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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汉字卡在流动河里

2019-09-10牛煜

湘江文艺 2019年4期
关键词:小路月光汉字

牛煜

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孙一圣的文字脆生生磕到了我的眼睛里、耳朵里,嗡嗡声响亮。这种让人震颤的繁复沉重声音,显然是叙事者充分的叙事自觉造成的回音。我不想从这篇小说中提取出过多有说服力的“内容”,而是希望能够像捕风者一样,用文字网捕捉叙事在无形世界留下的灰烬和嗡鸣。最好的方法是,像罗兰巴特“重写”《萨拉辛》一样,用文字密织叙事痕迹。

1.“写的是方块字”:语法,或世界

我们在《人间》里遭遇的,是一个个幻景。这些幻景沥干了意义的密集体积,只留下一个个流动不居的轻盈影子。在最基本的叙事的意义上,“字”而不是“句段”网住了这些渺茫的梦景。如果不是汉字那种单纯的音节带来的物质实感——这些沉甸甸的字/词大都是动词性的——叙事的构件基本就要逃逸出文本空间而变成流沙一般的梦呓。字,是孙一圣小说的定音鼓。沈从文有一个非常经典的说法,就是他希望能够试出汉字的“韧性”。孙一圣在《人间》里,不断对汉字进行拉伸,扭曲,一步步释放出了汉语表意的诸种可能性。

1.1  动词之舞

“椅子翻了,桌子呛了墙。爸爸抓着妈妈的头发,把妈妈拖出老远,又拖过来。妈妈胡乱蹬了腿。小路去咬,给爸爸劈了趔趄。妈妈哭着对小路说:‘小路快跑。’小路轱辘辘爬起爸爸肩头,咬他耳朵,爸爸把小路撕下来,也踹翻了妈妈,妈妈滚一滚,爬起来护住小路。”

在短短的一个片段里,作者动用了十几个动词/汉字。这些汉字就像是一个个石子儿,不断地撞击着前后的词语、句子,从而造成一种高速的叙事节奏。整个片段就像是被石块拥塞的河流,河流在急速奔流,石块露出水面,像是一块块纪念碑——这些纪念碑标记的不是河流的流量,而是“时间”,与叙事同轨的时间。同时,我们可以发现,其中有些动词是以陌生的样貌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比如桌子“呛”了墙。这种以“陌生”的样子在我们眼前出现的词,有效地延缓了我们阅读的节奏,与上文分析指出的动词群的高速前进形成了非常错落的阅读观感。作者几乎是凭空地杜撰出汉字的组合规则,我们依据新的规则,重新打量陈旧的世界。阅读这篇小说的感觉就是,作者完全不是要你沉溺其中,而是要像婴儿一样,随着他建设关于这个世界的表达。

孙一圣写的确确实实是方块字。一些习用的汉字陌生了,从而沉甸甸地把重量裹在身上,像是网结一样。作为实词的动词在汉语里完全不用在乎形态的羁绊(我们可以想象在英语里面动词是怎样随着主语、时态、情态发生变形的)。在小说里,动词像是无主的幽魂一样漂浮,世界通过这些幽灵变得肿胀、抽搐。人物、事物边界迅速消泯,都围绕着坚硬的动词一圈一圈原地轮舞。无人认领的动词互相咬着,期待填充、增补,而不是诠释。在大多数情况下,随着动词主语的浮现,非但没有建设出完满的意义,反而将事情变得更复杂,更晦涩难懂。就像是精神分裂者的语言,逻辑被重组,词语能指的组合变成一种肆意而为的纯语言消耗。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读者面对的永远是“遭遇”,而不是“遇见”。

在极端的层面上,作为人类主体,读者感到“被冒犯了”。因为物体随意吸附了属人的动词。这还不是简单的“拟人”,因为在孙一圣笔下,这是本然而不是修辞。所以可以这样说,我们眼前是一个物的世界,物在自说自话,物在呼吸,物在嚎叫:

“皮质座椅塌陷了,好像所长肥大的屁股刚刚离开,来不及弹上来。电脑敦实地冒出头来,空调嗡嗡响动,好似待了五百年。”

我们也陷进这种古怪的逻辑里了,好像陷了五百年。

1.2 浓缩景观

在孫一圣的句子里,我们发现汉语的表达其实是非常经济的。单单一个字或两个字构成的词,往往就是一个茬口,从这个茬口可以不断涌现出茂盛的含义,线性的句子往往在这样极致的表达里就变成了郁郁葱葱的一团。比如:

“庙门大开,狰狞了四样金刚。”

“狰狞”就是这个茬口。它指向两个层面的意思,第一个层面,表示“存有”;第二个层面,指向金刚。如果把它补充完整,就会变成“庙门大开,里面有四样金刚,金刚面目狰狞”。借由这一个小小的切口,我们似乎也发现了孙一圣叙事的“语法”——将“浓密”经济化,变得枯瘦,不断趋向于晦涩/浓缩。叙事者似乎在警示我们,为了捕获纤细易逝的感觉,我们必须让表达变得高效。因为在把句子复原到常规语法的同时,“存在”的语法已经蒸发。语法框不住真实。这是孙一圣的自由姿态。

