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占卜法(短篇小说)
2019-09-10修新羽
《玫瑰占卜法》出自女作家修新羽之手,很自然。这是关于婚恋选择的常见的故事,好多年前张抗抗就写过《北极光》这样类似的小说,当时“北极光”成为理想主义的意象,也折射出那个时代对市侩主义嘴脸的鄙视。时过境迁,市侩随着市场的发展似乎不那么令人生厌了,在有理想的穷人和市侩的富豪之间选择,有所谓的“宁可坐在宝马哭,不在自行车上笑”的实用主义宣言。《玫瑰占卜法》已经不是在贫穷和富贵之间的低级选择,而是精神的某种对垒和PK。主人公的名字带着某种愤世嫉俗的色彩,但他内心却是孤寂和傲娇的。她把那些相亲的男性按编号排序时,既是一种调侃也是一种无奈。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爱好的男性像是某种商品,或者食品,但挑选起来很难。选择的困惑,不只是择偶这样人生要面临的难题,也是我们今天生活面对的多重困惑的一个浓缩。在这个意义上,《玫瑰占卜法》是带有现代哲学的思考和探索。当然,修新羽是女性主义的视角,她在审视男性的时候目光是犀利而嘲讽,甚至有些毒辣。无独有偶,三年前老作家王蒙先生也写过一篇老年人择偶的中篇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开》,在男性视角的检视下,女性弱点也是有些不堪的。这样两篇可以参照阅读的小说,说明当下社会某种情感现实。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是从男性视角来写不同女性的命运,依然经典。而修新羽有反其意而用之的解构指向,那些不同男性被暗喻成不同的玫瑰,确实是一种巨大的反讽。
1
从注定要死的东西中,她挑选出一些来,让它们死得略微体面。
花们被塞进了玻璃瓶,瓶里是自来水。应该配点儿营养液的,但她没这份心思。她只是想着,祈愿着,希望它们能活得再久些。挑剩下的玫瑰全都没救了,花瓣边缘萎成黄褐色,就用纸包了包,送去楼下的垃圾桶里。
花是前天聚餐时收到的。新同事很热络,一进门就塞到了她怀里。低头闻了闻,香味清淡,比不过旁边人身上的玫瑰香水。之后把花抱回来,放在桌上,这两天她就总是心神不宁,没法忍受它们在自己身边枯萎,这种注定要发生的,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的枯萎。
她把玻璃瓶放到身后的书柜上。仁至义尽了。
小时候她也喜欢过花,郊游时挑三拣四地摘来各色,配成一捧。但在认识张凌人之后,花就不再是花了,而是明码标价的商品,晚上有的花头低垂,有的枯萎,就被当作垃圾处理掉。
张凌人那家花店里不光卖花,也卖咖啡。环境布置得文艺极了,铁艺桌椅,方格窗帘,黑白灰占多数,墙上是不知所谓的风景画,每天都有小姑娘跑到这里拍照,发到微博或视频网站上。店就开在她公寓楼下,去呆过几个上午就跟老板熟络起来。
“为什么给你起名叫张凌人?”熟了之后,她问。“盛气凌人又不是什么好词。”
“总比被人凌了好。”他说,瞥过来,“今年多大啊?”
