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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而生:城乡现实中的女性之光

2019-09-10张燕玲

湘江文艺 2019年3期
关键词:老方抗争命运

张燕玲

“窗外渐渐临近正午的阳光”,孤立无援的门菇在宾馆开房等候18岁的吴培源——她丈夫老方情人的儿子,为了自己难为人言的屈辱,她要为新新人类吴培源过18岁生日,而老方及孩子的母亲并不知这有着因果的复仇行动;门菇唯一的朋友与同乡、敢作敢为的劳萍,因对生活失望而拒绝怀孕私自堕胎,被城里的婆家赶出家门,孤立无援的她要坐正午的火车,重返老主顾家当保姆,尽管前路未卜,她坚定地趋光而行。陶丽群的新作《正午》结尾,为我们勾勒的这幅比对殴暴力更暴力的冷漠暴力和生活常态,在南方正午阳光的照射下,触目惊心,又辛酸难言。

另一个正午,火车汽笛响了,小镇前执法官威尔一个人在街道上行动。因为在卸任与新婚的当天,小镇即将被卷入一场血腥仇杀,准备蜜月旅行的威尔执意留下,并在镇上寻找帮手,但所有人都退避撇清,新婚妻子也不支持威尔的坚守。同样,英雄威尔也是在孤立无援之下拿起自己的枪战斗,保卫自己及其小镇安危。这是半个世纪前获得奥斯卡奖的美国西部片《正午》,孤胆英雄英勇悲壮。

两部《正午》,都不同程度地让复杂人性暴露在正午灼人的光线下。只是陶丽群少了威尔在西部片的紧张感与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而是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内蕴波澜,静水深流。尽管,陶丽群的《正午》阳光是隔窗照射的,哑光下的矛盾冲突是少些犀利与尖锐,但是人物对生活的无声抗争,向阳而生的意志却有着威尔的坚定。我没料到,少言寡语的陶丽群会写出《正午》这么具有文学冲击力的作品,有如此不凡的反思与表达性别意识的能力。

女性的生命,总是向暖而生,向阳而长,向善而行。

与陶丽群见面不多,都是会场或饭桌。在仅有的几次喧闹的场域里,最安静的一角肯定就是她的方向。我读过她大部分作品,知道这个文静女孩内里是热切的,常常以简单写复杂,以平静写热烈。因为她的文字沉潜的是人间的温暖与善意:对土地的痴迷、对笔下人物的善解、对女性宿命的感伤,使她细致而款款深情的笔触,有着强大的女性的声音,有一种化人的力量與文学的张力。尤其她早期作品对生于斯长于斯乡村的深情与郑重,近期对笔下女性的反思与表达,包括母亲形象的自主与宽阔,乃至受制于传统又压制后来者的女性宿命,既充满着撕裂感与批判精神,又充满女性的悲情,更具反思性别意识的能力。由此,我知道丽群那份庄重与虔诚,乃至今日的决绝是独特的,她是要做自己的神,我喜欢并感佩这样的女性同行。

是的,陶丽群的写作一直站在女性的角度与立场,书写日常生活中关于人类的时代精神困境,尤其反思当下城乡融合发展中女性的生存困境,且日显突围的精神力量。十年前陶丽群写了诸如《漫山遍野的秋天》《一夜荷塘》等系列对土地收种的欢欣,对土地的深情,对乡土女性的同情与忧伤,平实温暖而款款深情。她以女性的情怀,一遍遍地抒写乡民对艰难人世中爱的渴望,平凡而卑微,温暖而悲哀。《漫山遍野的秋天》里侏儒三彩、残疾天发和傻瓜芭蕉间的相互取暖,以及《一夜荷塘》乡邻的恩怨与和解等等,既直抵人心,融化艰辛,又超越有关生与死的形而上学说教,那种简洁清纯的大悲喜和大庄重,令人心动。近几年,丽群放慢书写的脚步,等到了自己的思考,尤其经过鲁院的学习,很有些脱胎换骨般的灵魂裂变与视野拓展。于是,陶丽群净色的笔墨,深入女性感伤的宿命黑洞,探究城乡现实中的女性的命运,挖掘女人世界那不见血的厮杀,尤其对母女关系的探索,涂抹出自己的一地忧思与抗争,那份自省与批判,在细腻入微的日常生活中,真实真切得让人生与世界变得更有重量。