伴随着句子体积的浓缩,我们渐渐会感觉到一种疯狂,因为词语之间的缝隙好像被撑大了。我们早已经习惯了词语之间的“近距离”,就比如说一个“月光”,我们马上本能地想到“明亮”“清澈”这样的表达。然而小说里却说“月光发绿”。这种疯狂发展到极致,就会变成相邻的词语好像互相不认识,于是当这些词语相遇的时候,迅速摩擦爆炸,将我们的视线导向上文去寻找吉光片羽,断简残章,蛛丝马迹——听起来像是传统叙事文学惯用的“草蛇灰线”,但是,等等:这里有的是诗歌里的草蛇灰线,不是叙事文学里的:

“天已将明,我背过身,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羞耻使我更渴了。

我把苹果从碗里掏出来,搁到话机上。”

这里的“苹果”仿佛劈面而来,但是往上文一直寻找,妈妈早已经遗下了这颗苹果。为什么是苹果?

2.从“今天妈妈死了”到“今夜没有月光”

2.1  V喂

第一个“V”出现在文中,是跟随着呼唤似的“喂”字。吊诡的是,虚词成了实体,甚至是主体?V是个人。甚至可能就是小路,毕竟V总是影子一般跟着小路出现,并复制他的漫游和疯狂。卡夫卡写过K,鲁迅写过阿Q——那么V也许就是他们的精神后裔。他既是“no one”,也是“anyone”。这就是我们时代真实的存在境况,我们一边做着无名之辈,一边随着不同的“境遇”分裂分解着。

2.2 加缪,鲁迅,卡夫卡

整篇小说是一个巨大的指涉网络,既指向外部流动不居、膨胀变形的物质世界,同时又指向稠密的文本世界。小说指向的物质世界是弥散的,漂浮的,是由茂密的意象连接起来的,所以这个“世界“近乎诗歌而不是散文。这些诗的元素漂浮在文本之网的涌动之上,并且主动地从文本之网的结点索要“阐释”。

2.2.1 妈妈之死

小说中反反复复提到的是妈妈的死,小说的开头就在让人费解的“妈妈之死”的笼罩之中。我们立刻被这点牵引到加缪的小说《局外人》,开篇就是妈妈死了。然而加缪以妈妈之死换来的是一种“自由”的允诺,挣脱了伦理束缚的主人公享受着真空一般的绝端的“自由”。而《人间》里,妈妈的死,不是一种终结,而更像是一种梦魇般的循环。妈妈的肉身被妈妈之名所取代了,所以死亡变成了一种状态,就像挂在嘴上的“妈妈”,你无法说这是一个真实的妈妈,还是仅仅是一个妈妈的能指。所以妈妈在小说里不断地,不断地死亡。

2.2.2  月光

今夜没有月光。是的,鲁迅的《狂人日记》里,那夜,狂人就没有月光。月光的消失,召唤出一个疯狂的世界。这个世界是无序的,紊乱的,胡言乱语的——是“狂”的。《人间》里,多次提到没有月光。同时,《狂人日记》的文本是散漫的,断裂的。《人间》亦是。也就是说,月光退场,引出一个断裂性的允诺,举头望明月,低头,没有故乡,只有,疯狂。鲁迅的阿Q爱调戏小尼姑,孙一圣的万红,也是尼姑庵里走出的精灵。

2.2.3  无因的逮捕

V还没从睡梦中醒来,便遭了逮捕。加缪的主人公也是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事被逮捕入狱。卡夫卡的主人公更是没来由地被审判。这是一个“荒谬”的谱系。審判的原因缺席,逮捕的原因缺席。审判的目的就是审判本身。就像孙一圣笔下的文字,纯粹就是为了字的疯狂。

3.结尾,或阿廖沙

你能相信吗。我在《阿廖沙》这部分根本没有找到一个真正存在的阿廖沙。那么去哪里找呢,我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有阿廖沙。这个寻找不是没有道理的,不记得鲁迅也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

《人间》的结尾,可以理解为审问“死者”。里面写到一个郭瞎子,他唱的词汪洋恣肆、泥沙俱下、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典雅文言、俚俗方言、纯洁书面语、肮脏骂人话,那是一片纯粹语言的乌托邦,如果我们相信巴赫金的话,那么,这些话就是无数个璀璨真实的世界。还有一个老头子,他活在昨天今天历史现实之中。这就是一个疯狂的存在辞典,这个老头,就是那个历史的怪兽,或者说,最后的人。我跑啊跑啊地想要逃开这一切。

4. 福克纳说:他们在苦熬——同理,孙一圣以及他笔下的人,在苦熬。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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