二十六岁。在城北这种地方,二十六岁也只能算是个小姑娘。但在她的家乡,谁在二十六岁之前没有把自己嫁出去,谁就永远也不可能嫁出去。母亲在电话里总是提这件事,提得拐外抹角,说谁家的小孩都已经会走路了,说祖母最近身体不好。
她只能答应母亲尽量试试,然后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张凌人的咖啡店里。
在这家布满鲜花的咖啡店,她前后见了三个人,精力已经顾不太过来。那些人她一个都不喜欢,但一个都不好意思干干净净地断掉,就都不明不白地处着。一号认识的时间最长,在微信上断续聊了快两个月。三号最惨,她从来都是从工作、一号和二号之中挤出点儿时间来。
2
三十歲那年,张凌人给自己改了名。不是随随便便起的昵称或者江湖绰号,身份证、户口本上也全都改了。办事处大妈劝过他,说这名字难听,没劝住。他早就考虑好了。
盛气凌人,盛气凌人不好吗?至少是有盛气的。他在字典里查过,“意志旺盛,惟盛气也,故豪壮”,梁启超写在文集里的。这样三十多岁的单身中年人,肩臂结实,肌肉强壮,跟鲜花原本很不搭调。幸好生着长长的鬓角,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植物般茂盛。他有钱,有事业,有头发,还有自己的孩子。
离婚之后,妻子回了美国。政策严格起来,他们在大理开的民宿停业整改,大半年过去还是没得到经营许可,就只能把房子卖掉,想办法回到城北。幸好之前积累过一些人脉,多多少少也还懂点儿营销方法,就经营起这家网红花店来。
相亲业务是刚刚拓展起来的。城北生活压力大,年轻人单身率高,焦虑度也高。他眼睁睁看着单身男女来来往往,就想着做点儿有偿的信息服务,为他们牵线搭桥。
最早的客户是位女记者,硕士毕业没多久,慢声细语。人家都喜欢坐在窗边,偏她总挑靠里的位置,每天就着昏黄光线,抱着电脑缩在沙发上码字,神情很专注。后来张凌人才意识到,那种专注并不是她工作时特有的,而是长在她脸上的。她的视线里似乎总有种沉甸甸的重量,落在哪儿就是哪儿,从来不飘。
他用咖啡店公众号发了征集推送,然后一张张看完那些意向问卷,把男男女女的信息整理到文档里。女记者就坐在旁边看,还和他一起讨论着给这些人归类,外貌出众对家世优良,有车对有房。
“你这是在卖希望。”女记者说,“希望越渺茫,越金贵。”
“这么说来,你就是我的一号希望了。”张凌人说,“年纪不大,你爸妈太着急了。不是我冒犯,你看着不像是正经想谈恋爱的人。”
“像什么呢?”女记者彬彬有礼地反问,把手指伸过来,点在屏幕上,轻轻划过那些名字。“这么多未知数里,我就捞不出自己的?”
这样的女孩他见得太多了,被周围人捧着、喊着女神,毕业后一脚踩空,差不多是栽进了社会里。努力生着根,以为谈场恋爱才能把自己固定到泥土里。泥土里从来不干净,人就变得郁郁寡欢。
和一号约会的那天,花店刚开门女记者就到了。大片鲜花铺在地上,鲜花屠宰场。
张凌人正拿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掉那些鲜花茎秆的基部,大概剪掉十公分。运过来的路上缺水,基部里都是气泡和细菌,不剪掉这些的话,空气顺着导管跑进茎部,水分输送不上去,花就死掉了。他边剪,边解释。
女记者不吭声,坐到惯常的那个位置上,扭着头看他,眼神空洞洞的。记者都是这样吗?看什么都像已经见过了一百遍。“可是这花早就已经死了啊。”她说,用手比出剪刀的样子。咔嚓咔嚓。
3
“当时放学时,所有人都会去买零食的那家杂货店,关了。”一号说。语调平淡,说完还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水杯,手指,嘴角。透明,象牙白,浅红。
