它们脱离墙角,一下子跃上瓜架。并在一夜之间将祖父的整个小院泼满绿意。

随后竟开出一朵粉色花。全村的南瓜,全乡的南瓜,全省的南瓜,都开黄花或白花,只有祖父的南瓜开了粉色花。这事是我们村的彩玉姑娘第一个发现的,当彩玉发出一声惊叹时,祖父一脸淡然,他说,他的南瓜必然要开粉色的花,他给南瓜念过那许多唐诗宋词,他给南瓜拉过那许多二胡曲,什么《江河水》《阳关唱别》《听松》……他甚至相信这南瓜藤听得懂这些曲子,要不然怎么会以触须和枝叶轻轻应和节拍?不过没人相信祖父神神叨叨的鬼话,也没人相信南瓜开了粉色的花缘于它主人身上具备某种浪漫的诗人情怀。

路过祖父家院子的人,都说南瓜藤长得喜人,又问到底种了几棵南瓜,又说大概能结好多瓜。听了这话,祖父不但不觉得高兴,反倒时常纠正:“一棵,一棵足矣,我的南瓜也就结一个,一个足矣。”

也不知道南瓜是不是听懂了祖父的心意,总之,它就是顶着这么孤零零一朵花。

随后,粉色花落了,结出一颗小南瓜。祖父引以为奇,常常唠叨:“这南瓜吧,真是听懂了人话。”

祖父继续给南瓜念诗,继续给它拉二胡,有时晚饭时间,他正吃着酒,突然想起什么来,就拿着酒盅,走到南瓜面前:“来,喝一口。”就将酒盅抵到小南瓜底部。祖母告诉我祖父这样子,就像他用筷子尖沾着酒给襁褓里的我品尝一般。他常常给南瓜“吃”酒,只是没出两周,酒盅早就显小了,根本触不到它的底部,遂改成小碗。又没出两周,小碗也太小,祖父只好作罢,摇着头说:“不能再给你吃酒了,你这酒鬼。”

南瓜长得太快,几乎每天能胖一圈,每小时都有变化。不出一个月,出落得斗般大小,沉甸甸自架上垂下来,瓜藤紧紧绷着竹架。它的个子早已超过早先金大头的南瓜了,但似乎一点都没有停止生长的迹象。

瓜藤还在蔓延,祖父家院子的瓜架上浓阴匝地,紧密得透不进一丝天空。随着南瓜的长大,更为奇妙的是,瓜藤逐日粗壮起来,现在它们像小孩胳膊一般了。经过祖父家门口的人,都很诧异,这般大的南瓜他们是见过的,这般粗壮的瓜藤,却是前所未有的。

那年深秋,萬木凋零,夏日里绿意葱茏的村庄瘦下去,露出嶙峋的骨架,矮墙、木屋、院落皆显山露水。落叶遍地铺陈,远山岑寂,人家院里的绿意一点一点被秋寒收走。村庄里,田地里,再无瓜果,南瓜自然也都进了仓,入了肚。但祖父院中的南瓜一反常态,瓜叶葱茏,触须四处探伸,果实尽管已大如捣臼了,周身仍然是墨绿的,这意味着什么呢?祖父说:“它的生长还没停息,才青壮年时期呢。”

那年隆冬,下了大雪。竹山上,雪压折几千竿竹子。小村庄银装素裹,须发皆白。唯独祖父院里流动一派生气,雪色映衬之下,南瓜藤绿得亮晃晃,南瓜雄踞于绿叶之中。

深秋开始,祖父的南瓜成为徐前岙一景。徐前岙山如黛,水如镜,姑娘如花,村里人都不觉得有啥景色,他们吃着自家碗里的,想着别人家锅里的,看久了的都不是景。现如今,祖父养的南瓜倒成了一景。

除了几十个时常经过祖父家门口上山种地的人,生活在村庄另外一些地方,平常很少走动的人,也都来参观祖父的南瓜。

大雪后,以往村里人都会被雪按到火炉旁闭门不出,人们在摇曳的火光里混沌昏沉地挨过严冬最冷的几日,重新走到屋外时,脸上落着厚重的炭灰。这回一反常态,雪一停,陆陆续续有人探头探脑出现在祖父家院子里。人们站到南瓜面前,眼里放出奇异的神彩,口中啧啧称奇。村北的老李头走了最远的路,老李头是我们村少数几个外姓的人,据说他是由别的省讨饭到这个村的,后来做了上门女婿。老李头八十七岁高龄了,是我们村年纪第二大的老人。他拄着拐杖,顶着一头白发走进院子,仿佛一棵顶着雪在冷风里慢慢挪近的枯瘦的松树。老李头摇摇晃晃地在南瓜面前站定,瘪瘪嘴:“定法啊,我来白相白相。”

见到南瓜的刹那,老李头一时全然忘了手里的拐杖,任它倒在院里泥地上,颤颤巍巍张开枯瘦的胳膊,企图抱住它,但他张开的手臂又短又硬,已环不过来了。他只好仰着头,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口水。

随后老李头得出一个结论:“我这辈子走南闯北,稀罕事见得不少,双头的蛇,没尾巴的狗,没屁眼的孩子都见过,可真没见过这么大的南瓜。它大也就罢了,大冬天的竟然不掉叶子……”老李头说着,转过头去,打量起南瓜藤:“这藤,嗬……赛过我老汉的胳膊了。”

临走,老李头说:“世事难料,没曾想老汉我八十七岁,还能长见识。”

在我们村,积雪向来磨蹭,五六天后才融化殆尽。那五六天里,几乎全村人都到祖父家院里走了一遭,不但我们村的人来了一遍。就是隔壁村,什么李庄、后溪、蒋里、金岙那些在农闲季节闲得蛋疼的人,也上祖父家院子里白相了南瓜。他们走的时候,抹抹嘴都撂下一句话:“长见识啰。”仿佛他们人生里的见识就剩这么个南瓜了,仿佛这个南瓜穷尽了他们人生许多未曾企及的事物。

3  新景点

第二年春天,祖父指挥大伯二伯给南瓜新支起一层木头瓜架。南瓜还在生长,泰然自若踞于院中西墙一隅,仿佛一口大钟倒悬。

惊蛰一过,来看南瓜的人络绎不绝。原先竹溪边那条石路,石缝间支棱出青草。那一年,什么草的影子都被踩死,连院中的泥地也被踩得结结实实,鞋子落在上面发出踢踏之声。据说在别的村庄,祖父的南瓜更是以传奇的形式出没于人们言语和唇舌间。有传言称,徐前岙村老李头,大雪天白相过南瓜后,嘴里竟长出新牙,脑袋换了黑发。这种鬼话,我们村没一个人传,老李头隔三差五能见到,他的嘴还漏着西北风,谁信呢。

也有传言,说姑娘抱过这个南瓜后,肤色变得红润。我想会不会指祖父家下一进的彩玉。我们村房子依地势建,站在祖父家后门,就能见到彩玉家屋顶的鳞鳞黑瓦,这样一来,到了做饭时间,彩玉家炊烟仿佛自脚底下升上来。彩玉出落得水灵,像一枝明亮的梨花。真的,绝不骗你,彩玉给我的感觉就是明亮,即便不点灯的夜里,她一出现,仿佛一轮明月现身夜空,你面前就亮了。

彩玉是我见过的徐前岙最美的姑娘,自然也是竹溪乡最美的姑娘,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八九岁那会儿,徐前岙就是我的世界。

