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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幸与不幸,取决于少年时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

2019-09-10马春芬

教育家 2019年44期
关键词:学校老师

马春芬

在中国版图的西北角,雄鸡尾巴尖的部位,有一座与哈萨克斯坦毗邻的边境小城——塔城。城东三十九公里处有个仅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叫喀依克巴斯村,这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至今也没去考证过,1989年的夏天到底是哪一位高瞻远瞩的领导,委托四千多公里外的一所学校,请他们为边疆培养一批小学教师。严格的选拔过程已经模糊,只清晰地记得当时像担心珍藏在盒子里的心爱糖果突然不翼而飞一样,如履薄冰。百般忧虑折磨着一颗期待远行少女的心。那年我19岁。

终于出发了,目的地是南京晓庄师范。由于交通不便,我们先坐客车,中途还得留宿山凹中的庙尔沟镇,第二天才赶到乌鲁木齐。学校派来接我们的是个身材瘦小,头发雪白的老教师,负责护送的是当地两个中年教师。绿色的列车像一条巨大的毛毛虫穿过荒漠戈壁,三天四夜后,仿佛走到了再也回不去的天边,心里一半忐忑一半期待。

这批学生共五十八人,长幼不一,有十六七岁的初中应届毕业生,也有几个高中毕业生,还有部分代课教师,年龄最大的董大姐30多岁,已是孩子的妈妈了。

车到站了,正好夜半时分,闪烁的霓虹灯让人觉得如梦如幻。久坐硬座腿脚浮肿,踩着地面像踩在软绵绵的地毯上,耳畔仍回荡着“咣当,咣当”的声响。我跟随队伍坐上公交车,路过一个个陌生的车站,行驶了很长时间,在一个叫“吉祥庵”的地方下了车。路边黑黢黢的庄稼地,无语地望着我们这帮疲惫的年轻人。

这里就是我们向往的城市?这就是要来读书的学校?

初识不知曲中意

南京晓庄师范坐落在市郊,被农田包围,门外是一条小街,一个卖烧饼的铺子,几家面馆,几个小商店,地摊边的水盆里盛着扭动的水蛇(后来得知是黄鳝),还有说不出名的特产和操着方言的老乡。置身其间,我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内心一片苍凉。

最不适应的是近三小时的时差。晚上,寝室里的女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很晚才能入睡。刚睡着,嘹亮的起床号声响起,容不得人喘息,只有仓皇爬起,踉踉跄跄冲向操场,于晨雾朦胧中蓬头垢面地做起了操,开启新的一天。

我不适应的地方很多。比如因为怕睡姿不稳从上铺摔下来,晚上就偷跑出去看电影,翻越大门时被宿管阿姨逮了个正着,第二天被点名批评。还有,北方的“馍馍”被甜黏的“发糕”取代,米饭成了主食,称东西论斤两(新疆用公斤),还有一些味道怪异的菜肴。有一次,打了一碗汤,横竖看不出端倪,尝一口还是不明白,返回去问打饭师傅,被告知:“鱼子!”我差点没忍住吐了。后来老师傅记住了我:“你这个小鬼,嘴刁。”南北方饮食差异太大,当时辍学的心都有了。还有我们的教室和音乐教室做邻,每天乐器和歌声,搅得我们心烦意乱,我便“义正词严”地在周记里反映情况,班主任拿着我的周记找校长,教室终得搬迁。

再听已是曲中人

抱怨归抱怨,慢慢也就适应了,人与人之间慢慢亲切起来,与学校渐渐有了感情。

学校是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于1927年创办的,有着浓厚的历史文化气息,“教学做合一”是学校的灵魂。每学期学生有一周不用上课,分到学校各个部门,协助教师做管理与服务工作,老师没一个是甩手掌柜,都亲力亲为,手把手地教我们。

学校里的老师走起路来都风风火火,无论是年逾花甲的老教授,还是朝气蓬勃的年轻教师,都热情洋溢,笑容灿烂。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我渐渐褪去了懒散,变得振奋起来。不爱当众表达的我,有一次写了篇演讲稿让舍友去演讲,恰巧被来参会的校领导听到,就让学生会拿去誊写后贴在橱窗里。那段时间,我有事没事都要去那里转转,装作无意地瞄一眼我的作品和名字,那份激动和自豪和后来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的感觉相似。

