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与突围
2019-09-10赵亮
赵亮
主旋律影片《黄玫瑰》是继《潘作良》《郭明义》《雷锋在1959》《为了这片土地》《毛丰美》之后,“辽宁英模题材系列影片”的又一力作。无论是与前两部英模题材影片相比,还是放在全国视野下,在主旋律影片发生发展的时间序列中加以审视,电影《黄玫瑰》都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格和艺术气质。可以说,在主旋律电影亟待突围的当下,对《黄玫瑰》从主题内涵到艺术风格的深入剖析,不仅是对主旋律电影创作发展流变的历时性检阅,也是对主旋律电影如何顺应时代需要、向全盛时期迈进的前瞻性思考。
主旋律电影具有极高的辨识度。自1905年中国电影诞生以来,对电影每一次命名的调整,都暗含了当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体系结构变动在影视作品中的再现。为了更好地把握主旋律电影与时代发展的密切关系,我们有必要追根溯源,回到这一特定概念产生的历史原点。
1987年,在原广电部电影局召开的全国故事片厂长会议上首次提出“主旋律”这一概念。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贺敬之做了题为《关于当前文艺战线的几个问题》的总结发言,他在发言中指出,“作品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思想内容,应该成为我们文艺的主旋律。我们的主旋律必须反映时代的精神,塑造社会主义新人,给人们以鼓舞和鞭策,而不能贬低、丑化、歪曲我们的社会主义。这个主调、主旋律过去不能含糊,今后也不能含糊。”[1]发言是面向整个文艺战线的,是整个文艺战线的指导方针。那时中国电影在市场化道路上的探索才刚刚起步,两种电影类型苗头渐起,一类是广受观众追捧的娱乐片,另一类是以《一个和八个》(1983)、《黄土地》(1984)、《猎场扎撒》(1984)为代表的极具艺术探索性但市场反映平平的艺术片。在此背景下,贺敬之的讲话可以视为改革开放形势下,对中国电影文化边界开放度的一个界定。从那时起,中国电影市场呈现出“主旋律、娱乐片、艺术片”三分天下的格局。
如果对改革开放40年来主旋律电影的发展轨迹进行详实爬梳,我们会发现社会文化的变迁赋予了主旋律电影不同的时代品格和题材内容,也形塑了主旋律电影不同的创作范式和审美景观。要辩证地看待主旋律电影的变与不变,其坚持主流意识形态的价值导向是不变的,但其叙事和美学特征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对电影市场格局的变化有着不同的回应。比如说,同是主旋律题材影片,我们很难将近两年票房火爆的《战狼2》《红海行动》与上世纪末的《开国大典》《周恩来》《焦裕禄》并列起来予以比较,应该说主旋律电影的内涵和外延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扩展和更新。
从1987年“主旋律”概念的提出,到上世纪末,主旋律影片题材集中在续写重大革命历史,以及表现革命领袖和时代英模等方面。其时,主旋律电影的创作获得国家层面从资金到评奖机制上的鼓励和扶持。进入新世纪,传统主旋律影片在题材上继续发展,但是受商业电影的冲击,其在观众接受度和市场表现上都不尽如人意。2007年,冯小刚的《集结号》大获全胜,为主旋律电影的商业化转型提供了范式,开启了“主流大片”高歌猛进的新格局。按照业界的说法,主流大片是主流意识形态和市场经济下大片模式的融合,“最明显的变化或许是其核心价值观从以革命和政治为中心变为以民族和国家为中心”[2]。因此,其主流意识形态的内涵相较之前“主旋律”的概念更具包容性。像以《集结号》《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等为代表的这类主流大片,一方面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宏大格局和硬朗姿态,展开对战争、历史的多重拷问,另一方面注重对类型电影和商业大片模式的借鉴,获得了社会效益和市场效益的双赢。而以《建国大业》为代表的另一类主流大片则表现出倚重“流量明星”的策略。总之,在“重大历史题材”“重要历史人物”这两个主旋律电影的传统领域,创作者们已经在表达主流意识和顺应市场口味之間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结合点。近两年随着两部现象级主旋律影片《战狼2》《红海行动》横空出世,“新主流大片”的概念又被业界提出,它们和《湄公河行动》等影片一起被称作现代军事动作片。这些影片与传统主旋律电影在题材选择、叙事策略、视觉呈现和主题挖掘上都有着相当大的差别。