彩玉对南瓜格外钟情,每回经过祖父家门口都要来看一次。她眼尖,见到南瓜的很多第一次,她第一个见到南瓜开出粉色花,第一个见到南瓜结出一粒小果实,第一个见到南瓜叶上有了青虫……南瓜快速长大,她时常来,以双臂环住它,起先还能把它抱在怀里,就像抱一只大猫或大狗。她不但抱它,还和南瓜说话。只有两个人真正和南瓜说话,就是祖父和彩玉。后面那些七七八八跑来看南瓜的人或者向它表达一些什么的人,确切说更像自言自语。彩玉和南瓜说话的神情,跟我们和自己宠物说话的神情一致,她会说:“听话啊,大头瓜。”对,她叫它大头瓜,仿佛它是有头有面的活物。“大头瓜,刚才洗衣服,看到一条水蛇,把我吓一跳。”“大头瓜,你冷不冷,都下雪了,其他冬瓜南瓜都躲地窖里去了,你呀,大冬天还在长个儿,就不会歇一歇?”“昨天娘给我做了件新衣服,你看看,衣服上的小花好不好看?”……讲完话,彩玉脸上仿佛开了一朵花,脚步轻快地离开,胸前两团肉轻轻跳动着。

祖父的南瓜不光是大,它的体型和逆着时间生长仅是其中一种惊人之处,它身上另外一个看不见的部分,指向于未知的部分才真正震惊到了我们村我们乡的人。

越来越多人感知到了南瓜有着某种不可预知的力量,越来越多迹象也证实了这种力量的存在。

来看南瓜的人络绎不绝,人们一厢情愿相信,南瓜并非偶然到来,它是人间无从看见的力量的显现。

蒋里的蒋金土见到南瓜后,再迈不开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蒋金土成了第一个向南瓜下跪的人。至于蒋金土为什么下跪,据他自己说,他在南瓜面前一站,听到了嗡嗡嗡嗡的诵经声,他看到南瓜的眼睛,还听到南瓜对他说你是有罪的。蒋金土走进祖父家院子的时候,疲惫而涣散,脸颊浮肿,印堂紫黑,说话嘘嘘地喘,气若游丝。我们后来听蒋里人说起,蒋金土生了癌。走进祖父院子那天,他的肺已在半年前被切去两片,又据说癌细胞已跑到别的肺叶上,快跑遍他大半个身体了。

蒋金土扑通一声跪下后,朝南瓜磕了一连串响头,他的头落在结实的泥地上,噗噗噗地响,泥地上出现一个凹陷。

之后,便有很多人向南瓜下跪,给南瓜磕头,他们边磕头边默念着什么,以此祈求自己能触及那些不可见不可求的世俗愿望。

人们很快发觉仅有磕头是不够的,敬畏之心催促着人采取更为实际的表達。有一天,跛脚的金婆婆改变了别人一见到南瓜就下跪的做法。她一摇一摇,仿佛摇着一只小船进了祖父家院子,不忙下跪,先从竹篮里拿出事先备好的三炷香,将点燃的香插在面溪的石墙上,再拿出几件祭品来,置于三个碟子上,一碟糕点,应该是核桃酥,一碟蜜枣,还有一碟小米……人们一定好奇为什么带这三样东西,金婆婆大概有她自己的意思。也有人问:“金婆,你咋知道南瓜神喜欢这些东西,要供奉就供奉点荤的嘛,给南瓜神来点鱼肉,谁喜欢吃素?”金婆婆不作回答,嘴里念叨着:“嚼舌根的,当心嚼断舌头。”随后,她在香烟的袅袅上升中,心无旁骛磕起响头来。

不管蒋金土,还是金婆婆,他们的举动似乎都具有示范意义,呼啦一下成为众人共识。接下来到祖父院子里下跪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口中念念有词;有人扭曲了脸,涕泪横流;有人一脸敬畏,庄重得像一尊石头塑像。为了解决人们在墙缝里到处插香的难题,祖父不得不搬来三个巨大的猪槽放到院里,在里头铺上细沙,供插香用。

没有人真正弄明白原因,人们只相信十个字:“宁可信其有,无可信其无。”

到第二年冬天,南瓜个头已不再疯长,幸亏它不再疯长,否则,祖父的院子要被它撑破。但它依然保持青葱模样,叶常年不落,藤条似墨绿的巨蟒,像一口巨大的铜钟在时间里岿然不动,谁都相信这是一只不死的南瓜。第二年冬天,徐前岙村的会计算出一个惊人数据,至少五千人来过祖父家院子。这是一个什么概念?你或许会不以为然,可小村庄徐前岙,一百来户人家,统共三百多号人。过去一年多时间,相当于十多个徐前岙的人涌入祖父家小院。

这意味着什么?

到底意味着什么?

4  丧门星

南瓜惊动了一个不该惊动的人。

远在几千里之外,正在棉花地里摘棉花的星贵将手中最后一团棉花扔进背篓,心下作出决定:“回徐前岙去。”

我小叔星贵风尘仆仆出现在家门口时,姑姑正在院中扫地,星贵进入眼帘,她手中的扫帚一下子甩向墙角,风一般卷进了里屋,声音颤抖着朝祖母喊:“阿……阿贵来了……”

他回来前一个星期,祖父眼皮无缘无故一直跳,祖父说:“凶兆。”但费尽思量,绝没想到,他算出的凶兆竟是小儿子回来。

星贵打小备受溺爱,好吃懒做,十四五岁染上赌博恶习,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从起先几角几分小赌,到数百上千大赌;从徐前岙赌到竹溪乡,又赌到平城县。最后欠下一笔巨债,祖父不得不变卖掉一半田地,替他还了债。此后,下狠心将其“扫地出门”,让他随自己堂哥到大西北棉花地里种棉花。我堂叔跟祖父说过:“大西北,遍地牛羊,方圆两百里遇不见一个人。他赌钱?跟西北风赌去!”

这个举动据说戒掉了星贵的赌瘾,可或许那只是因了星贵找不到可赌钱的人罢了。一个人的心性并不会让戈壁吹来的风沙磨灭,一个人的欲望也不会让戈壁吹来的风沙磨灭。否则,当星贵阴差阳错道听途说祖父的南瓜成了众人膜拜的神灵,他又怎会那样当机立断踏上归途呢?

小叔是祖父心里规避不了的痛,祖父大半辈子,看透杂七杂八的命数,却看不了星贵的命,“这个崽子,就是一颗丧门星。”这是祖父的结论。

星贵一来,晚餐桌上就问家人:“一天多少人来看南瓜?”

一家人坐在八仙桌旁,兀自夹菜吃饭。餐桌上空气凝重。姑姑几欲回答,瞥了一眼祖父铁青的脸色,将话与饭一道咽了下去。

“总有几百个吧,一天几百个人来看南瓜!你们脑子就不会转转?”

