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宫生活的那些日子
2019-09-10张文梅
先讲一则小故事——是一个朋友多年前跟我说的。那时他住在二环,他的朋友很羨慕他,就说,哇,你住二环!他说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朋友住一环呢。他的朋友说你瞎掰,骗谁呢,一环是故宫!他立马回嘴说,对,你说对了,我的朋友就住故宫!他说的那个朋友就是我,还有我的先生和女儿,我们那时确实住在故宫。
一九九二年夏天,先生从北大考古系硕士毕业后到故宫工作。那时许多单位会为没有房子的年轻人分配一个住处,称为宿舍,属借住,以后论资排辈等待单位正式分房子。故宫分配给先生的宿舍就在故宫内。在故宫东墙内靠墙一侧,由北向南有十三个院落,故宫内部称其为十三排,院落的规模和结构都一样,每一个院子里有一间正房和一间南房,房子的中央后来人为地隔了一堵墙,把房子一分为二,这样就可以安置两户。因此,每个院落就住了四户人家。我们院子里西正房住着我和先生,东正房住的是顶班的一个工人,西南房住的是先生的同学,东南房当作故宫的一间医务室,离退休的人来开些常用药。
我们可能住在了冷宫里,最偏的房,肯定是最冷的,逻辑上似乎是这样,因为外边的人总是好奇地问我们住的是不是冷宫。但先生说不是,说这些房子以前应该是给打杂的下人们住的。
我们这些住在故宫里的人和住在外边的人没两样,也好贪便宜,但住在宫里有些小便宜可贪,比如天黑后拿个编织袋去摘苹果,果子不大,也不漂亮,但能吃上不花钱偷来的果子,而且是故宫院内的果子,吃在嘴里似乎格外香甜。和我们一样住在宫里的有先生的同学和朋友,反正都是一个战壕的,以前不认识的也很快都认识了,因为住在宫里的这一类大学生身份的只有十来户。三三两两个要好的约上,夜黑风高之时出发,一会儿便满载而归了。果子不分好赖,分吧分吧,各自拿回家,日子圆满美好。故宫里除了种有苹果树,还有枣树、花椒树、柿子树、核桃树等等,可印象中只吃过那些甘甜的小苹果。
故宫外的护城河里专门喂养着鲤鱼和草鱼等,以维护河里的生态,不许垂钓,但我们也能吃上。我们家隔壁住着老焦和小焦父子,他们是河北衡水人,小焦年龄与我们相仿,老焦一辈子在故宫工作,乡音不改,老子乡音不改。儿子也乡音不改,孙子后来改了,因为孙子在上小学时随农村劳作的母亲搬来与小焦团聚。老焦光荣退休后,小焦顶班来故宫做木工,子承父业。和我们同住十三排的另一类人便是他们这些顶班的,有五六户。除了西华门内住着的一些消防兵,可以日夜游走在宫里的就是我们这十几户人家了。小焦和顶班的朋友们出宫去护城河里偷鱼,也是在夜黑风高的时候。他们是如何把鱼打捞上来并弄进宫里的,我们不知道,第二天会看见小焦的大洗衣盆里有活蹦乱跳的鲜鱼,他也分两三条给我们解馋,他用衡水普通话低声跟先生说,不能对外说啊,说了就出事啦,不让钓的。我们吃着护城河的鱼,感觉那鱼的味道分外鲜美。
住西南房的老邹,是先生的大学的同学,白净,戴副眼镜,除了弓着的上半身——典型的知识分子驼背,模样再也挑不出毛病。他在故宫紫禁城出版社工作。老邹其实是小邹,年轻的同辈之间爱以老相称,他隔壁的王大夫永远用漯河调调的普通话叫他小邹。老邹已婚,两地分居,妻子和一岁多的儿子在东北老家,因此他自己独占一居室,像个鳏夫,屋子里永远黑乎乎的,本是南房,拉个窗帘,紧闭着门窗,加深了鳏居的意味。不管跟谁说话,先站定看你两眼,才吐气,慢悠悠地站着,慢悠悠地说话。先生说老邹和他妻子是中学同学,属早恋,但老邹笑眯眯地说是高中毕业后他俩才谈的。先生说他和老邹在吉林大学上学时,班里只有四个样貌平平的女生。一群被荷尔蒙催发的青春男碰到有从中国人民大学寄来的信函,甭问,老邹的,天天不是和读不完的书本打交道,就是和出土的文物包括枯尸骨过招的考古男们便嘻嘻哈哈争抢着,私自拆开老邹的信想看个肉麻的,调剂调剂乏味的日子,结果每每失望,因为信封里边的信是一对恋人互改错别字的游戏,也许他俩玩得高明?