以上从纵向、横向两个维度对主旋律的影像叙事加以考量,从中可以看出2019年拍摄的影片《黄玫瑰》相较于其同一序列中其他作品,具备主题、叙事和艺术风格上寻求突破与创新的自觉。
第一,伦理性突破:关乎禁忌与死亡的生命哲思。
作为首部反映防治艾滋病一线医护英雄题材的影片,电影《黄玫瑰》并不满足于像以往英模题材影片那样,单单停留在展现主人公光辉形象的传统模式上,而是以一种人道主义关怀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把触角透过社会表层伸向组织肌理,从多方面多角度集中深入探讨艾滋病这一敏感而厚重的社会话题,对社会现实具有强烈的冲击力和震撼力,显示出主旋律影片在现实主义风格上的伦理性突破。
现实主义是一种创作方法,一种人文理念,也是一种情感态度。近两年,影坛涌现出一批既有温度又有深度的现实主义题材影视作品。《我不是药神》《爆裂无声》《嘉年华》《无名之辈》等影片,不仅呈现出很高的艺术水准,而且具有深刻的社会价值,昭示着电影与时代对话、与社会互动愈发紧密。现象级影片《我不是药神》以类型片的叙事策略探讨了白血病治疗药物的合法性问题,使这个禁忌性的社会话题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讨论,并最终推动了国家相关的医疗改革。影片《黄玫瑰》将艾滋病患者和一线医护人员真实的生存状态搬上银幕,对艾滋病毒感染者和艾滋病人这一特殊群体给予注视和温情,通过普及专业的艾滋病防治知识,呼吁全社会以一颗平常心看待该病,摒弃固有偏见,理解和关爱这一群体。此外,影片就当下比较紧张的医患关系、艾滋病患者的隐私保护等不可回避又十分迫切的社会问题,站在生命伦理与职业伦理的各自角度展开论争与思考,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具有一定的启蒙意义,彰显着主旋律影片强劲有力的现实力量。
第二,叙事性突破:回归爱与尊严的人本色彩。
影片《黄玫瑰》讲述的是防治艾滋病一线医护人员的感人事迹,但它并不是好人好事的简单罗列,也没有刻意将艾滋病加以妖魔化处理,没有对艾滋病人及其死亡进行猎奇性展示,而是回到生命本体,站在一个更宏大的人本主义角度去展现这一社会话题,向爱与尊严致敬,显示了主旋律影片在叙事视角上的突破。
影片取名“黄玫瑰”,是对影片主旨的精准提炼和升华,其中蕴含着双重意象。在第一重意象中,它指向的是罗马尼亚经典电影《神秘的黄玫瑰》中除暴安良的“黄玫瑰”大侠,这是影片主人公邹笑春从小就仰慕的一个英雄人物。工作中的邹笑春就像一位奋战在防治艾滋病一线的侠客,侠肝义胆、无所畏惧。即使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依然斗志不减。她说:“生病是生命短了,不是完了”,这是对她的艾滋病人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第二重意象就是黄玫瑰花的本意,是对邹笑春“最美医生”的生动诠释。她用女性特有的美丽和柔情给病人带来春风化雨般的温暖。
影片摆脱了传统主旋律影片的刻板印象,祛除了符号化、标签化的人物表现方式,回归独一无二的生命个体,塑造了一个真实可信、情感饱满的人物形象。影片着意弱化了人物的政治身份,还原了这位医护英雄为人母、为人妻的社会身份,人物形象更加细腻、富有感染力,呈现出的是一位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好医生、好母亲、好妻子、好闺蜜,赋予了这个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以更多的人性温度。影片将人物的心理动机和行为动机与真实生活进行合理有效的嫁接,从而避免了人物设置的概念化和空洞化,使观众在润物细无声的审美体验中实现情感认同和价值认同,使影片主旨有效抵达观众的内心世界。
