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八十年代”:语境、方法、问题与可能性
2019-09-10陈林
陈林
新世纪以来,1980年代一度成为引人热议的话题,或出于某种怀旧心理追忆那个消逝的“黄金时代”,或在研究和反思工作中呼声鹊起、应者云集。“重返八十年代”一时蔚为思潮,广受关注。“重返八十年代”侧重对1980年代的知识清理和观念批判,不同于一般性的研究,也迥异于1990年代兴起的怀旧热。这项工作持续至今,成果可观,是对1980年代文学研究的一次重要推进。
文学研究界的“重返八十年代”一般认为始于2005年,这一年程光炜为博士生开设“重返八十年代”的讨论课,并在《当代作家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发表系列论文;李杨在《文艺研究》2005年第1期发表《重返“新时期文学”的意义》。随后,程光炜、李杨在《当代作家评论》主持“重返八十年代”专栏。2006年查建英主编的《八十年代:访谈录》、甘阳主编的新版《八十年代文化意识》出版,引起知识界的重视,进一步推动“重返八十年代”热潮。2009年,北岛、李陀主编的《七十年代》出版,涉及1980年代的一些重要问题,引起反响和争论。同年,程光炜主编的《八十年代研究丛书》出版,其中包括收录当代文学史研究知名学者论文的《重返八十年代》,几位“新生代”研究者的论文集《文学史的多重面孔:八十年代文学事件再讨论》,以及他本人撰写的《文学讲稿:“八十年代”作为方法》。这套丛书是“重返八十年代”的一次集结。2011年,程光炜的《当代文学的“历史化”》出版,主要研究对象仍是1980年代文学。2013年王尧的《作为问题的八十年代》出版,是“重返八十年代”的重要收获。
作为思潮和事件,“重返八十年代”的热潮有所冷却,研究者的注意力也有分散,比如程光炜一度将目光投向1970年代文学和1990年代文学。但在学理层面对问题的深入研究并非一时的浪潮所能实现,相反,它需要坚毅、沉潜、耐心,需要坐冷板凳的功夫。对1980年代文学的研究并没有因浪潮的回落而搁浅,反而持续收获了一些结实饱满的成果,如黄平对新时期文学起源阶段史料的整理与研究。2018年刘复生编的《“80年代文学”研究读本》出版,是“重返八十年代”研究的又一次集体亮相。2018年朱伟的《重读八十年代》出版、程永新的《一个人的文学史》再版,这两本书的作者以编辑的身份记录了他们与作家的一些交集,以及他们对作品及相关问题的理解,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随着当代文学研究的史学化,“重返八十年代”也越来越重视史料文献的挖掘、整理和研究。
人们注意到,“重返八十年代”可以往前回溯,如韩少功1999年的谈话录《反思八十年代》、张旭东在《读书》1998年第2期发表的《重访八十年代》等,均为“重返”活动的重要文献。事实上,考察王尧、蔡翔、李陀、贺桂梅、张旭东等人的思想学术活动,可以了解这样一个事实:在“重返八十年代”蔚为思潮之前,他们已经做了大量有意义的相关工作。王尧发表于《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5期的《矛盾重重的“过渡状态”——关于新时期文学“源头”考察之一》,以及他新世纪初与韩少功的对话录,均对1980年代文学及相关问题有深刻反思。新世纪的“纯文学”反思亦是“重返八十年代”的一部分,李陀的《漫說“纯文学”》(《上海文学》2001年第3期)、蔡翔的《何谓文学本身》(《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6期)、南帆的《四重奏:文学、革命、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学评论》2003年第2期)等,皆是有深度的“重返”。在《“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出版之前,贺桂梅的《人文学的想象力》一书对1980年代的思想文化与文学问题做出有特色的研究。张旭东完成于1990年代前期的《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已开启对1980年代的反思。如他在该书的“前言”中所说:“这本书不是也不应该是对80年代的怀旧和辩护……不如说,我在这本书里真正要做的,是把80年代作为中国现代性内部一个充满问题性的瞬间(a problematic of Chinese modernity)来审视和分析。因此,在它完成之际,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通过透视‘现代主义’文艺和思想风格,对80年代以来在中国占主导地位的文化思想潮流和意识形态进行批判;同时对80年代以来形成的知识精英群体作一种反感伤主义的分析。”