好像也不是。老邹知道信被拆开看过,也总是笑眯眯的,不气不恼不着急,一副爱谁看谁看的样子,别人倒好像失了兴致。毕业之际,老邹私下里活动说自己的女朋友在北京——当然这早已是众人皆知的,他愣是把唯一一个金贵的进京指标据为己有,别人有些怨气,但念老邹日后两地生活不易,也没说什么。结果出乎意料,老邹的女朋友同年从北京毕业后被分配回原籍。老邹的两地分居似乎是命里注定的,不过老邹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不急不慌,也许心里也急也慌吧,表面看不出来。九十年代初的两地分居实属艰难,每个月两百多元的收入,没个大凡小事打个长途电话都舍不得,每年能探一次亲就不错了。老邹喜欢买些便宜的鸡脖子,卤一卤,吃相很香,慢悠悠地品尝。老邹,那么抠,买只鸡吃嘛。别人打趣他。他说啃鸡脖子才香,你们不懂。说着,还是笑眯眯的。
隔壁的王大夫是随她先生来京安置的,她先生是转业军人,转业到京家属也一并安排。王大夫称自己来自医学世家,祖上是中医,她在老家就是医务工作者。王大夫从漯河调来直接进了故宫医务处工作,后来故宫单批了这间房给她,让她专门负责给离退休人员开些常用药。王大夫那会儿五十出头,干净利索,见人不笑不说话,在她的嘴里从来就没有坏人,似乎她的世界永远都是春光万里。王大夫好帮助人,不管谁,只要张口,只要能办得到。如果有办不到的,她便觉得对不住对方,你看人家好不容易张口,咱竟然办不了,太那个了不是。这时候她才不笑了,悔恨自己便笑不出来了,直到看到下一个人,她才又笑出来嘘寒问暖。不管谁碰到她,都会感觉春风化暖,觉得王大夫比雷锋都亲。王大夫用漯河调调的普通话说话,而且常常以“咦”开头,她总是把“咦”的音拖得很长还绕几道梁,而且对这个咦字从不吝啬。咦,那会儿,日子可不好过,俺家老张,在部队,老张那会儿俺可指望不上,俺一人带着三个娃,在老家,也没有个帮手,俺婆婆身体又不好,老张几年才回来探亲一次,孩儿都不认识他,俺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养大三个闺女,还上班,三个闺女都养大了,才调到一处,他都没出过力,要么说他好命。咦,这个小邹,也是分居,小邹,莫急躁,迟早能解决。
还真应了王大夫的吉言,九十年代中期,北京好像出台过一个短期政策,凡两地分居的都具有本科学历的夫妻,外地的一方可以进京。老邹不再分居,妻儿终于混上了北京户口。妻子的名字变了,从一个那个年代盛行的赵冬梅啊李丽华啊王娟啊之类,漂成了一个港姐的名——苟璇,她就是以苟璇这个名字进京的,但人还是那个人。我先生说,上大学时老邹让他们看过照片,模样远没有老邹好看,老邹长得实在是太周正了,不怨苟璇。苟璇带着三岁多的儿子还有大包小包的来京,好像才进城的小媳妇,满脸风霜,其实她是正牌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毕业的学生。以老邹的意思,妻子去院内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工作恰当,对口,不出院子,多油光。可苟璇是个有主见有抱负的人,那个时候就认定夫妻不能都在事业单位供职。据老邹后来说起,苟璇来自权势之家,老邹的岳父是他们老家县城的一个局长,怪不得苟璇处处与众不同。后来同住十三排的一个同事说她的一个朋友搞花卉批发,正要找一个帮手,苟璇随即下海了。