还有其他事吗?她问。没了,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发生。他们是同乡,甚至读过同一所高中,但一号留在本地读的大学,毕业后才来到城北。城北这些年发展真快啊。对。房价上升了。车也难买了。工作压力大。周围很多同事都离职回老家发展了。你去过中心花园吗。还没有。那边总是堵车。
他们先喝了咖啡,又点了花茶。她让对方给他讲本科时候的事。“校门口有条河。经常有人在那里约会,夏天的时候雨水急,河水奔流的声音很大,聊天的时候什么都听不清楚。他们就不聊天,只是在那里肩并肩坐着。”
“所以呢?”她问。一号抬起眼睛看着她,有些警觉。
“听不清楚,没法聊天,后来呢?”她追问。
一号说:“就这些。已经讲完了。”
夏天坐在河边聊天,蚊子会不会很多?她想问,又觉得这种话并不值得问出口,就只是点点头,垂眼望着桌上的花。是从张凌人店里买的,包花束的纸和上面的缎带都带着让人厌恶的眼熟。每卖出一束这样的花,店里能赚二十元。这都是小买卖,大生意是承包那种婚礼装饰,成千上万的花朵被扎成拱门,扎成花束,或被拆成满地零落的花瓣被踩在脚底被随意拼凑成哪颗心。
“日本人发明过一种糖,你吃下它之后,浑身都会散发出玫瑰香味。”
“有用吗?”一号问。
什么有用吗。是糖有用吗,还是散发出香味有用吗。她觉得都没用,她还觉得自己没用极了。一号没等到回答,冲她笑了笑,叫服务员过来加了份甜点。在微信上不是这样,他们聊天的时候能用表情包随便糊弄过去,人人都显得和善而机灵。
但她还是愿意和一号继续见面。把甜点推到桌子中央,招呼他一起尝尝。
4
晚上的约会在海景餐厅。
二号站在露台抽烟,见她也过来了,就把烟头扔在脚下踩灭掉。已经立秋了,你见过三十五度的立秋吗?城北的立秋,他妈的。说话间,揪住领口扇忽几下,细长锁骨露出来。
有年轻人在楼下广场大声朗诵诗歌,“夏天仓促离去,像爱情一样。”
“净胡扯。”二号说,“什么瞎几把东西加上爱情都能算诗了?”他清了清嗓子,朝楼下大喊:“夏天仓促离去,像钱一样。”
那群年轻人大概也醉了,不以为辱,反而冲二号鼓掌,吹口哨。他们大声篡改着之前的诗句。台风突如其来,像钱一样;友谊温暖人心,像钱一样。
她扶住栏杆朝下看。夜晚的风吹过黑漆漆的海面,光影破碎。天气预报说这周末要来台风的,现在还什么征兆都没有。那些原本约好的采访对象嫌麻烦,一个个全都把见面推迟了,她就等着,她只能等着 。
“忙吗?热吗?”二号把手搭在她胳膊上,弹奏起某首不知名的曲子。“累吧?”
那些手指起伏不定,不带温度地落在她身上。她应该能听见旋律的,可耳边只有风声。
“明天就飞去杭州开演奏会,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你。”二号说,“感动吧?”
她不说话,觉得晚风一阵阵地把人吹冷了。二号的手指湿漉漉的,汗水在他鼻尖上渗出来,沿着他鬓角淌下来,但他就是站在露台上跟她一起往下看,不回餐厅里,也不催她。
“小的时候我想当个飞行员,开飞机。现在没开成飞机,倒也天天飞来飞去的。你呢?”二号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她从包里掏出纸巾来,把二号那些汗水轻轻抹掉。
“学钢琴的时候,”她说,“你挨过爸妈打吗?小孩子总归不听话。”
你算过吗?有次她问,开花店的钱肯定不够孩子请私人外教。现在城北的初中考核得越来越严格,没法用英文做演讲的孩子连重点班都进不了。
“人人都在算啊。有些人在算自己能拿到什么,有些人在算自己能失去什么。”张凌人拿出手机来,漫不经心地用拇指划着,一万条朋友圈从屏幕上淌过去。一万种影子。
二号补送了她生日礼物,还是只手表。发票在里面,退了一万五,她打给张凌人两千。他说要给孩子交学钢琴的钱了,又问她多要五百。她问,你还真做起来生意了,不怕他们把你店砸了吗?