“就你脑袋装了轮子,我们脑袋都是榆木做的。”祖父说着,眼里射出一道冷冽的光,将筷子拍到碗边,祖母赶忙拉了拉祖父胳膊,他重新克制着拾起筷子来。

“老头,你咋老是对我有意见?我这一去三年,棉花种得老好。你得改改固执的偏见了。”小叔说着,将一个手指伸到嘴里抠巴在牙缝里的食物,嘴歪向了一边,他一边歪着嘴,一边哼哼唧唧:“我这次紧急赶回来,是嗅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儿子在大西北种棉花,还长出狗鼻子了。”祖父说着,眼睛朝屋里晃了一圈,笑了。

“我是嗅到了钱的味道。你们的脑袋有没有想过,咱们这南瓜,景点啊!咱们这南瓜,摇钱树!你摇一摇,钱哗啦哗啦掉下来。”

“啪”一声,祖父手里筷子再次拍到桌上:“什么时候南瓜成你的了?星贵,告诉你,想都不要想,不要动一丁点南瓜的主意。”

星贵不响,伸开手,端起一大碗豆腐汤,响亮地喝起来,他全然不管,我正伸着调羹,想去舀一口汤喝,我的调羹伸出半截,划了道弧线又缩了回来。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院里传出响动。祖父诧异,起床披衣查看。院中已堆了一堆黑乎乎的砖块,一个人影正哼哧哼哧搬砖。不是星贵吗?他从后门菜地旁搬来了一堆砖头,在原先向东敞开的院门处垒砌砖墙了。祖父的院子,西面有围墙,墙体连接着房子,南面一道矮墙,大概半人高,可以看到墙外的竹溪和远处的田野。东面则是敞开的,从造好房子开始就敞开了,一排石阶向下延伸到溪边小路。

星贵决定改造院子,他要将院子圈起来,南瓜藏进去。他已起了一截墙,他向来自作主张。

祖父一言未发,于新起的墙边站定。星贵见到他,扭过头来,嘴唇动了动,想叫一声“爸”,却未发出声来,喉结一抖。一层浅雾笼着竹溪,不远处田野上,鸟雀在枯黄的草丛间跳跃。

随后,祖父拽了一下披在肩上的棉袄,进屋去了。重新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个铁锤,祖父手里的铁锤朝着新砌的墙一锤一锤抡过去,不出一盏茶工夫,半截墙给砸倒了,碎砖头撒落半个院子。

祖父的锤子暂时挡住了小叔砌墙的计划。

但星贵并未就此罢休。每天看到络绎不绝的人跪在南瓜前磕头上香,心里烈马奔腾,他几乎坐立不安了,如他所说,仿佛都能听见钱哗哗流走的声音。

星贵回来的一个多月里,都在试图说服家人改变院子格局。无奈每一回祖父都不容分說驳斥了他。他和祖父的关系已像锅中的热油和水,彼此一碰上,就会噼里啪啦飞溅起来。

彻底爆发在一次晚餐时。餐桌确乎是不一般的地方,可别以为它仅是填饱肚子所在。很多时刻,交换意见,作出抉择,都在看似不动声色,不着风雨的餐桌旁。那个晚上,晚餐显得尤其寒碜了些:仅仅米饭红薯干,外加蒸熟的六个土豆,一碗咸菜汤。星贵往嘴里扒了两口红薯干,呸一口吐到桌上。“顿顿吃鸟番薯,就不会炒一盆肉来?”

“哪儿拿肉去?去年年成不好,猪也作孽,杀下的肉还不到100斤,早吃完了。”祖母说。

“吃完了?买去啊,藏着钱干什么?”

“钱不都让你败光了?家里还寻得见钱渣吗?”祖父瞪起眼。自小叔回来,祖父的晚饭越吃越不得劲,天天嚼着一团火气下饭。以往,吃饭时刻于祖父都是松懈的。他让祖母温一小碗黄酒,小口小口嘬,菜蔬简单,但是自家地里大伯二伯种的,吃进嘴里有滋有味。现在祖父一反常态,照例烫酒,但喝得急,一小碗酒,两三口喝掉,再囫囵吞下几口饭,三五分钟后起身离桌。

两句训斥,仿佛劲风煽动烈火,星贵的火气跟着爆开来。他以筷子敲那个大汤碗,一边敲一边骂:“不争气的东西,谁让你盛咸菜来着?本可以盛肉汤的。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你才是不争气的东西。”祖父的话劈头盖脸,“丧门星。”

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字,就像一根直挺挺的棍子,敲到了一条蛇的七寸。星贵突然发作了,手中的大碗一下飞了出去,撞到墙上,四分五裂。

祖父气得发抖,站定在星贵面前,尽量放慢语气,压住声音:“你真要动南瓜主意,除非剁掉个手指,发下毒誓,从此活出人样来!要不然,等我死了再琢磨这事。”

星贵突然从凳子上弹出去,桌旁一应人都定住了。空气凝固,昏暗的灯影晃荡。随后,灶房里传出“啊”一声惨叫。姑姑第一个回过神来,冲了进去,紧接着一声惊叫。全家人涌入灶房时,星贵已瘫在地上,整个人像一只滚水里的虾蜷缩起来,抖得筛糠一般。衣服上浸染了一摊血,星贵右手死命握紧左手,血从指间冒出来。额上沁满了汗珠,一层死灰蒙在脸上。

姑姑尖叫道:“手指,手指……”

星贵用菜刀剁下了左手中指,手指飞出去两米多远,落到板壁弹回来,被祖母在柴仓里找到。

没有人能将那截手指接回去,星贵成了九个手指的人。

5  瓜神庙

祖父请了村里老石匠,将临溪那面墙加到两人来高,再将朝东那面墙砌好。又带着大伯二伯,到自家林地砍下一棵巨大的柏树,请老木匠剖开,做成一扇厚实的木门。

自此,祖父的院子有了遮挡,成为一个隐蔽的院子,巨大的南瓜再不能令外人一目了然了。

祖父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无半分纠结,祖父相信这就是命,星贵能剁掉手指,他有什么办法收回放出去的话?

墙门建好没出两天,星贵于门旁立起一块木牌,写着:参观南瓜,一位3元,祭拜南瓜,一位5元。他以残缺的左手抚摸木牌,脸上露出一丝胜利的笑意。祖父站在楼上,注视着这一幕,自言自语了一句:“星贵不久了。”我不明白祖父的意思,也不好贸然问。

其时,新的春天已至,古老的徐前岙被一片葱茏的草木烘托着,亮堂起来。那年春天,唯独祖父心如死灰。

当一件事物敞开,人看过一次,稀罕劲儿就会随着好奇感的消失消除掉。但当一件事物被秘密一般包裹起来,人的稀罕劲儿就会倍增。即便徐前岙的人,现在都开始对祖父的南瓜生出了好奇心,毕竟他们轻易见不到它了。

另一个真理是,你越不让人看,人就越想看。自从要买票后,来看南瓜的人反而更多了。祖父家院子里香烟缭绕。

星贵起先自己收钱,三个月后,觉得收钱太麻烦,并且成天收钱,都没时间花钱,便雇了个人,自己乐得逍遥,那帮过去的狐朋狗友如苍蝇闻到屎味,重新黏了上来。

三个月后,家里召开家庭会议,大伯二伯提出异议,钱不能星贵独得,祖父、大伯、二伯、我家、星贵、姑姑都有份。这里说明一下,我父亲英年早逝,我娘嫁了人,我常年跟着祖父祖母,我家或许可忽略。祖父不同意,祖父说他不要什么钱,小驹家必须算上一份。

家庭会议后,祖父搬家,他不愿意再在这家里住下去,他搬到南山下的一个茅屋里住。那本是我家的草料间,四面透风,祖父请人加固茅屋,四个边角各立四根柱子,并钉上板壁。他就在那里给人看相测字,也给人取名字,也作诗,要知道祖父已有半年没作诗了。

祖父搬离时,在院子里抱住南瓜话别:“老弟啊,老哥我先走一步了。你好好待在这儿,如有什么事,老哥随时过来。”说完后,祖父落下一串泪。

到了第四个月,村长定福来寻祖父,没等他说话,祖父就将村长打发了:“为了南瓜的事吧?这事不归我管,归星贵管。”

定福又找到星贵,星贵朝地上扔出一把菜刀,定福鐵青着脸走了。

定福说他并非自作主张,是代表村里一应管事的人,代表民意。广大村民一致认为祖父一家给南瓜设门票,擅自收费不合理。他们问了上头政府的人,这是违法的。星贵指着菜刀,扬起缺了一个手指的手,告诉定福:“知道什么是王法吗?这就是王法。”