我们隔壁的老焦和小焦父子,外人听不到他俩说话,只有锅碗瓢盘的声音,想来话可以不说,但饭还是要吃的。后来听王大夫说起,老焦乡下的老婆死了好几年了,老焦在故宫退休后,想在北京找个老伴儿,小焦和他在乡下的几个哥哥都不同意。这些都是从王大夫那儿听说的,王大夫的医务室是信息中心。咦,是老焦和我说的,王大夫拉长“咦”声说。人人都愿意和王大夫倾诉,王大夫老少通吃,人见人爱。王大夫说老焦总和他说起,小焦一家总得团聚吧,说他不能总和儿子一家搅在一起。那时小焦的媳妇和四五岁的儿子还在乡下,过年才过来聚聚,眼看小焦的儿子也该上学了,他们一来,老焦觉得自己和他们住在一间房里不合适。北京的老太太他也敢找!小焦和王大夫说,那北京胡同里的老太太抽烟喝酒打麻将,人家不是看上他的钱人家看上他人了?王大夫嗯嗯啊啊不知该如何应答。有时年节下,小焦的二哥和三哥也带自己的孩子们来,一家七八口人过个节,除了孩子们喧闹,听不到大人们之间对话。老焦后来不常来了,不知住在哪里。小焦在家排行老四,最小,小焦的三哥来北京打过一段时间短工,哥俩住在一起。房子不隔音,早晨时常听到一个问:几点唻?另一个答:七点半。这一问一答像对歌,衡水乡音,六个字,拐了几道弯儿才落下,煞是动听。一天午饭后,隔壁叮了哐啷干起仗来,动静很大。王大夫闻声,紧赶过来劝架。要不是我让给你,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过!焦三捂着嘴说,可能打架伤着了嘴。少说一句,都少说一句,王大夫说。我参军那会儿,我爸本来是要让我顶班的,你看我弟弟这个不懂事,是我让给了他,我参军,讲觉悟,我让给了他,他倒不领情,嫌我住在这儿,这是我爸的地方,又不是他的,對不对。小焦揉着腿说你住着吧,你就是赖着不想走。可见刚才动武,焦三应该是踢了焦四的腿。看着年轻力壮的哥俩眼睛都红通通的,王大夫又说,少说一句,都少说一句。她灵巧的嘴似乎不会说其它的了。哥俩对打,但在对待老焦找老伴儿的问题上态度却是一致的——找什么找,那点退休费补贴了外人,自家儿孙还在乡下,快老掉牙了,昏了头了。王大夫摇摇头,说不出话了。
苟璇没来北京落户之前,老邹自己过活,日子也不暗淡。出版社那会儿印刷了不少精美的关于故宫、颐和园和天坛等的图册,图文并茂,中英文对照。除了在故宫院内的小门市出售,还有大量积压,老邹承包了,有空就带上一大兜子向游人兜售,专门卖给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他周六日也不闲着,反正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常常换回来花花绿绿的各种钞票,美元居多,兴高采烈地向我们显摆一下然后赶紧收起来,不知道藏在哪儿了。都藏哪儿了,屋子里有耗子,小心耗子当好吃的给啃了哈,我先生逗老邹说。嗨,没几个钱儿,老邹又笑眯眯地说。老邹那会儿还拿回来几张慈禧在宫里的照片,我一看,说慈禧也不好看。老邹说,这些照片珍贵着呢。他在出版社工作,有这个便利。那是慈禧老年时的一些照片,她老年后,照相才在宫里流行开来。近些年我在书上、刊物上和官方媒体上看到了九十年代初老邹让我们见识过的那些照片。
老邹有个习惯,晚不睡早不起,日上五竿才醒,在床上还得磨蹭一阵子,躺在被窝里先摸根烟抽,抽完烟再起床不迟。出版社的工作似乎也不是非得准点,或是社长特许了还是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不得而知。但这纵容终究埋下了祸根,后来引爆了,这是后话。
王大夫的诊室人流络绎不绝,与其说是来开药的,倒不如说是来开心的。王大夫开出的药远不如王大夫说出的话管用,王大夫的话能解人心宽,不管多么愁眉苦脸的人,和王大夫聊上个把小时,眉眼间的阴霾保管烟消云散。王大夫真是个人才,先生说。王大夫应该开个心理诊所,我说。王大夫在外边窗台下的坛坛罐罐里腌咸菜,谁来了给谁,都说好吃。王大夫每天上班来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眉开眼笑,似乎从来没有不开心的事儿。王大夫看上了小郭,小郭住前院,王大夫想让小郭当大姑爷。小郭和先生一样是来自外地的大学生,在故宫工作。小郭个头不高,有点土气,就年龄来说,长得还有点着急——这是老邹的说法,老邹损人不眨眼。王大夫说小郭一看就是个好后生,况且人家有技术!王大夫嘴里的技术可以用在她行医上,也可用在小郭搞古代篆刻和古钟表的研究上。王大夫的大女儿靓光光的,没上过大学,在邮电局工作,不愿意找小郭,自己寻了个坐地户,北京人。咦,就看上人家人头好看,咦,顶啥用,过日子,日后受苦就知道了,王大夫不无遗憾地说。本科学历的小郭后来一举娶了个当大学老师的博士,扬眉吐气,闪瞎了几杆子人的眼。