可见,“重返”活动应追溯到1990年代,我们需在1990年代社会和知识文化转型、知识分子分化的背景下理解这一思想学术活动。在1990年代全球化和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知识的范式发生改变,知识界发生了分化。文化保守主义思潮兴起、思想与学术的讨论、人文精神讨论、后现代与后殖民文化论争、民族主义抬头、市民社会论争、自由主义与新左派论争、文化研究风行,以及新世纪关于“纯文学”的讨论、关于“底层文学”的讨论等,这一系列思想文化活动是理解“重返”活动的重要背景。换言之,“重返”不仅是由于拉开了必要的时空距离而可能做出新的审视,更是因为现实、语境、知识、观念、方法的新变。
全球化和社会转型无疑是1990年代最重要的现实。汪晖那篇引起激烈争论的文章开篇写道:“1989,一个历史性的界标。将近一个世纪的社会主义实践告一段落。两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世界:一个全球化的资本主义世界。”这一现实的转变使问题变得尤为复杂:旧的问题仍在延续,新的问题层出不穷。旧的知识和理论难以解释新的现实。知识分子曾将市场视为民主自由和自我实现的理想之途,却忽视了它可能的负面影响。随之而来的消费主义、物质主义、功利主义等新意识形态的兴起,宣告了“世俗时代”的到来,人文精神讨论使知识分子的分化浮出地表。如果我们笼统地将1980年代文学理解为“知识分子的文学”,那么知识分子的分化自然会导致对这种文学不一样的理解。
如王尧所言:“在今天的语境和知识谱系中,我们已经发现了当年以及在后来一段时期里对80年代文学的处理过于简单了。”“而曾经认为已经解决了的问题或者因为‘纯文学’的胜利而被搁置的一些问题在‘市场’、‘全球化’的背景下又重新抬头。”“重返”正是由新变的现实所激发,张旭东在谈到自己的写作动机时说:“写这本书的最初动机,是由中国社会80年代末那场剧烈的社会变动及其对知识思想界产生的深刻冲击所激发的。”因此,1980年代不是被视为一段甩在身后的“历史”,而是作为“现实”存在于当下的思想活动中。贺桂梅说道:“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20多年,80年代却常常并不是作为‘历史’而是作为‘现实’,存在于当下的文学视野和历史意识之中。”王尧进一步明确指出:
“八十年代”之所以成为思想生活和学术研究中的一个问题,并不只是在当代文学史论述中它已经成为一个“断代”,不只是在“八十年代”发生过程中我们对“八十年代”的解释便已存在分歧,甚至也不只是因为新的知识谱系为我们阐释“八十年代”提供了新的可能,重要的是“八十年代”所包含的问题是与之前的历史和之后的现实相关联,这些问题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却有“前世”和“今生”。在来龙去脉中“重返八十年代”,既是一个研究方法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世界观”的确立。如果“重返八十年代”只是“反思”和“再解读”80年代文学本身,那么这样的重返不仅局促,而且也缺少洞察历史变革的宏阔视野和支点。因此,我以为需要尝试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的论述中“重返八十年代”。
李杨借用福柯的话说道:“重要的不是作为研究对象的年代,而是确立研究对象的年代。也就是说为什么80年代文学会在今天重新变成一个问题,一个我们必须重新面对的问题。”
先搁置这些学者之间的分歧,他们无一例外地强调了“作为问题的八十年代”在现实中的延续。1980年代问题其来有自,其中某些部分又改头换面存在于今天的语境中。在此意义上,“80年代构成了一个连接当下与历史、‘新时期’与50-70年代、当代与20世纪的枢纽时段。”王尧强调将1980年代文学置于社会主义体制的形成与变革之中,在文学与当代历史的复杂关系中做一种“关联研究”:“当在文学史论述中考察文学的文化语境时,已经无法将八十年代文学的背景孤立起来,它与之前之后的关联,正是‘经典社会主义体制’形成和变革的全过程。”当1980年代文学研究充分语境化、历时化,这样的研究必然要在一个更大的社会史、政治史、思想史、学术史中进行,所谓“在‘大历史’中建构‘文学史”’。“大历史”中的文学史不仅强调了历史和语境的前后关联、文学与非文学的关联,而且打开了理解当代文学的全球视野。在这样的视野中,文学史的文化政治受到关注,1980年代由此被置于冷战到全球化的历史转捩之中考察。
对于一些“重返”研究者来说,他们是那段历史的经历者、见证者,他们并不是訴诸认识论客观主义来解决历史重释问题,相反,这种重释活动涉及人的整个世界经验,是人存在的基本模式,阐释者自身的经验和历史性受到重视。如伽达默尔所说:“一种真正的历史思维必须同时想到它自己的历史性。”由于对自身历史性限度的自觉,历史重释不至于变成一种权力话语或强势话语,洪子诚指出:
