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表姐很漂亮，她和我长得特别像

贺朗年

前几年常到一间私家中医馆看病。C大夫医术精湛，德高望重，看病的当儿还喜欢和我聊两句天——除了医馆诊金偏高，C大夫堪称完美。

有次看病，C大夫翻开我的病历，扫了一眼，发自内心地轻呼一声：“我的字竟然写得这么好！”

诊室里除了我和C大夫，还有坐在C大夫旁边帮她写病历的一位年轻男大夫。我们都笑起来“：没见过这样夸自己的！”

然后三个人开始就“自夸的N种方法”展开讨论。

年轻男大夫说，他有个小学同学，当年就经常跟小同学们说，“我有个表姐，她和我长得特别像！她可漂亮了！是她们班的班花！她们全班男同学都喜欢她！”

嗯，最关键是“她和我长得特别像”。

我喜欢C大夫的自夸，跟那位享誉世界的大侦探波洛先生喜欢自夸一样，直白，不装。技术大牛一旦天真可爱起来真是萌死人，他们根本不邀赞，一上来自己先赞为敬，重点是，They deserve it。

邀赞的手法很多，有些人的邀赞就有点转弯抹角欲说还休，不那么直接也不那么可爱。我从前认识一些人，他们擅长的手法是先夸别人，然后略一停顿，等待别人回夸。可恨我早年间对人情世故了解太少，并不对这样的暗示心领神会，别人夸我，我只会客气说“没有没有”或是认真說“真的吗？我都没觉得耶”，然后就直入正题去谈别的事。

别人就很失望，浩叹我榆木脑袋，从此绝少夸我，因为他们作为比我更优秀得多的人，都很努力地在夸赞我这个并不值得夸赞的人了，最终却并没能从我这里得到他们期望的回馈和振奋。

还有一种邀赞，更加隐晦。

高中时候，我的同学们都喜欢看电视剧，每天课间会热烈讨论昨晚看的剧，《血疑》啊《排球女将》啊《射雕英雄传》啊都是当年的热点。有一个女同学，每次讨论她都会积极参加进来，剧情进展、人物情感说得头头是道，可你以为她是在情深意重地和你一起虚度光阴？你又幼稚了。和她同住一个大院的一个小姐妹某次赌咒发誓地说：“那谁她从来不看电视的！每晚吃完饭就躲在小屋子里背书！”

重点是，每次考试她都比我们这帮电视迷考得好。

数十年后我和这位女同学偶尔见面吃饭，但我不确定她还记得这件事，所以也没有问过她。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在潜意识里想要邀赞吧，晚晚看电视都能考那么好，除了聪明，没有第二种解释。

夸人和邀赞都是有艺术的，可惜我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个不艺术的人。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实在逼我说好，我就不吭声。比如某人衣服穿得丑，还得意洋洋到我面前展示，我当然不会情商低到去直言相告“你的衣服好丑”，但也不能昧着良心去赞美她的品位——我最多就是不吭声。

就好像以前做编辑，收到的稿子有这样的：“我面容姣好身材惹火，村里的男青年都对我垂涎三尺……”稿子看到这里，实在就没有办法编下去了。

经手过的好稿也不少。不过，就算是好稿，在对其做评估的时候，我也尽量抱持客观审慎的态度。记得刚做编辑时，收到一份邮箱投稿，我打电话和作者探讨文中细节，然后作者问：“稿子发表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说：“50%。”作者放下电话不再理我，立马把稿子转投给了我的一位男同事。男同事跟我风格迥异，他热情洋溢地夸赞作者，在被要求评估发稿可能性的时候，他说：“77%。”

后来他们一直保持着良性的编作关系，那位作者也成为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而我，必须客观地说，在她成长的道路上，我是一点作用也没有起到的。

有时我也思考，这是否受遗传影响。

我的父亲大人在书法方面颇有心得，有一次，他的一个朋友拿着刚写的字去找他，恭敬地请他看看“字写得咋样”。一般来说，敢于拿字示人的都是有相当自信的，可我那位情商低下的老父看完之后只说了一句：“我建议你不要写字了。”

那个人和他绝了交。

以我父为鉴，我做了积极的自我批评和反思，在与人沟通的时候，试着使用“整体非常好，不过有几点小问题”的句式。

可以想见，情况立马好转。直到后来，我的一些老友会对我说：“你影响了我。你让我学会如何去鼓励一个人而不是讽刺打击一个人。”说实话我是有点意外的。

我的朋友黄老师也是我的作者。从前我经常夸她，后来机缘巧合大家做了同事，我就对她提高了点赞的标准。她有一次忍无可忍地质问我：“为何做了同事你再也不夸我？”

我理直气壮地说：“标准不同。”

我的意思是，对一个作者和对一个编辑，根本是两套不同的评估体系，我得实事求是。但我忽略了一点：无论使用哪一套标准，人都是希望被夸赞的。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和黄老师已经不再是同事，这很遗憾。好在她还愿意冒着被差评的风险继续为我写稿。当然我也是从善如流的人，我恢复了夸她的传统，在她给我一篇好稿子的时候，我会立即告诉她“：稿子特别好，有烟火气。”

“都是生活的写照。”她很谦虚。又说，“是你善于发现。”这是在回赞我作为编辑，在她报的多个题材中选中了这一个，并对她的写作进行了正确的指导。

我说：“我泰然接受你的表扬。”

她说：“这不叫表扬，叫表述。”

你看，大家都很甜。一篇稿子做下来，编作尽欢，彼此都又长进了一点点。

众所周知，巴黎女人是全世界美得最有风格的群体之一，但据说巴黎女人的禁忌之一就是“故意寻求别人的赞美”。亦舒也曾经实心实意地夸赞林青霞“美而不自知”，可见所有的“邀请掌声”都是不够高级的表现。

但是，担心被贬低不如先行自贬以此求一个安慰的赞，大概也是人类甩不掉的小弱点。

某个周六，我在家里，做了一通清洁，又收拾了衣橱。收工洗手的时候，猛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都不成人样了。正好老公从我背后经过，我就以退为进地问他：“我是不是一个披头散发无精打采看上去特别差劲的中年妇女？”

这位直男朋友端着我的肩膀看了几秒，摇摇头。

我心内稍安，高兴地拿了一只橘子到阳台去吃。

直男朋友在背后适时地补了一刀：“哦，你刚才跟我说话，眼睛往上翻的样子，是有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