苟璇在花卉行当当了一阵子小工,很快便摸清了套路,旋即自立门户当起了老板,除了亲力亲为,还雇佣了几个操南腔北调的外地仔给她打工。老邹也被纳入团队,老邹算兼职,比如夜黑风高之时骑个破自行车出发,不久便满载而归,不久是因为他就没出院子,院子又大,收获又多,他必须骑车,他偷回了什么?怕是谁也猜不出,绿植!鲜花需要绿叶配,故宫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绿植,无缘无故遭了殃。苟璇常常晚归,老邹时不时夜出,他家三岁多的小崽子独自在家玩耍,发现势头不对便开始大哭,哭天喊地,可惜王大夫下班走了,我便起了善心,过去哄哄他,阿姨阿姨叫着,很认人,结下了友谊。第二天看他出来玩儿,便上前逗逗,他头都不抬,已不认识我是谁了。这种事屡屡发生,像一个老鼠耍弄猫的游戏。苟璇自从当了老板,便神龙见首不见尾了。隆冬一周末,白天,老邹出去办事,又把小崽子撂在家里独自玩,他独自在家似乎慢慢也习惯了。不久老邹回来了,屋里传出朗朗的咒骂声:小王八蛋!你想翻天啊!冷不冷你不懂啊!大人叫小孩哭,过去一看,真是热闹,小崽子站地上,像只落汤鸡,身上穿的棉裤水淋淋往下淌水。旁边一个大洗衣盆,里边泡着几件脏衣服,想必是他正坐在脏水盆里玩得嗨,老邹回来了,把他从盆里提拎出来。老邹是又生气又心疼,看见我,还是笑了笑说,这小崽子,又紧着给孩子换衣服。又一日老邹外出回来,看见小崽子坐地上玩,一双多年不穿的大头棉鞋,早先塞在床底下都忘了,其中一只,尘土覆盖,摆在小崽子身边。爸爸,大虾,小崽子说。老邹一听说大虾,那可是稀罕货,赶紧凑过去瞧,那只破棉鞋里有一窝刚出生还未睁眼的小老鼠在蠕动,粉嫩粉嫩的。
小焦胜出了,终于接来了媳妇和孩子。小焦随老焦,个头不高,媳妇人高马大,比小焦高出半头,强悍,一看就是农田干活的好手,眉眼却也和善。家里有了说话声,衡水乡音,夫妻之间话好像也不多,但家里有了人气,尤其是调皮的儿子正处在调皮的年龄。一日三餐,媳妇顿顿周详安排,小焦结束了光棍日子,一家子过上了幸福的团圆生活。焦三没再来,老焦有时也来,好像也就是来看看便走了,听说找了个下夜的活儿。很久以后从王大夫处得知老焦还是找了个当地的老伴儿。叮了哐啷,时间久了,又听到隔壁发出这样的干仗声,没有吵闹,难免好奇,原来小焦和媳妇都不善吵嘴,双方不对付就直接动手,谁暴力了谁还说不定呢。烟火气很浓,日子有声有色。
苟璇当了老板后,早出晚归,也需要电话与老邹沟通或往外打电话联系业务等。那时候,除了办公室的公用电话,一般人家家里也没电话,但隔壁王大夫的诊室有一部电话,也只是分机,找人的话需要总机转。苟璇灵机一动,也许是老邹灵机一动,双方合计,神不知鬼不觉在王大夫的电话线上嫁接了一条电话线直通自己家,家里就有了电话。苟璇的帮工仔有时需要与老板通话,电话打到故宫总机,口气硬邦邦的,说给转什么什么分机,找老板。总机问找谁,因为总机知道那个分机是王大夫诊室的。找谁?你管不着,让你转你就转,你废什么话呢!总机怀疑有猫腻,遂与王大夫核实,才发现了问题。咦,王大夫说,有这事儿,我先找小邹说说吧。总机知道王大夫的为人,想着王大夫自己能解决便罢,给了王大夫个面子,便不再说什么了。小邹,接了个电话?王大夫操漯河普通话问,好像自己做了错事,脸先红了,不好意思地说。啊,哈哈,王大夫,是啊,是啊,正要跟你说呢。咦,小邹,不是不行,按说这也不是个大事儿,我哪有什么事儿,总机的人不好说话,说话客客气气好,是吧。知道了,王大夫,我和苟璇说吧,那些家伙都是外地的,打工的,没文化,没礼貌。咦,这才对,小邹,你快给说说,我没事儿,打个电话能有啥事儿。那我就不拆了。不拆啥?电话线,王大夫,总机不知道吧?不知道,可能不知道吧,不想拆,不想拆也中,但说话小心点,再让总机抓住可不好办,我没事儿。