因为历史的重返、重释难以与对象,与“重返者”的处境、生活经验剥离,因此,有时候“重返者”适当降低自己的位置,可能也是一种选择。“重返者”总是因为自觉拥有某种优势(时间的、智力的、新材料发现的)才有重返、重释的冲动发生,但同样受制于特定语境、条件的个体,对这种“优势”或许也要谨慎。有所警惕。这样,可能就不会将自己的研究设定为确立最终的“真理性”叙述这一目标。降低高度,倒可能增加“重释”的穿透力。
无疑,新的思想理论改变人与世界的关系,新的历史阐释成为可能。历史是在思想中把握的事实,柯林武德甚至说:“除了思想之外,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有历史。”“重返”研究既注重历史的思想内容,又得益于新的思想理论方法。大多“重返”学者受到新思想、新理论的影响,由此改变了对历史的理解和论述。李陀在回顾自己的思想历程时发现“两个李陀”。之所以存在“两个李陀”,正是因为思想理论和知识谱系的改变,他在清理自己的知识背景时说:“就我自己而言,九十年代是拼命读书、努力学习新知识的十年,其中对自己影响最深刻的,还是福柯。”除福柯外,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新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符号学、文化研究等方面的思想理论,改变了1990年代李陀的思想理论视野和知识结构,他之后的“纯文学”反思与此紧密相关。
“两个李陀”现象,隐含知识分子由“态度的同一性”走向分化的某些实质。不同知识分子之间的分歧,同存于同一知识分子旧我与新我的分歧。新的知识系统和思想理论导致分歧的发生,同时成为联结一些知识分子的纽带。如上文所言,我们应在知识分子分化的一系列思想文化事件中理解“重返八十年代”。由此,考察“重返”的思想理论方法是必要的。
“重返”研究的理论方法当然不是铁板一块。程光炜曾将他的研究方法称为“历史分析加后现代”:“我把这种方式表述为‘历史分析加后现代’,或叫中国传统的史学研究加福柯、埃斯卡皮、佛克马和韦勒克的方法。……如果更准确地概括,可以称之为‘文学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吧。”贺桂梅称自己的研究方法为“知识社会学”的方法。李杨的研究显然受西方马克思主义、后结构主义、新历史主义等理论的影响。张旭东的《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一书,受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影响,结合多种现代理论,从“意识史”和“精神现象学”的内在透视角度处理1980年代。有些“重返”学者虽未言明受何种理论方法影响,但他们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方式显然得益于新的思想理论。这些方法来源不同,各有侧重又彼此交叉。“重返”研究通常表现出跨学科的整体视野和综合性的方法和研究思路,加强了研究的历史意识和理论阐释。
随着当代文学史的发展,学界不满足于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批评化倾向,而强调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这无疑是当代文学史学科意识深化和学术研究成熟的一种标志。在常见的文学史著作中,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在这方面比较突出。王尧的研究向来注重从扎实的文献出发,在语境的关联中探讨问题。近几年,中国当代文学史料建设成为重要课题,史料研究蔚然成风,进一步推动了1980年代文学研究的史学化倾向。
但回到历史现场、还原具体的历史语境、注重扎实的文献基础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目标是将1980年代重新问题化并做出知识观念的重构。李杨说道:“就我的工作目标而言,是将八十年代重新变成一个问题,也就是将那些已经变成了我们理论预设的框架重新变成一个问题。”“理论预设的框架”确立了1980年代的历史意识和认识装置,“重返”对那些理论预设进行反思,这有赖于知识谱系的更新。如果将1980年代历史叙述的主流视为建立在启蒙主义价值观念基础上的现代化叙事,那么“重返”活动是1990年代以来现代性反思的展开。“重返”解构了启蒙主义传统中各种绝对主义的元话语。如李杨、罗岗对“救亡压倒启蒙”这一1980年代人文知识的元叙事的解构,李陀、蔡翔、贺桂梅等人对“纯文学”的解构。此外,断裂论、进化论的线性化历史论述受到质疑和挑战。王尧的“关联研究”对断裂论的历史论述是种纠补。早在《迟到的批判》一书中,他从原始史料出发,梳理了一些新时期作家在“文革”时期的创作。他之后将新时期文学的源头确认为“‘矛盾重重’的过渡状态”,而不是简单的断裂。