不管星贵是否认定菜刀和四个手指的左手就是王法,南瓜收费这事,伤害了徐前岙大部分人温良的感情,这种伤害不以星贵的意志为转移。收费一百来天后,村里人见到我们家的人,都会即刻换出一张面皮来,仿佛我们一下子变脏了。对,变脏了,就像小伙伴木墩说的那样,我们一家子人身上有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为此,我和木墩在南山坪上打了一架。那天,一群小伙伴在南山坪上耍,木墩和他家的大黄牛也在。一群小孩在练侧手翻,大黄牛悠闲地吃着草。后来,臭蛋他们就想骑牛背,木墩大方得很,一边稳住牛角,一边帮他们一个一个爬上牛背。我也跑过去,说:“木墩让我也骑骑。”木墩没看我,而是将脸别过去:“小驹,你不能骑,你身上脏。”我反复查看了衣服、裤子:“不脏,哪儿脏?”“你们半仙全家都脏,你们身上有股难闻的臭味儿。”

岂止我骑不了牛,姑姑也没人理睬了,最好的闺蜜梅沁和银菊见到她都远远绕道走,只有彩玉一如既往来看南瓜,姑姑就剩彩玉一个姑娘可以说话了。

更多蹊跷事接踵而至。先是祖母养的一窝八只鸡悉数丧命,失踪三只,黄鼠狼咬死两只,另三只倒在草籽田里,脖子上未有任何伤痕。接着,养了半年的猪,平常欢实健康,能吃能睡,也在一个早晨口吐白沫倒在猪圈里,祖父断定猪被人下了毒。

到第五个月,村长定福和退位老村长思元领着乡长来见祖父。这次祖父一反常态,将他们迎进茅屋。

老村长思元率先开腔,只字不提南瓜收费的事,只是说:“定法啊,村里打算建个庙。我们找你合计合计。”

祖父说:“村里不是有个庙了吗?”

“不影响,我们村几百号人,一个土地爷护佑不过来。要建新庙,瓜神庙。这也是造福一方,你看看,你家院子里那香火。”一旁的乡长也开了口,拿捏出批评的语气:“老哥,烟熏火燎,前后几进人家意见很大啊。”

祖父还是没能逃脱乡长和老村长请托,答应瓜神庙建好后出任主持。乡长临走时语重心长:“定法啊,你出任这个主持,最能服众。这是为徐前岙造福,为竹溪乡造福,为平城县造福……”

祖父不语,但祖父挡不住“造福”的念头,当然不止这些,祖父顺带向乡长提了要求,希望保护自家人平安无事。乡长把大脑袋点得像鹅啄食一般,老村长福元用手拍了桌子:“谁敢到你家惹事,我第一个剁了他。”他这一拍仿佛给自己的话盖了颗印章。

秋天里,瓜神庙开建。坐落于祖父家小院对面,隔竹溪,造在那棵大红豆杉旁的梯田里。几个月后,瓜神庙落成。平城县王副县长、竹溪乡乡长皆出席落成仪式。祖父穿着灰色长衫,眯缝起眼,打量王副县长油光可鉴的脑门。村长定福挤开人群,蹭到祖父身边,由衷感叹:“这是打我记事起,徐前岙五十多年来,来过的最大领导。”说完,定福嘴边不小心挂下一条唾液,他赶紧抹去了。

祖父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向两旁牵动了一下。

进香者密密麻麻,人们相信第一道香的威力,相信捷足先登容易被神记下。新装的大殿门槛,架不住反复踩踏,竟至于踩断,不得不连夜换成一块巨大条石。大殿正中天井里三个大香炉,里面烧下的残香换了五六茬,就是殿前的大片空地上也插满了密密麻麻的香。

自此瓜神庙日日香火不断。世间多少不如意,神庙就有多少人磕头上香祭拜。

两月后,瓜神庙周围皆筑高墙,竹溪乡、徐前岙的父母官决定对瓜神庙售票开放。欲进神庙参观者,每位须购买一张10元门票。

6  奇怪的气味

随着越来越多人涌进小山村,徐前岙的人们彻底坐不住了。

宁静的徐前岙,原本像一头沉睡的兽,一睡几百年,在冬眠尾声里突然闻到肉味,它睁开眼,昂起脖子,张大鼻孔,四处搜寻猎物。

这肉味大概就是钱的气息吧,就是木墩跟我讲的那股子奇怪的气味。

别看徐前岙人们一个个挺清高,动不动唾弃我们家见钱眼开,个个骂我们家脏。一群袖着手的老汉站在桥头愤恨地指点:“南瓜收门票发横财,徐前岙有老祖宗以来闻所未闻,定法一家将先人的脸都丢尽了!”他们说这话时的表情语气,特别正直,特别忧国忧民,仿佛我们一家人正做着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可一转身一入夜,他们睡不着了,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星贵杵在大门边收钱的样子。

有一拨人到祖宗墓地转悠,他们听说祖父的南瓜秧是老祖宗赐给的。更多人到土地庙周围转悠,他们的消息似乎更确切,他们得知祖父的南瓜秧就来自那里,土地庙周边的土堆被翻了又翻,松垮得很。也有人偷偷给土地爷献过猪头,猪头可是大礼,在徐前岙是除夕夜祭天地或娶媳妇嫁女儿才用的,平常里土地爷享受不到这等福利。他们期望土地爷动动恻隐之心,指点出哪儿能找到一棵奇异的南瓜秧。不下五十户人家偷偷在自家院子里栽种南瓜,对外都轻描淡写:“没什么好种的,南瓜藤挡阳光,也招蚊虫。再说,谁会缺德到靠南瓜收费呢!”

对这件事最着迷的是祖父家下进的彩玉她爹天寿。天寿几乎每天都在院里侍弄南瓜。种了瓜秧,支了瓜架,南瓜一旦结出一朵花,他就反复查看,看到花不是粉红色,就将瓜藤连根拔除,第二日重新种。每一次种瓜之前,天寿都要先到祖父家院里,虔诚地点上香烛,摆上祭品,磕上三个响头。天寿说:“拜拜南瓜老祖,接些仙气。”

接得仙气并非易事。两年间,天寿一无所获,他种的南瓜平庸至极。

后来,他干脆将南瓜种到更开阔的天地里,他将自家水稻田、麦田、菜地全种了南瓜。他认为至少会有一棵南瓜能再现奇迹。天寿的地里长出无数南瓜,足足几千只吧,有个头大的,也有个头小的,只是很遗憾,没有一个南瓜呈现出异乎寻常的南瓜的稟赋。那一年彩玉家的谷仓颗粒未进,眼看陈谷将尽,彩玉一家只好以南瓜充饥。南瓜吃吐了,剩下的烂在地里,地里散发着腐败的气息,随风游荡。

天寿仍不死心。一晚,他做了个离奇的梦,梦见南瓜地里结出一个巨型番薯,足有一头成年象大小,他似乎获得了天神启发,扬言第二年改种红薯。

无法阻止彩玉爹在种南瓜的路上越走越远,彩玉娘于某个晚上出走,再未寻见。只留下彩玉与父亲相依为命。

大多数人还算务实,他们在祖父的南瓜身上获得另一番启示,认定只要拿出有别于平常的事物,一定能博取青睐。囿于传统与旧制的徐前岙,从来没有像那些日子般拱动着蓬勃的想象。似乎每个脑袋都在运转,每个人走路时,眼睛里都发着探寻的光,每个角落都有人在挖掘,在沉思,企图发掘出新鲜事物。

毕竟发现和创造都非易事,其费时费力远大于谎言。

他们也想如法炮制,有人扬言自家的狗大如狮子,有人听到羊圈里羊开口说了人话,也有人说家里一只大芦花鸡一天下十个蛋,其中必有一个蛋熠熠发光,主人家好奇地敲开,蛋清流完后,里面竟藏着沉甸甸的金锭。