老邹虽然忙碌,又上班又料理家,但他晚睡這件事终究炸了锅,因为苟璇不习惯晚睡,说忙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回家,想倒头就睡。一个屋檐下,老邹却在磨蹭,一会儿照管孩子,一会儿看电视,一会儿摸出根烟抽,一会儿翻出一本书, 反正不到午夜不睡,躺下也睡不着,干脆不睡。他不睡,苟璇也睡不着。苟璇想起家里贵重的东西都是自己置办的,想起独自在东北老家带孩子还受了婆婆的气,想起老邹不事体贴,想起第二天还得早起去打理生意,她火了,火气很大,但她不愿意和别人诉说。除了身边哈着她的几个外地打工仔,她没什么朋友,也不近邻里,扬着头进出,眼里没有旁人。忽一日闹出离婚的风声,众人以为谣传,私下问老邹,才说确有其事。众人想出面规劝,尤其王大夫,早忘了苟璇私自拿走她窗台下腌菜的罐罐自己腌黄瓜去了。王大夫只记别人的好,想给说和说和。苟璇忙得蓬头垢面脚不着地,没工夫搭理别人,像是别人在闹离婚,不是她,与她无关。老邹在家显然是弱势一方,倒是不想离,可他拗不过苟璇,苟璇就要一条道走到黑。老邹很是痛苦了一阵子,想着要么就先随了苟璇的愿,过一阵子也许她冷静下来,他们还是一家子,必定还有孩子,就先应了苟璇,如他一如既往顺着苟璇。三下五除二,婚离了,从中学就开始的恋爱马拉松,在上半场弃跑了,退场,苟璇带走了小崽子,说老邹带不好。小邹,莫愁啊,咦,愁会愁坏了身子啊,你看那个谁谁,就是因为离了婚,想不开,得了……我不该说这个,咦,小邹,逢事儿咱得多往好处想,你看看,你还这么年轻不是……老邹不说话,心里难受,睡不好,眼睛冒火,本来近视,那一段时间似乎看人更模糊了,总感觉妻儿都还在,喝点酒,嘴里嚷嚷着叫着小崽子的名字。第二年,经人介绍,老邹娶了一个小他十多岁的黄花大姑娘,北京当地人,独生女,岳父岳母像疼爱女儿一样疼爱姑爷,不管老邹何时过去,岳父岳母都是好吃好喝伺候着。又一年后,老邹又当了一次爹,从此儿女双全。众人眼珠子都绿了,笑谈老邹的狗屎运,却是复制不得。多年后,听说苟璇曾多次以讨论儿子教育为由约老邹出来吃饭,有复婚的念想,黄瓜菜早都凉了几辈子了。据说离婚后,苟璇发财的如意算盘并没打响,一个人拉扯孩子过得很不易。
我们住的十三排的房子全都一个模样,砖木结构,灰瓦硬山式顶,出檐很深,有一米多,大家便捡些废旧的三合板,在檐廊下搭挂起来,把做饭的煤油炉子往里边一放,便有了一个简易厨房。如果在厨房前加上“故宫”两字——故宫的厨房,那是御膳房啊。我们在故宫的厨房做饭,不了解内情的人定会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开始描绘出故宫的御膳房和皇上、嫔妃们的膳食,那该是何等风光体面的地方才能做出那样的珍馐。饭点时,香味从走风漏气的厨房里飘出来,锅碗瓢盆交响曲唱起来,自是一番人间景色。一进院子,右手边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供给我们生活用水,水龙头下的地上有一层绿色的苔藓,不干不净的样子。故宫院内有锅炉,免费供应开水。先生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一手握着自行车车把,另一只手拎着两个空暖瓶去打开水,不久便见高大威严的红墙下他踩着韶华凯旋而归。一间屋子,先生坐在公家的一张写字的桌子旁读书写字,我盘腿坐在公家的一张硬板木床上看放在角落处的电视。一台十几英寸的黑白电视,是先生的朋友淘汰下来的,几个频道,雪花满屏,我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看着,先生有时也侧过头瞟上一眼,不时和我搭腔说几句话,日子过得悠然而温馨。