张凌人说孩子已经会弹莫扎特协奏曲了,发过来一段小视频。他们家就住在花店楼上,远不像花店那么干净。在乱糟糟的东西之间,那架钢琴漆黑锃亮,格格不入,上面摆着沓乐谱。孩子低头,很吃力地弹着,有几下没跟上节拍,不像是有天赋。
她新买了只录音笔,把剩下的钱寄回家去。刚毕业的时候,领工资就像领奖金一样,觉得钱都是捡来的,随手就能花干净。后来才明白应该把它们存起来,投资起来,否则永远也买不起房。她觉得自己再怎么投资也买不起房。
第二天下午去咖啡厅的时候,最里面的桌台上摆着盆玫瑰,真的是一盆。好端端地扎根在土里,活得很旺盛。张凌人说:“用种子种的,四十多天就能开花了。”
不是很残忍吗?她问。要让这株花看满屋同类被切下来的残骸,看它们逐渐枯萎然后被扔进垃圾桶里。
你懂什么?張凌人说,就要这样养花,它心里就会有危机感,最后心如钢铁,看淡生死,活得更旺盛。它会大彻大悟,立地成神,最后保佑我生意兴隆。他爱怜地摸了摸那株花的叶子,她也跟着摸了摸,一手灰。
5
她说,随便上吧。先被送到桌上的是一壶玫瑰花茶,随后还有太平猴魁,明前龙井。滚水浇着茶壶茶盅,泌出茶汁。在茶室里消耗了两小时,又出去,沿着海岸线边走边聊。
“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吗?”三号说。“老革命。去年在背上纹了块钓鱼岛,还想把自己户口给迁过去。派出所的人居然还答应了,给他列了十多页清单,让他回去准备材料,明年再来。”
“真能把户口迁过去?”
“人都八十岁了,只能这么哄着。”
三号说,和她投缘。三号说自己不是喜欢说话的人,但见了她就是会说个不停,因为她太擅长聆听。她把这当作对自己职业的认可,她是记者呀。他说着从前的那些事情。她听着,就像听夏天的树叶沙沙作响,什么也不想回应。
那棵树伸出枝叶来,拂过她的胳膊,拂过她的前胸。你干什么?她愣了会儿才跳起来,手被拉住,挣不开。三号说自己醉了。喝茶也能喝醉吗?能的。三号把嘴凑过来。
莎士比亚说,玫瑰不唤作玫瑰,依旧芬芳。这芬芳让她恶心。仿佛有一朵朵玫瑰开在了她胃里,一路开上来,在她的食道和舌苔上拥挤。能怎么从自己胃里把一株玫瑰扯出来?
三号没遇到过几个记者,真的没遇到过。像他这样的国企中层领导,从来没机会接受外部采访。所以他不知道,记者都是要擅长聆听的,要温和地表达出好奇,要追问,要附和,要把话题引导到自己心里的框架上,要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世界是怎么运转的,要知道而不评判。记者能够闭着眼睛,摩挲着打开口袋里的录音笔。
后来三号把转账截图给她检查,然后把手机收起来,温和地笑了笑:我跟你说,你这就是仙人跳。她说,那我是仙人啊。她挽住三号的胳膊,走在他旁边。“其实你可以把我当作咨询师、陪聊师,什么都可以。现代社会,一个能安安心心听你讲话的人多宝贵。”
三号说,外面风大,不然我送你回去吧。她坚持自己打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摇下玻璃,礼貌地跟他挥挥手。再见,她说。她觉得自己是逃走了。
回到家已经是三点多。同样是凌晨,三点的世界偏偏还能比一两点更黑暗,周围那些写字楼里加班的人大多也回家了,光一格格暗掉。她把房间里的灯全都打开,然后才注意到了书柜上的那束花。被忘掉好几天了。
她凑过去想把它们扔掉,却闻到一股浓烈的玫瑰香气。水分蒸发之后,香气却越来越浓了。那些花没有枯萎,绝对不是枯萎,花变成浓艳的紫红色,只是带着点儿褐色的边。它们像标本一样干涸,被定格住。
6
“可能要回杭州念书。”张凌人说。
“你也回去?”她问。已经很晚了,咖啡厅里的音乐空荡荡地放着,只剩下他们。
“回去看看。政策不一样了,”张凌人说,“那小学年年都招四个班,年年都四个,今年只有三个。才知道前几年都在扩招,扩着扩着教室都用完了,今年实在没地方了。”有些家长成立了微信群,想着一起再跟学校施压,通融过这一年。张凌人倒也没那么在意,就回杭州去嘛,那边的教育资源本来也差不太多。离老人近些,养孩子的压力小些,说不定还能很快找到新老婆。
“还是喜欢杭州。”张凌人说,“城北空气太干了。刚来念书那阵子,天天晚上都流鼻血。寝室里几个人凑钱买了加湿器,没用。”
江南好啊,他说。游人只合江南老。韦庄太温柔,她说,我喜欢辛弃疾。
张凌人说也挺好,我这一生都醉里挑剑看灯。
她问,梦回哪儿啊?