这份重量更多来自陶丽群写了一群逐渐走向独立的乡村女性,尽管难以抵达作为人的真正独立,但陶丽群从个人命运出发,走向书写女性乃至人类的共同命运与思索。在深度贫困的穷乡僻壤,“女性以及土地”是时世艰难的母题。不少母亲,有着被拐卖而来的前世,儿女与父母,新家与乡愁,持家与出走成为人生的悖论,许多家庭缺少信任,乃至相爱又相残,相亲又相斥,这是野草般生存的懦弱常态。如何去表达在亲情互动中所产生的被忽略、被遮蔽的特殊性,陶丽群荣获全国少数民族优秀作品“骏马”奖的中篇小说《母亲的岛》中做了较有意义的探索。如果说《母亲的岛》塑造的是一个出走的母亲的形象,获得2017年《民族文学》年度奖的《打开一扇窗子》,以及《白》又有一种更加深入的形式开掘,前者讲述的是一对沉陷在隔阂与冷漠三十年之久的母女和解的故事,是母女的相互救赎与自我救赎;后者则满怀同情和善意地描述母亲拉丽的痛苦粗暴以及女儿上善的冰冷情状,那种坚硬的亲情,以及与生活争夺爱的能力,凸显了人世的艰难与人性的坚韧,尤其难为人言的辛酸在《正午》的不屈中,多了隐忍与抗争。

在当下乡村城镇化的进程中,乡村许多家庭争相与城里人联姻,企望使之成为改变命运的一条捷径,然而只管把儿女嫁到城里的父母,哪里知道儿女们在别人的城市里所受的屈辱,门菇与劳萍便是其中的委屈女儿。本来以为嫁入城里,有了自己的家园,有了幸福生活,岂料却是屈辱的开始,一如威尔的踌躇满志:卸任,即将结婚,要过新生活了,转身却被卷入一场血腥仇杀。劳萍和门菇也想在别人的城市有自己的家,一个不愿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一个不堪被蔑视的冷暴力,日益累积的现实与理想的不平衡性,瞬间,两个《正午》双双进入紧张感。

所幸,门菇已不是2007年陶丽群处女作《一个夜晚》中的“我”了,村姑门菇被不问青红皂白的父母嫁去城里,面临同样的傲慢与偏见,同样的被蔑视与包二奶的屈辱,但门菇已吸取《一个夜晚》“我”的教训,因为“我”的决绝离婚与出走,最终被生活变成了妓女,她也不仅仅像《寻暖》中陆嫂子坚拒命运的安排,而是在劳萍的鼓励下从麻木的生活中觉醒,先是有意识弄清老方的冷暴力及其出轨,到无意识对老方进行报复,直至老方回归,前情(如果还有一点好感)却已无法挽回。彼此厮杀,互为因果。前方等待她的,永远是“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的难题。

这个命题永运无解,无望的门菇常常会想到友女丑女劳萍,作者深情写到“假如这个大红大绿异常聪明又敢于斗智斗勇的劳萍是和老方在一起。”是否会好一点?隐忍无奈之中,企望外力帮助时,门菇第一个想到的是劳萍,希望能有所抗争有所独立。然而经济的不独立,没“有一间自己的房间”,门菇对幸福生活的追求,一直以一种懦弱的常态存在着也生长着,并在劳萍的影响下日益强化,最终争取到一次自己回娘家的机会,甚至可以平视丈夫老方了,危险的是她居然把目光伸向了情敌的高中生儿子,尽管她对吴培源友善,但其中的冒险只是冷暴力的轮回。是的:

劳萍确实长得不好看,但她身上有一股生机勃勃的活力,仿佛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光,门菇甚至有时候会暗暗羡慕这个本性粗野然而充满活力的女人。然而一旦接触到生孩子的事情,这个女人壮实的身体里包裹的脆弱和自卑便暴露无遗。

“生孩子?怎么可能?”她怨恨道,“你不晓得给人当孩子多么辛苦,父母是这世界上最自私的人,至少我觉得我父母是这样的。”