从理论方法和知识谱系的角度看,“重返”之前的“再解读”思潮影响深远,如程光炜所说:“‘再解读’思潮的旋风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冲击,而且‘再解读’作为‘学科关键词’对后者的知识重构,至今都很难说已然消失。”他列举的“再解读”著作有:唐小兵编的《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张旭东《幻想的秩序——批评理论与当代中国文学话语》(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7)、李泽厚、刘再复《告别革命——二十世纪中国对谈》(台湾麦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9)、陈建华《“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唐小兵《英雄与凡人的时代:解读20世纪》(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北京三联书店,2002)。此外,我注意到写作《抗争宿命之路一“社会主义现实主义”(1942-1976)》期间,李杨已经完成了方法论的转变和知识谱系的更新。张旭东完成于1990年代前半期的《改革时代的中国现代主义: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一书,率先借用了后来“重返”活动中频频出现的杰姆逊、拉康等人的理论。
在“重返”研究中,1980年代并不是一个自然的、自明的时间概念。“在如何理解当代文学60年历史的整体这个问题上,一直存在着一个‘原点’式的阐释框架,这就是在20世纪80年代形成的‘新时期’文学意识。”“借‘80年代’,既能够发现‘十七年文学’的特殊性,也能够充分地把‘90年代文学’的问题打开。把它当作漫长的当代文学史的一个‘制高点’或‘嘹望塔’,重新理解、认识和处理当代文学史的问题,并做一些方法论的探讨”。在类似的阐述中,1980年代被视为一种“历史意识”、“认识装置”,是理解、认识、处理历史与现实的“嘹望塔”和“透视镜”。这种论述将1980年代文学的边界前移到1970年代甚至更早,“皮书”和“地下文学”作为重要的思想资源和文学资源建立了“文革”文学和“新时期文学”的关联。“重返”以新的理论拆解了作为“透视镜”的观念和知识制度,对历史和现实做出新的想象和阐释。程光炜对“地下小说”到新时期文学的历史框架提出异议:
由于与80年代文学关系密切的众多丰富的历史线头被剪掉,就剩下地下小说这条最权威的历史线索;用这条线建构的80年代文学,就形成了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从“地下小说”到新时期文学启蒙的历史框架。但是这种历史框架又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因为,没有众多文学生态现象烘托的文学史,实际是一部没有历史参照物的文学史,而没有参照物可供观察和讨论的文学史是不真实的。对我们这些80年代文学亲历者来说,那并不是我们亲眼目睹的那個年代文学的全部事实。
四
新的知识系统和理论方法,固然纠补、修正乃至颠覆了“启蒙的历史框架”,而达到重释历史的目的,但“重返”存在的问题也日益暴露出来,对这些问题的质疑和批判是必要的。比如它的社会学化、知识化倾向缩减了对文本内部构成的研究,如果不能将外部与内部、宏观与微观做出有效整合,文学研究将变成知识和话语的无限繁殖和向外扩张,而失去文学研究自身的主体意义。以文学制度研究为例,文学制度对当代文学的影响之深远毋庸置疑,但关键是要探究制度性因素如何影响了一个作家的创作,而不是就制度而谈制度。“重返”研究努力追求“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但史料意识和学科意识的强化,并不等于当代文学史研究‘学术’分量的增加,并不意味着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思想’淡化具有合理性,同样也不助长史料的整理远比当代文学史论述更有学术生命力这样的偏见。”缺乏思想的史料整理不过是柯林武德所嘲讽的“剪刀加糨糊”的“剪贴史学”。挟理论自重同样不意味着有思想,更不等于真理在握。应当承认,将西方理论剥离出它的语境,不同的理论碎片杂糅混合,然后生搬硬套地对文本和问题做出“强制阐释”,亦是常见的现象,从“再解读”到“重返”概莫能外。
更为重要的还在于泛政治化、泛意识形态化引发的立场之争。1980年代文学发生深刻转型和变革的一个因素是“去政治化”,“重返”研究的路径之一是对“纯文学”的“再政治化”,诚然,这解构了属于研究对象的意识形态,却可能陷入新的意识形态陷阱。有论者注意到“重返”的“新左翼”立场,因此竖起“谨防为‘文革’招魂”的警戒牌。