这小小的山村,哪来那么多传奇,无非是人们闻到那股子独特的气味,像集体吃了春药,抑制不住想象和欲望的驰骋罢了。

入夜,徐前岙开始集体失眠,除了笑容天真的孩子依然呼呼大睡,那些高矮不一的男人,胖瘦各异的女人,那些倒头便睡的脚上沾着泥巴的人,那些一到床上除了肉搏就是打呼噜的人,现在突然发现夜晚的古怪,它竟然出现了另外一些不可捉摸的内容,竟然让位于一些关乎“精神”的想法了。

整个徐前岙都亢奋不已,每个人都唾弃祖父的南瓜,每个人又都想拥有祖父的南瓜。

总被人惦记的南瓜,有了频频的历险。

猪被毒杀后,祖父家稍微安生了些日子。但有个深夜,灶房竟然起了火,火势蔓延之际,赶上星贵和他的狐朋狗友喝了酒赌了钱晃荡着走回家,一见起火,喊醒全家人,大家七手八脚将火灭了。灶房板壁烧掉一面,好在没有危及性命。

也有着一身黑衣的人,手持利刃连夜潜入祖父院子,企图对南瓜行凶。南瓜不语,但大黄狂吠不已。大黄是一只俊逸的土狗,高大挺拔,知晓人事,一直是祖父身边最亲近的动物,打我出生,它就在了。大黄与祖父寸步不离,祖父搬家,它也跟着去了祖父的草堂。但家中起火后,大黄被祖父派遣回来看家护院,主要是护他的南瓜老弟。

那晚,大黄立了功,黑衣人翻墙而去,据说扭到脚,连瘸带拐跑了。

黑衣人跑脱后的那一周,祖父开始频频离开草堂,每天上工一般准时到村口晒太阳。村口桥头有个木亭子,亭子里经常聚集着农闲的人,男人们在这儿下棋、谈论天下大事,女人们在这儿纳鞋底、嗑瓜子。木亭子供人们夏季乘凉,冬季晒日头,还供人们唠嗑议事,多少大事小事,多少传奇流言,都是从木亭子里开始的。

祖父一连到亭子里来了七天,每天跟大家讲南瓜的故事,村人皆嫌恶南瓜能为徐半仙家挣到大把大把钱,但他们不讨厌故事。祖父讲南瓜小时如何喜欢肉汤,吃肉骨头,讲南瓜怎样与他一起饮酒,他将小南瓜放置到小酒杯中,竟能听到啜饮的声响。讲某个月圆的晚上,赫然瞥见院里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青年,祖父正想邀他入屋,那青年竟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随后隐入南瓜中,祖父大惊,慌忙跪在南瓜面前。

祖父讲故事的本事一点也不比作诗逊色,不过算命看相作诗,不都是讲故事吗?这也算得老本行了。祖父讲起南瓜种种不为人知的身世,但也不忘讲述南瓜的历险。尤其黑衣人潜入院子,企图以马刀砍断南瓜藤一节,祖父浓墨重彩,绘声绘色:“他一刀下去,瓜藤溅出一股血来,刀哐啷一声自手中弹落于地。当晚,掉落的刀惊动大黄犬,黑衣人翻墙逃走。第二日清晨,家人细细察看,瓜藤上的伤口竟自行愈合了。那把刀上留下一抹干掉的血迹。”南瓜藤溅出血来这一句,令亭子里很多人动容,正在纳鞋底的根土阿婆口中直呼:“阿弥陀佛,作孽作孽。”待故事震惊了在场的人们,祖父停了几分钟,随后声音缓缓而起:“我掐指算到了黑衣人是谁,那人住岩头村,离我们这三十多里地呢,却跑来作这个孽。不过痛心啊,说出来也替他难过,竟搭上一条人命,前两天死了。”

是不是岩头村恰好有人死了,还是祖父算到了黑衣人下场?这件事像一个巨大的谜团一直盘踞在我的脑袋里,越想越混沌。

祖父一连讲了七天。第八天,我问祖父还去村口亭子里晒太阳吗。祖父摆摆手,眯缝起眼睛来:“不去,故事像种子一样,落进人耳朵里,人们会带着它到处跑,用不着再去费口舌了。”

此后,“南瓜显灵,歹人丧命”的故事长出翅膀,传遍了徐前岙,又传遍竹溪乡和平城县。此后,鲜有人敢来拿性命招惹南瓜了。

7  彩色药丸

终于有人发觉,无需找到更多特别之物,人的脚步在移动就有钱的声响在流动。继星贵后,顺荣第一个发现这一重要道理。

有一回,两个城里人赏了南瓜,拜了神,走到顺荣家门口歇脚。他们跟顺荣说:“老哥,烧两碗面来吃。”山里人本就好客,见到光鲜亮丽的城里人要在自家吃碗面,有啥说的呢,顺荣转身就让媳妇烧了两碗面,城里人唏哩呼噜吃完,也没说话,兀自走了。

收拾碗筷时,顺荣媳妇发现碗底下压着两张大钞。

顺荣一夜辗转,倒不是因了那张钞票,而是蓦然醒悟。第二天一早,顺荣起个大早,将院里围墙敲倒,再从他爹、大哥、二哥家各借一张桌子。堂屋摆两张,屋檐下摆一张,院里摆一张。

院中竖起木牌,用给毛竹做记号剩下的红漆写上“顺荣饭店”。当天就有几拨人拐进来询问,说要吃午饭。但顺荣家还没有菜蔬可供应,只给烧了几碗面。次日,顺荣赶早到乡里采购来一筐菜蔬,算正式开张。没几天,顺荣饭店就像灶膛里的柴火一般红火了。

顺荣起了头,徐前岙的人们开始从种南瓜的狂热里总结教訓。他们抬起头注视着来的人,注视着来人鼓鼓囊囊的口袋。徐前岙哗啦一下开出二十几家饭店来,但凡能将饭烧熟的人都开了饭店。

一家一家破开院子的围墙,原是围墙挡了财路。几百年未变过格局的山村,一天变一张脸。

徐前岙的气味大不若从前。过去的徐前岙气味素净,是青草和树林的气味,是干草和牛粪的气味。现在的徐前岙气味浑浊,一股子烟火气,一股子腥膻气,一股子欲望,浓烈刺鼻,能把眼睛呛出泪来。

顺荣的饭店让徐前岙人开始着迷于从外路人口袋里掏钱,在徐前岙人眼睛里,一切村庄以外的来人统称外路人,仿佛贴了这个标签,自己就处于世界中心似的。外路人,到这里要吃饭,还要住下来,便有人开了客栈。外路人要住下来,还要玩,便有人腾出屋子,让他们玩,他们不玩别的,他们赌钱。

徐前岙人也见过赌钱,星贵他们不也赌吗?但外路人的赌法超乎徐前岙人想象。他们懒得打麻将,懒得为赢点小钱费周折。

他们把一沓一沓钱压桌上,直接掷三枚骰子,一圈下来,谁点数多,谁拿走桌上钱。一场赌事结束,赢得最多的人,拎着一袋子沉甸甸的钱出去,脚步仿佛醉酒一般。走到外屋,按规矩抽出小半沓扔给主人家,算场地费。一来二去,一晚上,主人家能挣一大把,这是先前做梦也没想到的。

于是铆足劲儿服侍他们。端茶倒水都是其次,管饭吃,管点心,要吃什么就做什么,吃能吃掉多少啊,恨不得给一个个赌红了眼的爷端上洗脚水去。

这项服务特别招外路人喜欢。徐前岙人起初不免好奇,这帮人翻山越岭跑这么远路来耍?只有祖父摇着头:“徐前岙完了,妖魔鬼怪都来了,他们是避王法呢。”我并不太明白什么是避王法。