作为家庭的牺牲者、奉献者,劳萍始终抵抗着自己被忽略、被遮蔽的命运,始终得不到亲友应有的关爱与尊重,得不到作为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个体的尊重,这份轻蔑或说规训来自社会,更来自至亲的家人。我为什么生在这么痛苦的地方,一如日本版电影《阿修罗》中的阿修罗般无解与悲愤,惟一能抵抗的就是她拒绝怀孕,因为她害怕万一生个像自己一样丑一样无助的女儿,重复自己的命运;诚如高僧教导阿修罗“你背负着痛苦之火,愤怒,悲伤,受伤,杀害,那是兽啊”,高僧的劝世说是“相互扶持着活下去,才是人啊”。也如阿修罗遇到美善的若狭,痛苦的劳萍找到唯一可以倾诉互慰的,便是在菜场发现的“我”,即“莫纳镇那一带的人。”门菇。劳萍能从买菜细节发现乡亲,思乡之情多么热切,但她更为自己无助的命运而痛苦,她痛恨只把她当摇钱树而丝毫不关心她冷暖的家人,她要抵抗命运与外部的挤压,就如路过家门也不入,就如受婆婆欺负,就通过打她独眼丈夫而令婆婆停止对她的欺负。最终以她可怜而自私的流产反抗命运,被离婚后,无法从亲友处寻得帮助,敢作敢为的劳萍无奈作出最后的决绝:独自再上路,她决然再去当保姆,在自己能支配的有限空间里,以自己的力量为自己推开另一扇门。劳萍在抗争中一步步迈向孤独深渊的过程,是众叛亲离时坚守自我的底线,是明知前路未卜,却依旧勇猛为自己谋自主。结尾,劳萍去车站独自远行与门菇正在宾馆为自己而战形成互文,即两人对自己面临的困境的反抗,追求自己相对自由的生活,欢欣又心酸,勇敢却粗暴,决然而极端,充满女性的悲情、无奈与自我救赎。我想,劳萍一如《寻暖》中被亲生父母卖掉的陆嫂子,也会终其一生寻找着家的温暖吧。

懦弱的门菇在劳萍的感染下,开始有了与坚硬的外部世界对抗的柔韧的力量,她终于鼓起勇气,试着向结婚五年都高高在上的城里丈夫老方说“不”,试着讨回个人尊严与行动自由。屈辱的五年,才有这微小的反抗,但却显示出她有了走向自己的可能,显示出她的耐心、毅力与生命力。探讨一个任何时代都会发生的女性生存的困境,那是一种比对殴暴力更暴力的冷漠暴力和懦弱常态。

这种常态还来自血亲,自己的父兄尤其是母亲。门菇、劳萍与出卖她们的父母的关系更多来自传统文化的陈因,包括与婆婆的相互蔑视。门菇、劳萍的女性生存与精神的困境,既是乡土中国父权夫权的传统观念的历史陈因,也是当下城乡发展不平衡性存在的普遍现象。作者直面现实,以及现实中的包括自己在内的城乡女性,有所思考,有所发现,企望她们有更好的发展,颇具当代性。

就这样,陶丽群在短短的篇幅里,写了两位父權夫权的附属性存在,在庸常中逐渐走向解放与独立的女性,一种作为人的个性独立。《正午》让门菇和劳萍以微弱的一己之力阻止自己原有的生不如死的生命状态,阻止自己顺着世俗而无望之路滑向冰冷的深渊,争取可能更好一点的世界,寻找生活的出路,哪怕寻到一点亮光,一丝温暖,她们也要向阳生长。

为此,陶丽群为笔下的女性,不仅仅打开了一扇自我救赎的窗子,还撒下一抹阳光。希望正午的阳光,为劳萍门菇们照亮新的生活;当然,也可能是人生艰辛的再次重复,宁当住家保姆寄人篱下,也不认命不受婆婆刁难,这抹依稀光亮与南方正午的强光难免不形成强烈反差,令人唏嘘,顿生锐痛。

对劳萍门菇与命运抗争的艺术表达、质疑与反思,尤其对她们有些极端的抗争,都还有待于作者更为深厚开阔的表现,毕竟女性解放和个性独立是以两性和谐为终极目标的。但陶丽群近期的系列作品,这种以平静而冷峻的表达方式传递坚硬的亲情,以最诚恳的姿态去挖掘人性的深度,写人的尤其女性抗争命运的故事,进一步显示了陶丽群的女性悲情、文学创造力与文学理想,无疑,陶丽群是具有成长性和丰富性的作家。

电话里,劳萍告别说“十二点钟的车去深圳”。面对劳萍无奈的果敢与贴心的情谊,还在宾馆等候18岁男生的门菇,缓缓站起来,女性的生命之光似乎也在与内心的复仇野兽战斗,自我救赎,向阳而生,使自己成为更好的人。

(作者单位:南方文坛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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