影片聚焦于生命中最宝贵的爱与尊严,让这个关乎疾病与死亡的灰色故事悄悄隐去其负面色彩,传达出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和正向价值。很多时候艾滋病人的死亡不单是疾病造成的,更是不堪忍受社会的歧视和不公。主人公邹笑春像捍卫自己的生命一样捍卫着每一位病人的尊严。在死亡这一终极恐惧面前,谁都不能无动于衷,邹笑春以对生命最本真的尊重、最朴素的热爱、最执著的信念,不仅照亮了自己,也照亮和感召着身边的每一个人,从而实现了生命力量的传递。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她制定了一个“心愿清单”,为病人、为家人,与时间赛跑,逐项完成未竟的心愿。影片没有对生离死别刻意渲染,处处充满着爱与温情,情感寓浓烈于平淡,形成无声的震撼。有一个场景尤其让人动容,在家人送邹笑春去医院的路上,天降大雪,一片白皑皑的景象。邹笑春挽起丈夫的手,淡淡地对他说:我们在雪地里走走吧,这样我们就能白头到老了。此情此景,一句胜千言,夫妻间的生离死别莫过于此。
第三,艺术性突破:电影视听语言的诗意呈现。
获十七届中国电影华表奖最佳故事片奖的主旋律影片《十八洞村》,无论是色彩还是意境呈现上都带有中国写意画的特质,以诗化的电影语言表现了在国家政策引导下、新农村建设和精准扶贫为农村老百姓带来的新气象。我们从影片《黄玫瑰》中,也能看到其在艺术风格上的探索创新。它在影片现实主义的质朴风格中注入写意色彩与诗意表达,注重抒情和象征性,在音乐运用、影像呈现、节奏控制等方面都展示了对视听语言的艺术探索,呈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
影片在制作方面,邀请了国内首屈一指的创作团队,其水准在主旋律影片中尚不多见。如果说电影《十八洞村》中苗族音乐风格的注入,很好地呈现了湘西地区特有的风土人情,那么,《黄玫瑰》的电影配乐能够精准助推观众情绪,渲染影片氛围,与画面、剧情交相辉映,相得益彰。音乐与电影相配,产生一种神奇的魔力。电影与音乐是互文关系,好的配乐对影片无疑是一种補充,使音乐在画面之外呈现出另一种美。侯孝贤导演与音乐人林强的三度合作,就强有力地证明电影与音乐的关系应该是彼此成就。就这一点而言,电影《黄玫瑰》表现不凡。影片以急促而极富节奏感的鼓点开篇,奠定了影片的叙事基调,营造出剖腹产手术的紧张感和主人公邹笑春工作的高强度,在音乐的烘衬下,这些医护人员像冲锋陷阵的战士一往无前。而夜深人静之时,当邹笑春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大提琴的低沉配乐烘托出她内心的孤寂,其中隐隐透着一丝阴郁,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患病的打击袭来,当邹笑春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内心的痛苦、不甘与不舍,小提琴的声音适时响起,如泣如诉,宛若女人的呜咽,再加上人声的吟唱,不露痕迹地推动着主人公的内心波澜。此时,音乐在影像背后流动,牵引着观众的一呼一吸。
写意镜头的大量运用烘托了影片的抒情色彩,有助于情感的传递与深入。在叙事和结构上,一改传统传记电影的处理方式,引入推理、悬念,通过“反套路”和时空切换等现代视听手段来助推叙事、把握节奏。
当然,影片也存在着不足,如影片在群像塑造上尚显功力不足。影片在主人公的故事线之外,平行设置了多条次要人物的故事线。个别故事线交代得过于面面俱到,而且群像之间缺少鲜明的差异性与碰撞,这样就变成了含混模糊的背景而非群像,这不但会削弱主要故事线,而且会给影片造成多条线索相互缠绕的累赘感。瑕不掩瑜,在主旋律电影普遍用力过猛而失真的当下,电影《黄玫瑰》在主旋律电影的道路上勇于开掘,突破创新,既肩负起了启迪思想、陶冶情操、温润心灵的社会责任,又让观众获得了愉悦的审美体验,为主旋律电影与主流观众群体实现良性互动提供了借鉴。它让我们看到“主旋律”从来不是艺术形式的禁锢:无论哪种题材,只要它巧妙而精准地运用电影语言真诚讲述暖心的故事,都值得观众在银幕前带着敬意用心观赏。
注释:
[1]中国电影家协会编:《中国电影年鉴1987》,中国电影出版社,1990年版,第1-6页。
[2]陈犀禾、刘帆:《主流大片:邓小平理论在文化实践中的一个典范》,《当代电影》,2009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苏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