赌钱的人一伙一伙出现,他们将钱藏麻袋里带来,钱哪是钱啊?就好比是徐前岙人的玉米土豆,徐前岙人们将玉米和土豆也是藏麻袋里带出去的。

有人赌钱,随后便有人拎着一袋一袋钱放债。谁口袋精光了,招个手,在他们拟的文书上签个字,按个手印,一沓钱就扔到面前。就继续赌,赌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徐前岙出现另外一小撮人,他们不拜南瓜,不赌,玩别的。照例借村民房子,六七人躲一小间里头,叮嘱主人家只管收钱,不可好奇。后来隐隐得知他们在吃药,但他们不说吃药,他们说干药。徐前岙人起先不理解,为什么要跑这么远路,要翻山越岭到这儿来干……干什么药。

他们手里花花绿绿的药丸威力惊人,人吃了,打摆子一般,狠命扭动,狠命歌唱,楼板吱嘎作响,房子震得摇晃。显然,这药似乎不是治病的,倒能把人整出病来。

“这玩意儿,幸福的子弹,它会在你身体里砰一声炸开。不会飞的人就会飞,丑的人忘了丑,穷的人忘了穷。胆小的,能拿起刀子就砍人。”这是他们向徐前岙的小伙介绍彩色药丸时的原话。

顺义第一个尝到彩色药丸,他挑了一颗绿色的,说跟田里秧子一个色。事后,顺义暗暗用外路人的腔调对几个哥们感慨:“啧啧啧,这辈子没白活。那感觉像什么?像……到了一个极乐世界……像……对……五十年的老光棍第一次弄女人,没法子形容。”顺义的话是一条美女蛇钻到了几个人耳朵里,又钻到心里,这些人当晚就沉湎在自我想象中,快要被“极乐世界”的魅惑淹死了。

他们也挖空心思得到了彩色药丸。

顺义没想到,阿五、金土、癞子脑壳也没想到,一颗彩色药丸抵得上自家地里一年收成,他们更没想到踏上极乐世界的买路费如此昂贵,待明白时已欲罢不能了,他们吃不到它的时候,身体里有千万只虫在爬,千万条蛇在钻。他们流鼻涕流眼泪,捶胸顿足,狂躁得直撞墙,为此脑袋上时常会有伤。

他们也去赌钱,想着赢一次就够买一把彩色药丸。他们输了,口袋里那点寒碜的钱,还不够输一次。他们就更想赢了,顺义啊,阿五啊,金土啊,癞子脑壳啊,他们都去赌钱,他们都被彩色子弹击中了,无法自拔。

他们赢了吗?自然赢过一次两次的,拎着一大袋子钱出来,脚步踉跄,觉得整个人都高大了许多。接下来便每况愈下,输红了眼。就借钱赌,从素不相识的人手里接过一沓一沓钱,按下一个一个指印,他们不知道,按一个手印一根手指就没了,按十个手印,一条胳膊就没了。

不出半年,遭殃了,从顺义开始,阿五、金土……一个一个出事。他们再买不起彩色药丸了,他们输得倾家荡产。追债的外路人杀上门来,才知道借的钱竟一夜间翻了十番二十番。还不了钱,追债的就拿出杀猪刀砍到桌上,说一条胳膊抵一万,一条腿抵两万。他们才发觉自己身上这些玩意儿那么值钱,遂珍爱起胳膊和腿来,到处躲出去。好在徐前岙四周深山环抱,总还能躲几天。追债的找不到当事人,也不对家里人的胳膊腿下手。但见东西就搬,先搬箱箱柜柜,后来打徐前岙通往村口的小路上经过,就会遇见有人扛着猪,赶着牛,拎着活蹦乱跳的鸡出去。追债的无所不要,后院的青菜萝卜都拔个精光,也有到山上砍树的。

星贵并未逃过这场劫难,尽管祖父似乎早预见大难将至。祖父说:“谁也改不了命,星贵的命攥在自己手里。”星贵赌输了,输得精光,还欠下一大笔债。追债的到来前那晚,星贵躲到大伯家地窖里。我们村户户挖有地窖,用来储存红薯土豆生姜之类的农作物。人来得很快,他们天天守着祖父的院子和南山下的草屋。星贵在地窖里躲到第三天,祖父让姑姑带信给他,叫他逃往遥远的西北,回去种棉花。

当晚,风雨大作,星贵于大雨中爬出地窖,仿佛踏进了一个无边的水塘。祖父一夜未眠,雨不是落在天地里,不是落在山中,而是一阵一阵倾泻到祖父心上。

次日,天蒙蒙亮,擂门声震雷般响,又是讨债的。他们似乎听到风声,说星贵连夜跑了。堵在堂前,要祖父交出人来。不交出人,便扬言要对南瓜下手。

祖父并不惊慌,让家人都到自家房里去,看定了来人手中几把短刀:“你们不对老汉我下手,要对南瓜下手,有眼光。我只剩一把老骨头了,要的话,尽管拿去榨油。”

“不过话说回来,对南瓜动手前,要想好。哪个命硬的拿刀砍一下试试,一周之内若没毙命,算我徐定法枉算了大半辈子命,你们来朝我脖子上砍一刀得了。过来看,这条藤上一个结痂,看到吗?岩头有个黑衣人留下的。”

来人站在原地,似信非信挪了几步,注视着南瓜其中一条藤上半个脑袋大小的疙瘩。

“徐前岙无人不知,谁动南瓜一下,定恶运缠身,轻则半身不遂,重则……打听打听岩头那黑衣人。再伸长脖子看看那个庙,一年有多少香火?”从祖父家看去,正是瓜神庙正殿的飞檐峭壁,在清晨雾气里显出一股阴郁。

上门要钱的自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却并没有人真拿刀砍向南瓜。祖父进屋取出三炷香,点燃,郑重地插到了石槽里,三柱青烟直直地向上升。

就这么僵持着,六七个人既不进也不退,兀自找了椅子横七竖八坐下来。祖父端坐于南瓜旁读经。

多年后,祖父告诉我那个上午心里并不安生,脑袋里一直响着星贵的呼救声。果然,中午时分,大伯急急跑进来,说星贵恐怕出大事了。

祖父一听,扶住南瓜痛哭开了:“星贵死了。”我从未见过祖父那样地哭过,仿佛将心和肺都哭碎了,随后,跌坐在地上。

两个时辰后,祖父带着大伯二伯,还有村里几个小伙子,用担架将星贵抬了回来,确切说是星贵的尸体。昨夜星贵出逃,天雨路滑,一脚踏空,摔入竹溪。水流湍急,又被冲出去几里开外,被一棵斜伸至水中的树挂住。

尸体摆到堂屋旁,讨债的人慌了。他们本欲撒腿就跑,被徐前岙男女老少团团围住,脱不得身。

祖父站在星贵的尸体旁和他说话:“星贵,这几个人,说你欠了他们一大笔钱。按老祖宗规矩,欠债还钱,还不了钱,偿命。你算是偿命了,可一条命哪止他们说的这几个钱呢?他们还得找给你一大笔。星贵,你说句话,他们得找出多少钱?爸让天上神明替你做主。”

五六个人全被这一幕骇住了,脸色惨白,浑身战栗,手中短刀也不知什么时候收起了,仿佛星贵随时会被祖父唤醒,爬起来向他们索命似的。

挨到傍晚,暮色籠上院子,晚风穿过瓜架,飒飒响,恍如另一曲哀歌。呜咽和泪水已停息,祖父示意人群让开一条道,放人。不解的人群起先置若罔闻,直到祖父断喝一声:“星贵是我儿子,听我的。”人们才分开来。

那几个人正欲拔腿,祖父喝住:“带句话回去。明天星贵将上门讨说法。让你们带头的做好准备。”