窗前台阶外有块两三米见方的空地,种些花花草草。夏天,红色的美人蕉开得分外艳丽,丝瓜的藤蔓沿着院墙爬了老高,开出细碎的黄花,结几只绿油油的丝瓜挂在墙上,景致上好。小院门外对面是一堵高高的红墙,墙那边是珍宝馆,珍宝馆有一扇东门,距离我们很近,永远插着插销铁将军把门,我们有时从门缝中往里瞧,院落,游人,皇家气派。
有时闲下,在故宫闭馆后,我和先生各骑一辆自行车,满处闲逛。故宫院内大部分地方不对游人开放,我们住在院内,名正言顺被许了特权。夕阳下,西天火红的彩霞,映衬着大小宫殿的红墙、黄瓦,把故宫的金碧辉煌推向极致。其实那时院内还有不少破落的宫殿闲置着,门可罗雀,与彼处明艳的宫廷对比,像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倘要用的话,修缮自会在计划之中。西华门内不远处的一堵墙下,杂草丛生,草丛中有一对汉白玉石狮子,小狮子,半蹲着,没长牙的样子,萌态可掬,属写真类雕刻,可爱,亲近,没有皇家范儿。地不平,它俩的身子有些歪斜,倒有淘气玩耍的模样。我和先生跳下自行车,驻足观赏,先生说大殿前都是威武的大狮子,皇家的庄严,这对小狮子可能实在没有安置的地方,便在背阴处独自嬉戏了。春夏秋三季各处都有花,栽培的和野生的,烂漫,怡情。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离东华门内不远处,有一截小道,两旁有两堵玫瑰墙,春来玫瑰挂满枝头,花香四溢,蜂蝶缭绕,路过的人无不陶醉其中,或忍不住偷偷摘上一朵,搁到鼻下闻闻,说真好,真是玫瑰味呢。二月兰更是铺满路径,淡紫色,搖摇摆摆,每年都向外延展,花海一般。
北十三排和南十三排之间有一个崭新的公厕, 供员工和我们使用。一日天黑,我去如厕,忽见两个着清代宫服的男子,其中一人手拎着一盏宫灯,打男厕出来,我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活见着鬼了,惊魂未定之时,就听见那俩厮嘻嘻哈哈笑了起来,随即说,别怕别怕,我们是拍电影的。
九六年仲夏,恰在我们居住在故宫满四个年头之际,我们的女儿出生了。不是格格吗?朋友说,就叫格格吧,名副其实。我们没命名她为格格,因为她不是格格,但她的名字中占了一个“紫”字,其实也是无意之举。在我们居住在故宫的那段时间,宫外东北一带的隆福大厦莫名其妙起了一场大火。这下点醒了文物部门,也许他们也早有规划,故宫院内居住着的我们是隐患,我们日日生火做饭,不小心哪天把故宫给点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女儿两个月大之时,十三排所有的住户都搬迁了出来。女儿竟然成了故宫内出生的最后一个孩子。每每说起,感觉就像一个传奇,认识的人都说好福气。
有时我们也出宫,去神武门对面的景山公园玩,随处走,看花、看游人、看亭台,登上至高处,鸟瞰故宫,指点我们住的房子。其实根本看不见我们住的十三排,十三排淹没在宫殿的云海之中,但我们知道它的方位,在大东墙内的中间那一带。那一带有我们的一隅,临时的一隅,我们在那里安放身心。在祖国的心脏,一环,有我们的家。日子过得风驰电掣,转眼二十几年过去了,先生早已不在故宫工作,但故宫的十三排,一直在我们的心中。
张文梅,出生于内蒙古包头,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二系和中国人民大学国政系。多年就职于外企。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雨花》《文艺报》等报刊。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