张凌人慢悠悠地说,灯火,阑珊处。他掏出根烟,拿桌上的花剪把烟头剪掉,才点上开始抽。雪茄是这么个抽法,没见过烟也这么抽的。她学着张凌人的样子,从他烟盒里抽出根烟,剪上,点上,含上,让烟雾从自己鼻子里冒出来。烟雾蔓延开来,很快就消散,只留下一股凉凉的苦味。出去做采访的时候,她吸过很久的二手烟,终于尝到一手了。
三号说我是仙人跳。
还有呢?张凌人问,给钱了吗?
道歉了。她低头,抚平裙子上的褶皱。
道歉不值钱,亏了。
也给了钱。不多。她又抽了口,就把烟搁进烟灰缸里。回头也打给你一半。
张凌人说,我送你盆花吧。她说,我不收你礼物。
不是礼物,是教学道具。我觉得我要好好教导一下你,都二十六岁的人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拿回去养着吧,培养点儿责任感,定期浇浇水,松松土,施施肥。养花你总会吧?
她没回答,张凌人就凑过来,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脸挨得很近。她无声地深呼吸,让那股烟味飘飘荡荡沉到自己胃里。“花娇贵,不好养。”
“一步一步来嘛。”张凌人笑了,松开手。烟味更浓了,从他嘴里涌出来,从他每寸皮肤渗出来。
7
台风到来的时候,下午天空就变成黑色。路灯提前亮起来,昏黄,像寻常傍晚。咖啡店里零散呆着几个人,有的在等雨停,等着等着失去了耐心,打着伞勉强走出去。有的没带伞,湿漉漉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朝外面看。雨水拍拍打打,玻璃窗上是不规则的水迹。
张凌人把店里的两个服务生都赶回家了,自己挨个整理那些没卖完的花束。雨的味道掩盖了花的味道。她放下电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也跟着打打下手,帮忙递了递剪刀。
喜欢这些花吗?她问。毕竟你开花店。
说不上。张凌人低着头,把最后几捧郁金香包好。希望花能喜欢我。花店里的灯光是精心设计过的,像朦朦胧胧的水汽,把他们罩住。她凑近了,闻见张凌人皮肤或呼吸间散出的淡淡的气味,感觉就像剪下来以后在水里泡得太久的花茎。
“我之前上过插花课,”张凌人说,“从日本请来的老师。課堂上只有我一个男的,但我每节课都去。你知道插花的妙处是什么吗?能用一支被剪下来的花,展现出蓬勃的生命力。比它原本好端端长在土地里还要蓬勃的生命力。这多好,如果我是花,我也愿意被剪啊。”
剪刀在谁手里呢。她盘算着,巨大的金属刀刃要以怎样的角度从她身上剪过,剪掉枝枝蔓蔓,让她活得蓬勃。或者剪掉她的歪念头,对不该依恋的人依恋,对不该厌倦的人厌倦。至少至少剪掉那天晚上的回忆。
她本来不应该相信三号的,那样的一个吻之后。但他彬彬有礼地道过歉了,让她相信了事情完全是误会。所以她才会同意和他去KTV,单独在包间里喝酒。她坐得离三号很远,但三号的手就是能伸过来,顺着她身子往下摸,还能把录音笔从她口袋里摸出来,扔到酒杯里。谁知道酒里还有什么呢。后来三号把转账截图给她检查,盯着她把钱收下,温和地笑了笑:我跟你说,你这就是仙人跳。三号说,外面风大,不然我送你回去吧。她坚持自己打车,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摇下玻璃,礼貌地跟他挥挥手。再见,她说。她觉得自己是逃走了。