第二日一早,徐前岙四五十人,手持锄头扁担,抬着棺材到乡里,再坐上四辆拖拉机,像一支愤怒而悲伤的军队沿平城方向进发。翻过一座一座大山,途经一条一条溪谷,到达两百里外邻县一户向徐前岙放债的头目家。这阵势,让那户人家措手不及,那个惯常跋扈嚣张的头目已闻风而逃。但祖父说:“躲能躲多久?躲得过天吗?躲得过人命和冤魂吗?”下午时分,头目回来,气焰矮下一大截。祖父还是让星贵说话,祖父说:“星贵不说话,是星贵觉得冤屈,星贵不说话,是星贵觉得他不好开口。”“既然星贵不好说话,那就你们说话。”他们不知道怎么说话,就僵持着,祖父也不急,祖父就喊星贵:“星贵啊,你倒说句话啊,你啥时候说了话,我们徐前岙的乡亲们啥时候就回转去。”

就这么僵持着,到了傍晚祖父才替星贵说了要求,让他们折算一下,讨债逼死星贵一条命,还有多少钱得找出来。多还少补,这是做人道理。祖父的话说得不快,也不响,但每一句都硬,仿佛铁疙瘩打出来的。

徐前岙的人冷静得出奇。出发前,祖父一一交代,不要动手,不要伤人,星贵的事让星贵自己解决。是的,他们就让星贵躺在那儿,等他说话,星贵不响,众人就不吵闹。

当天晚上,四五十个人就蹲堂前,趴桌上,就倚靠着路边墙壁,囫囵对付了一晚。也有人带了毯子和棉被,出发前祖父和人们作了交代,要做好住一阵子的准备。早上起来,就啃麦饼,吃馒头。棺材在那户人家堂前稳稳当当摆着。

第二日午后,放债的头目彻底软下来,叫来了七个靠放高利贷为生的伙计,要跟祖父讲和。祖父不响,指着堂前棺材:“去和星贵讲,你们和他的事,只能和他讲。”

他们不知道怎么和星贵讲,他们就递烟,就给徐前岙的男人女人们端茶水,他们一茬一茬忙乎着。

祖父说:“也别忙乎了,我们是打算长住的,一时半会走不了。你们给星贵派根烟去,让他说说。”

两个发烟的人听了这句话,惊愕地回头瞥了瞥棺材,拿烟的手颤抖不已。

傍晚,那边的人家蒸出三屉馒头,徐前岙人不争不抢,但将放到手上的馒头一口一口吃了,吃了才有力气继续守。

晚上,照例那么对付着睡一晚,倚着墙,拼凑起凳子,横七竖八,徐前岙的人不急不闹,该吃吃,该睡睡,该拉拉。

第三天下午,头目出来,双眼里先前的那股子狠劲已全然涣散。走到祖父跟前,请求祖父做个了断。祖父在棺材前蹲下身去,用右手扶住,仿佛一个老父亲和年幼的儿子说话:“儿子啊,他们要做个了断,按祖宗规矩,只有以命抵命才算了断。抵了命有什么用?你能活过来吗?星贵。”

祖父的话带来一阵坚硬的沉默,连一声轻咳都被封住了。

还是祖父自己打破这坚硬,他让人铺开纸,取来事先备好的毛笔。

“徐前岙放的所有债务一笔勾销,此后不踏入徐前岙一步。”祖父以白纸黑字写了下来。头目完全同意,招呼手下人一一在祖父写的两张纸上签了名,按了手印。祖父将其中一张焚于星贵棺材前,那张纸很快被火吞噬,短暂地像一个闪念。

徐前岙这场看似无可救药的危机在星贵的死亡中瓦解,当人们抬起星贵的棺材踏上归程,心里不禁唏嘘,这个浪子竟以一死消除了他们一场劫难。

8  病和药

越来越多陌生面孔的涌入,让徐前岙人的眼睛先染上病。他们的眼睛不再只会看秧苗的成色,不再只会看三月田垄上绿草中闪现的小花。他们的眼睛蒙了一层奇怪的阴翳,他们只看得到谁的口袋鼓,谁衣着光鲜,只看得到钱往谁手里去。

徐前岙人的鼻子染上了病,他们的鼻子不再能分辨草药和牛粪,不再能闻见梨树上第一缕花香,他们的鼻子只对钱的气味敏感,一只一只鼻子本是自然里长出的鼻子,现在都染上了这奇怪的癖好。你会常常看到,徐前岙人手捏着一张钱在嗅,仿佛嗅一朵新摘下的花。

徐前岙人的手也病了,先前徐前岙人的手可都是勤劳的,砍柴、种地、割草、造屋,无所不能,现在徐前岙人的手只想数钱,只想插在袖子里晒太阳,只想摸牌九,只想摸酒瓶,只想摸女人的胸和大腿。

徐前岙许多小伙病了,他们迷恋上彩色药丸。没有药丸时他们耷拉脑袋,像一只只瘪塌塌扔在臭水沟里的皮球。有时候,方才还好好倚在村口亭子里晒太阳的人,突然打起摆子来,浑身颤抖,口吐白沫,蜷曲着跪倒在地……一个人倒了,另一个扛着锄头走在路上,打着哈欠准备去上工的人,也突然打起摆子来,突然倒在田边抽起疯来。

入夜,一声一声怪叫在夜空下蹑手蹑脚地出没,不是猫头鹰叫,而是某户人家的儿子在幻觉里哀嚎,在抓挠身体,把脑袋往墙上撞。

徐前岙的好些姑娘得了不可告人的病。先是胯下奇痒,痒到全身只剩下这一种感觉,即便拿针刺,拿火烫,都拗不过那种痒。抓破皮,抓出血来,接着溃烂,继而身上发起水泡,水泡先是透明的,后来变出脓水……没有人治得了这种病。白日里的喧闹过去,小伙和姑娘们痛苦的呻吟在村庄角角落落里回响。

祖父坐立不安,隔几天就带着我和大黄上南山顶观望。我们站在那儿俯瞰整个徐前岙,祖父告诉我:“老祖宗选择在徐前岙安家,一定看中了这地方的风水,你看……”我顺着祖父指点,再次看向徐前岙,那是一个傍晚,橘色的夕晖给村庄笼上一层温暖的色泽,黑瓦泥墙的房屋错落开去,村东和村西两条溪依然在流淌,村子周围的梯田在夕阳辉映下朝村庄倾斜下去,隔着远的距离,徐前岙的疮疤和脓包不见了,竹溪里漂泊着的一层油脂和动物内脏不见了,女人随处丢弃的卫生带不见了,散发出浓烈臭气的食物残渣不见了……仿佛它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靜。

“多好的村庄……还是要怪爷爷……怪我啊。”这是兴贵死后,祖父常挂嘴边的话:“要是不种出南瓜……没有南瓜……也不对,不关我那小老弟的事,南瓜是命,是我定法的命,也是徐前岙的命。”

那天傍晚,祖父想起他有段时间没去看南瓜了。

便去了老屋,站在南瓜面前,祖父倏然瞥见南瓜身上隐隐显出一行小字,细看竟是一个药方。方子很是简单,随即就隐去了。祖父当即摘下一箩筐南瓜叶,让祖母熬成一大锅瓜叶汤。我们一家人,那个黄昏一直忙到深夜,熬了七八大锅汤。将瓜叶熬的汤,送到徐前岙角角落落。祖父让送的人和汤药一道带去一句话:男人的病喝汤,女人的病用汤洗下身。