文本的复杂多样一旦简化为某种僵化的意识形态立场,而不能超越不同的立场,研究就容易变成篡改、歪曲事实而非弄清事实,所谓学术,也就成了政治。一些“重返”学者对此不无警惕:“在以‘再政治化’的方式重新处理文学与现实、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时,应当记取历史教训,而不应当以新的论述方式重返已经被历史认定的歧途。”“现在或许能够看出当年‘纯文学’去政治化的片面,而且也可以从种种文本中分析出‘政治’的意义,但显然不能忽略在当时‘去政治化’的背景。这样的价值判断是不能模糊的。”蔡翔反省“纯文学”的历史化过程后提醒道:“继承一切可以继承的伟大传统,也惟其如此,我们才能避开危险。在文学的小桥两边,左、右都是陷阱,稍有不慎,就会铸成大错。”张旭东在谈到1980年代“由西(学)返中(国问题)”的理论探索和文化普遍主义时说:“这种带着八十年代时代特色的文化战略无疑有其意识形态的天真和理论的幻想性,但它的积极意义是无论如何不能被一笔勾销的。”
某种话语或阐释剥离了它的语境及其针对的问题,其真理内容就可能消失殆尽,所谓真理已变为意识形态的幻觉和僵硬的教条。真理不在陈腐的教条之中,它只能通过不断戳破意识形态的神话而趋近,这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过程,不可能一劳永逸将它揽人囊中。因此,我们不能以一个后设视角,将1980年代意识剥离出它的语境及其所针对的问题而简单将其理解为某种虚假的意识形态,尽管它的真理性与幻象相伴而生,如彼得·盖伊在论及现代主义者时所说:“他们自认为已经战胜了所有的幻觉,可能这就是为他们所珍视的最大的幻觉。”也不能将某些教条误以为是真理。我们需要“在真理内容里看到意识形态和蒙昧,在神话里看到启蒙和真理”。如许纪霖所言:“死去的是启蒙传统中各种绝对主义的元话语,而永恒的将是启蒙思想中的交往理性和批评精神。”这种批评同时应当是一种自我批评,它意味着对新的理解和阐释自身有限的历史性的清醒。在此意义上,对1980年代的重新理解和阐释,始终包含着意义和精神的重建,毋宁说,“重返”是以不同的形式书写一个时代的精神史,其边界跨越了文学而拓展到整个人文社科领域。
通过知识分子的自我清理和批判,实现当代文化精神和意义世界的重建,也许是“重返”更重要的目标。王尧在研究新时期作家在“文革”时期的创作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今天,我们是义愤填膺地谴责那个仿佛与我们毫不相干的时代,还是以‘无怨无悔’状怀念复制时的热情与冲动,抑或对自我与时代做出认真的清算?”他的研究包含了深切的自我批判,因为“‘文革’和‘文革文学’曾经是我和我们成长的思想文化资源。”程光炜在研究1970年代小说时同样指出“研究者是在重温自己的历史”:“我的生活的真实既来自成长过程中对于未来的茫然,也来自像初澜文章这种虽然霸道但又充满理想色彩的社会信息,塑造了我的这些因素并不能因为它们被怀疑而就不是真实的了。”张旭东以“作为精神史的80年代”为其著作的副标题,并指出:“对80年代思想文化废墟的再一次回眸,不过是为了整理自己凌乱不堪的思绪,以图从历史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蔡翔也说:“这一概念(指‘文学性’——引注)的提出,与‘纯文学’讨论有关,但在其背后,似乎还隐藏着某种难以言之的‘身份焦虑’。”由是,“重返”就不仅是方法论、认识论性质的研究,它通过对时代与自我的历史性分析,在自我理解、自我批判中呈现了研究者自身的存在,并定义自身的知识分子身份。如鲍曼在谈及关于知识分子的定义时说:“所有这些定义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它们都是一种自我定义。”
尽管“重返”研究共同关注、思考知识分子问题,但偏重社会学的外部研究,对知识分子内在精神线索的探索比较薄弱。1980年代文学被有的论者表述为“知识分子的文学”,它的“向内转”更多涉及知识分子的自我理解、自我认识,因此我们更应将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问题凸显出来。齐格蒙·鲍曼、卡尔·曼海姆、葛兰西、萨义德、福柯、布尔迪厄等人的理论虽然频繁出现在“重返”论文或著作中,但他们关于知识分子的精彩论述却少被提及。知识分子“内部史”的研究涉及自我的内在对话、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对话、自我与社会历史的关系等等,它与“外部史”相互联系、相互深化,又各具特点、各有侧重。知识分子内在精神的特征和演变制约着作品的情感基调和美学风格,“内部史”探讨的不足为之后的研究留下空间。
(责任编辑 张远)