如今时过境迁,但那些熟悉的面孔仍时常浮现在脑海。这是尽职尽责的班主任骆萍老师,尽管被误解、被埋怨,却无怨无悔地包容我们;这是曾为百余部译制片配音,因为我考了满分送我笔和影集,永远出口成章的心理老师张一帆;那是善良健谈、满腹经纶、满头华发依然潇洒地带我们游历周边城市慈父般的“语基”老师夏锡骏;还有理性睿智、旁征博引,课堂精彩绝伦的政治老师顾永进,把历史课上得妙趣横生的帅哥老师龚瑾,手把手教我们“几何”却被差生“虐”,依然好脾气的校长王伦元先生;还有临时带班仍全心付出,领我们去家里吃面条的体育老师许瑞华。在离开他们的二十七年中,他们像一面面高扬的旗帜,在我内心深处猎猎作响。

毕业前夕,已调任南京市教育局副局长的顾老师回来看我们时说:“这些孩子,这两年变化太大了!”我忽然想起,那个口口声声抱怨学校的自己不见了。徜徉在陶行知纪念馆前,嗅着校园鲜花的芬芳,驻足爬山虎缠绕的长亭,沿着操场走很多圈也不疲惫,不知不觉毕业的时候到了。 “什么是母校?就是那个你一天骂他八遍却不许别人骂的地方”。多年后,华中科技大学校长李培根朴实精辟的话道出了我的心声。

余音绕梁意舒远

毕业时,流行写纪念册,我们照例去找喜欢的老师留言。现在想来,一个老师要收到多少毕業生的笺啊,搁现在的一些老师,会不会就不耐烦或干脆置之不理了。我们的老师没一个这样,都认真按时写给我们,其中大多还是为个人量身定制的,怎能不使人深深感动并铭记一生?夏老师以我的名字做了首藏头诗:“马行千里寻幽深,万紫千红总是春,红梅一枝吐新蕊,引得万人看芳芬。”丁老师以“愿你立志成为新疆的女歌手,把你的诗文化成催人攀登的战鼓”来鼓励我坚持写作。张老师赠我的影集扉页上写着:“加强修养,提高素质,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毕业21年后的教师节,我代表全市获奖名师发言时真诚地说过下面一段话:“人生的幸与不幸,往往取决于少年时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我很幸运,遇到过那么好的老师,他们带给了我生命的启迪,丰富了我人生的底色。我毕生的心愿就是——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中师毕业后,我分在了塔尔巴哈台山脚下的阿热勒村学校,一待就是三年。这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中学只有三个班,一个班十几个学生;学校老师少,我除了带一个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课,还兼任其他年级两个科目,政治、历史、地理和生物课都教过。记得刚去的时候,教室的墙壁上满是脚印和足球印,我带学生们粉刷教室,用彩色纸把教室装扮得漂漂亮亮。我和年轻的同事们成立“风景文学社”,把学生稚嫩的文章一字字刻录下来,用滚筒打印机印刷成册,制作校刊《笛韵》。我还记得我写的刊首语:“我是牛背上的少年,吹奏柳枝削成的笛子,我是飘落你鼻尖的雪花啊,来赴我们这多年期待的约会。”我带学生春游、读书、写作,凭一腔热情和执着,践行教育理想,把文明和希望播撒在乡村孩子的心田。那三年,宿舍小屋窗口深夜透射出的灯光,陪伴我度过了一个个寂寞而又充实的日子。通过自学,我获得了中文专科和本科学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从小学到中学,从乡村到城市,从自卑羞怯到自信从容,从稚气笨拙的新教师成长为一名资深教师。

歌曲《那些花儿》中唱道:他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毕业后我再没有机会回去看看母校,也再没有机会进其他高等学府深造。但是,说真的,我从不后悔我曾是一名中师生。一路走来,虽也曾遭遇忙碌的坎坷,懈怠的荆棘,消极的雾霾,但更多的是一路温暖的阳光,如画的风景和源自心灵的欢唱。懵懂时植根心底的“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的校训成了我一生恪守的教育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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