一连七天,祖父天天熬南瓜叶的汤,给村里一户一户人家送去。

有好些人是不信的,汤药前脚送到,后脚就被淋淋漓漓泼洒到后门地上。也有些人信祖父,毕竟他们知道祖父是能和神说上话的人。

第一个用药的人是彩玉。当姑姑将药汤送到彩玉手里,那种痛不欲生的痒正在发作,彩玉最珍视南瓜,一听是南瓜叶熬的汤,当即信了。

七天之后,被病毒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彩玉,身体上的水泡渐渐消隐了。又过去七天,她的病竟渐渐见好了。

和彩玉一样相信祖父的人在十四天后,恢复了人样。那些将汤药倒掉的人,看到药效后赶紧重新用药,但却没任何效用。他们去求祖父,再给熬一些南瓜叶的汤。祖父总是先轻叹一口气,随后不急不慢地告诉他们:“药能镇住病,一半因了药的疗效,另一半因了人的信。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来人赶紧唯唯诺诺地求情:“信,仙爷爷,我们信,我们打心里信你。”祖父还是摇摇头:“先不信,又说信,实在不是真信。”为了印证自己的话,祖父照例给这些苦苦相求的人熬了汤药带去。

如他所说,已再无药效。那些人只好在深夜里继续哀嚎,拖了些时日就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了。

祖父拍拍南瓜,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解铃还须系铃人,世间的事,总是一物降一物。老弟啊,祸因你而起,该因你而消了。”

南瓜不语,它像一口巨大的铜钟悬着,也像一个入定的高僧端坐,它听风听雨听见人间喧响,它无风无雨一派憨厚模样。

9  南瓜

兴贵一死,祖父请人将院墙敲开,恢复先前模样。起先,家人多有反对,祖父执意为之。“圈来的钱,塘中的水,没准就淹死了人。”南瓜重现于众人面前。

村里人越看它,越觉得它不是一只南瓜了,它透出一股不可捉摸的气度,让看的人盯了一会儿就畏畏缩缩地移开了目光。

院中南瓜露出真容后的那个秋天,一个大人物找上祖父。祖父见人向来热情不高,但那天,当他第一眼瞥见此人,即刻从躺椅上站起,并迎上去。人不可貌相,于祖父恰好相反,人是可以貌相的,人必须貌相。祖父见到这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此人有大富大贵之相。果不其然,几年后,祖父陆陆续续打听到这位竟是我们江南省的首富。

来人也不绕弯子,说是对祖父的南瓜钟情许久,想让南瓜易主,不知妥当否?

祖父没说话。

来人也就不说话了,自己搬把竹椅子,对着南瓜坐下来。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南瓜,一边微微地绽开笑容。足足一个时辰,就那么看着南瓜,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凝神一会儿讶异一会儿又现出欢喜神色,仿佛看着最心爱的人。他就那么看着,不急不躁。

“这位老弟,你是夺人所爱啊。”祖父忍不住先开了腔。

“可我知道,老哥您真正需要的并不是这个南瓜。”

“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那人又不响了,只是露出一个会意的笑。

祖父也笑了,祖父在他的笑里,读出他一定知悉自己心里的那个秘密。

那个人一连来了五天,天天端一把竹椅子和南瓜对坐一个时辰,随后欢欢喜喜离去。

第六天,祖父答应把南瓜卖给他,祖父信他懂瓜。

他出了多高价呢?我们无从知道,祖父只说不菲,买瓜的钱足可在京城里买下一个大大的四合院。

祖父拟了一张卖瓜契,上面写明南瓜一旦动迁,到了新地方若出现任何不测概不负责。卖瓜人说并不在乎,他只图买下这个瓜时这一刻的开心。他这一辈子,到了这般年纪,再无开心事。没料到,两年前第一眼见到祖父的南瓜,竟喜不自禁。他跟祖父说:“老哥啊,千金难买一笑,你能体会这种心情吗?”

祖父哈哈大笑,說:“能体会也不能体会。”

南瓜是连同院里的土一道被整体搬迁的,为怕我伤心,祖父事先并没有告诉我卖南瓜的事,这些事都是后来从祖父嘴里得知的。等我再次踏进祖父的小院,那个院子已挖空了巨大的一块。

祖父卖瓜的事,再次在徐前岙引发争议。徐前岙另一个识字的老爷子秉麟破口大骂:“可恶至极,人性之恶在徐定法身上发挥到了极致。”

祖父不解释也不回应,他总是笑而不答,这种笑是一种要办大事的胸有成竹的笑。

过段时间,待到初秋时节,祖父请了平城县最好的木匠石匠,请他们拆去茅屋,在茅屋的地基上建造一栋大房子。

村里人总算明白了徐定法处心积虑,本是为住上大宅子。可见世人有钱,都脱不了这副惯常嘴脸。谁不想住大宅,抱美人?他们又寻到了新的可指摘的理由。

来年早春,四合院造好。青砖、黑瓦、马头墙、屋檐高挑,门前有桃花修竹……这是徐前岙有史以来最气派的建筑。

惊蛰日,祖父请了那买南瓜的贵人,一起给四合院揭匾。村人都来驻足,想知道徐半仙家宅子叫个什么名字。

匾额揭开,竟露出“惊蛰书院”四个大字。

祖父和买瓜人相视大笑。

围观的村民并没有笑,他们指指点点,不晓得这是一桩什么美事。

祖父请来平城县两位最有学问的先生,说要教村里孩子读书识字。这件事无人响应,大家观点颇为一致:“读书识字顶屁用,读书识字能赚钱吗?”

没出两天,村民们发觉读书识字真能赚钱!

惊蛰书院墙上告示写得明明白白:送孩子入书院读书,每个孩子每学年发两石米,十斤肉,五斤鸡蛋,两条大鲤鱼。十八岁以上不识字的大人来认字念书,每学会十个字奖励一枚鸡蛋,每学会二十个字,奖励一斤猪肉。这个奖励措施往后进行了不断改进,发展到认字奖励活鸡、鸭子之类,并对村里学习最认真的人奖励一头山羊。

不出一星期,徐前岙村大部分孩子都报名到惊蛰书院读上了书。至于那些种地的人,在农闲的日子里,也都来认字,赚鸡蛋,赚猪肉,傻子才不赚呢。

徐前岙这个千百年来种地为生的村庄,竟出现一大群认字的人,这大概谁也想不到。字才是最神奇的法术,它钻进人的心里,是要企图真正引发变化的。

而那个南瓜呢?被富翁迁至深宅大院里。半月之后,依然绿叶葱茏,新主人便放下心来,觉得它该是适应了新环境。

蹊跷的是主人发觉南瓜似乎在往回长,这事等到一两个月后才被证实。那天早晨,主人起床后第一件事照例到庭院看南瓜。于晨光里,左看右看,竟发觉南瓜瘦去一大圈。有了这发现,他就开始注意起这件事来,想着是否新环境地力不足,遂请了老农,在瓜藤处加肥料。加了数次,无效。又过一月,南瓜长得更小,体型大概只有来时一半了,一个成年人张大双臂快要能拢过来了。南瓜还在继续往小里长,成了酒坛大小。半年后,它长回到一个普通南瓜。

那年深冬,南瓜所在的省城下了第一场雪,白雪也落到南瓜新主人家的深宅大院里。主人起来后,来到他宽大的庭院中,再不见蔓延的瓜藤,连一片南瓜叶都不见了。再看昨晚的小南瓜,也不翼而飞。南瓜主人在庭院里静立了好一会儿,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他盯着那个巨大的空档看了又看,瞥见面前雪地里透出一束晶亮的光。蹲下身,扒开雪被,发光的竟是一颗纯金质地的南瓜籽。

南瓜新主人前半生出生入死,后半生锦衣玉食,就差龙肉未吃过仙女未睡过。但他说,平生最钟爱莫过于一颗南瓜籽,他毫不怀疑又一轮新的生命轮回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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