几天之后她才把这件事告诉张凌人。张凌人把电话打过来,接通后两人都没说话,信号不太好,刺刺拉拉,中间夹杂着呼吸声。她先开的口:“没事了。”
那盆玫瑰好端端地活着,比仙人掌还顽强。然而它看不到群花的凋谢,只能看到一个大龄女子的凋谢。她想,这盆花成不了神了。她自己却成了仙人。
“你该早告诉我的。”张凌人说,“我他妈没想拉皮条。”
“我知道。”她说,“我自己不小心。”
“你以为这样就行了,对不对?”张凌人问。“用一二三四五代替掉人的名字,就觉得他们都一样了,都无所谓了,你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你就能把心揣在兜里去谈恋爱了?你以为你能这样耗着,他们把钱给你,你把钱给我,就能用钱把一切都说清楚?你以为能拿到钱就不算失败了?”
无所谓吗?她妈妈已经喜欢上了二号,叮嘱她要“好好培养自己的感情”。那代人都是这样的,先结婚再培养感情,哪怕培养不出感情也可以培养出婚姻的结晶。
“我能怎么办?”她问。她不信张凌人就有什么办法。这是泥潭,一个人能拿泥潭怎么办?碰一碰就浑身都脏了。只能走远,自己慢慢把身上的东西都洗掉。
“送你那盆花还活着吗?”张凌人说,“没死的话就好好养着。这几个月正是花期,它能一直开,开了谢,谢了开。它能陪陪你。你等我回来。”
张凌人过了一个多月都没回来,咖啡店倒还照常营业。
花谢掉,新的花苞又生长出来。如果它开了,满房间就都会是香气,包括阳台、客厅、浴室,包括她衣柜里的那些衣服,桌上摆的那些书和资料。至少在她的印象中,房间里会满是香气。
这些天她都没有回家住。她要出差,二号正好在同一个城市演出,就定在了同家酒店里。她蹲下身,把怀里的花放在地上。玫瑰,又是红玫瑰,安稳躺在黑色硬纸盒。
包装纸把花们紧紧缠住,缠住花梗,缠住花梗上的刺。但她就是慢条斯理地撕掉那些透明胶带,把它重新打开。花梗,花叶,花刺,重新暴露出来。
花刺不像她记忆中那么坚硬。那时候她还谈着校园恋爱,收到的玫瑰论枝而不是论捧,花枝结实,花冠饱满。男朋友会像老式电影或动漫里的角色那样,把花枝上的刺磨掉,横着叼在嘴里,摆出一副骑士的做派来哄她开心。还没毕业他们就分手了。
“我念大学的时候,校门口的小贩都他妈缺德,拿月季冒充玫瑰。”把花递给她时二号说,边说边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也就能骗骗学生。这束是玫瑰,真正的玫瑰。”
她选出一枝最新鲜的,慢慢摘掉它的花瓣。奇数,偶数,奇数,偶数。玫瑰能用来占卜什么呢?花瓣慢慢掐碎,指甲上留着紫红痕迹,拿餐巾纸擦了擦,擦不干净。颜色渗进了指缝里。它们黏碎如泥。
年轻钢琴家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就是看到这样一幅景象。这个和他相识半个月的女人正小心翼翼跪坐在地上,地上濕漉漉的玫瑰花瓣里。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